第二十七章 帅克重返先遣连 (1)
当天晚上在将军那儿跟战地神父为友谊干杯、直打瞌睡的那个人,就是昨天上午审判帅克时充当军法官的少校。
没有人知道少校是什么时候怎样离开芬克将军的。
大家都喝得晕头转向,谁也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将军甚至辨识不出到底是哪个客人在说话。不辞而别的少校已经离开了有两个多钟头了,可是将军还边捻着胡须,边傻笑着喊道:“少校先生,你说得对!”
早上,他们到处找都找不到少校先生。前厅的衣架上挂着他的军大衣,在那里也挂着他的马刀,可是他的军官制帽却不见了。他们以为他可能是睡在了厕所里,可是找遍了所有的厕所,也没找到他。倒是在三楼上找到了将军的众客人中的另外一位——一位睡着了的上尉。他跪在那里,躬身趴在抽手马桶上,睡着了——肯定是在呕吐的时候睡着的。
少校像失足落水似的一点儿音讯也没有。但是如果你从监禁帅克的牢房的铁栅栏窗口往里看一下,你就会看见一件俄国军大衣,其下面有两个人躺在一张草垫子上,下面还露出两双皮鞋。
两个人亲昵得像两只小猫似的紧挨着躺着。少校的脑袋放在帅克的手上,帅克的腰被少校用手紧紧揽着,两人非常亲密地紧偎着,恰似小狗崽靠着小牝狗。
这也没有什么神秘,只是表明少校喝醉后仍惦记着自己的职责。
有时可能您也碰到过这种情况,譬如说您跟某人一起喝了整夜的酒,第二天早上,您的同伴突然拍着脑袋,蹦起来叫道:“天哪,我八点要上班!”“职责猝发感”就是这样,这是受到良心谴责后的感觉。任凭什么也无法使突然产生这种高尚感觉的人脱离这种圣洁的信念:必须尽快到职责所在地去,来弥补他耽误职责所造成的损失。这些人就是那种怪物——那些不戴礼帽、被值班的门房在走廊上抓到后又被安排到他住所里的床榻上去休息的人。
少校,就在这天夜里,也产生了这种“职责猝发感。”
当他坐在软椅上突然醒来时,立即意识到他要立即提审帅克。这种“职责猝发感”来得非常突然,少校一触即发,便决定立即采取行动,以至没有人发觉他的悄然离去。
但是,少校的光临,恰像一枚炸弹飞到了那里似的,在军人监狱守卫室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在桌旁有熟睡着的值班军士,四周还有正摆着各种各样姿势打盹的看守兵。
少校歪戴着军帽,张着嘴大骂,以致他们都张着大嘴合不上,恰似打哈欠,所有人的脸都变得很难看了。他们像一群咧嘴龇牙的猴子似地绝望地望着上校,根本不像一队士兵。
少校狠狠地一拳捶在桌子上,斥责军士道:“你这个乡巴佬,总是玩忽职守,我已经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你们这帮臭猪土匪。”然后又转身对着那些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士兵嚷道,“士兵们!不管你们睡着也好,醒了也好,瞧瞧你们那副尊容,都像是吃了一箱的烈性炸药。”
接着,他又对看守兵们关于他们的责任作了又长又臭的训话,最后要他们马上打开关押帅克的牢房门,说是他想要提审犯人。
少校就是这样在深夜里来到了帅克这里。
当他跨进牢房时,恰巧他酒性大发,他最后咆哮着命令看守交出牢房钥匙。
当军士想到自己所负的责任,就顶住少校的要求,拒不交出钥匙,这却出乎意料地使少校产生了极好的印象。
“你们这群混蛋!”他冲着院子高声嚷道,“你快把钥匙给我,否则,我可要给你点儿颜色看。”
“报告,”军士回答道,“我把您关起来是迫不得已。为了您的安全,我会派上个岗给您。少校先生,您一想出来时,就捶门好啦!”
“你这个傻蛋,”少校说,“你这个狒狒,你这匹骆驼!你以为我会怕犯人?我来审他,还要你派个岗哨?去你妈的吧!你把我关上,就快点儿给我滚蛋吧!”
一盏点着灯芯的煤油灯,被放在门上窥视孔里的装有栅栏的路灯架上,煤油灯发出微弱的灯光,使少校正好能够看到被惊醒的帅克,正立正站在自己的床铺旁,耐心地等待着这场探望的下文。
“最好向少校先生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帅克这样想到,便带劲地喊道:“报告,少校先生,犯人一名,一切正常。”
忽然之间,少校竟忘了他来这儿究竟是干什么的,便说道:“稍息!犯人在什么地方?”
“报告,我就是。”帅克非常自豪地说。
因为葡萄酒和烈性甜酒正在少校的脑子里发生着最后的酒精反应,所以他根本没把帅克的回答当回事。他不停地打着哈欠,若是任何文官都这么打哈欠,肯定会被打掉下巴的。可是少校的思想却被他的哈欠带到自己主管唱歌才能的神经上。心满意足的少校高兴地倒在帅克床板上的那张草垫子上,像小猪崽在断气前呻吟似的哼着歌:
“Oh!Tannenbaum!Oh!Tannenbaum,wie schin sind deine Blitter!”
他一直来回重复地唱着,还夹杂着尖厉刺耳的叫声,谁也听不明白。
然后翻身朝天仰卧着,像只小狗熊似的,蜷缩着身子,打起呼噜来。
“少校先生,”帅克想叫醒他,“报告,这儿的虱子咬人咬得厉害!”
但全都是白费力气,像一块木头在水面一样静地漂浮,少校沉沉地睡着。
帅克很温柔地望了少校一眼,说:“要睡就乖乖地睡吧,你这酒缸!”说完,就把军大衣盖在了他身上,接着,他自己也爬到大衣下面睡下了。早上人们便发现他们俩紧紧偎在一起睡觉。
早上九点钟,也正是大家寻找少校达到高潮的时候,帅克从草垫子上爬起来,觉得是叫醒少校的时候了。他用力地摇晃着上校,这持续了一会儿,少校还不醒,接着帅克又掀掉了盖在少校身上的俄国军大衣,费了好大劲儿少校终于醒了,在草垫子上坐起来。他傻愣愣地呆望着帅克,寻找着解开这个谜底的办法;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报告,少校先生,”帅克说,“卫兵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他们来打听您的死活。所以现在我才敢斗胆叫醒您,您是起来还是再睡呢?在乌赫希涅夫采的啤酒厂里,有一个箍桶匠,他通常都是早上六点起床,否则,即使晚了一刻钟,到六点一刻,他就得睡到中午。直到他被解雇,他一直有这么个毛病,他非常生气,一时冲动,大骂教会,大骂我们君王家族的每一个人。”
“你肯定是个白痴,对不对?”少校有一点儿沮丧地说,因为他的头像只烂皮鞋似的从昨天晚上开始失去功能了,不管怎样都弄不清:他究竟为什么坐在这里,为什么那群混蛋卫兵总来这儿,为什么在他面前的傻瓜跟他讲些没头没脑的傻事。他觉得一切都太奇怪了,他隐约记得,他在一天夜里来过这里,可是不知来这儿干什么。
“夜里我来过这里了吗?”他将信将疑地问着。
“是的,少校先生,”帅克答道,“报告,少校先生,您是来提审我的,这是我从您的讲话中所听懂的那部分中了解到的。”
一下子,少校顿觉豁然开朗,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后,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您不必担心,少校先生!”帅克宽解他道,“您此时跟来时一样,您只戴着帽子来到这儿,根本没穿军大衣,也没带马刀。您的帽子在那儿。因为您想拿它当枕头,所以我不得不从您手中拿过来。拿这么漂亮的像个高筒大礼帽似的军官帽当枕头用,只有罗捷尼采的那个卡尔德拉斯先生才会做这种事。他常常躺在酒店里的长凳上,把大礼帽塞在脑袋下面。他不管去哪里头上都戴着大礼帽,他是个唱丧歌的。您看,他之所以把大礼帽仔细地放在脑袋底下,是因为想提醒自己,不要把它压皱了。因为在他每次翻身时,他的头发总是慢慢地把礼帽刷净、展平,所以他轻巧的身躯整夜压在上面,礼帽不仅一点儿没受损坏,反而更好了。”
现在,少校已经完全清醒,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仍然傻呆呆地望着帅克,不停地重复说:“你是一个傻瓜,对不对?我现在在这儿,我要马上离开这儿了……”他起身走到牢门前,咚咚地捶起来。
“如果不来电报,那么你就要被绞死。”他在门开之前告诉帅克道。
“我非常感激,”帅克说,“少校先生,我知道,您非常关心我,可是,少校先生,如果您在这草垫子上抓到了什么,您一定要相信,如果是有个红红脊背的小不点儿,那就是公的;如若只有一只,您又没找到另一只带红条的又长又灰的肚皮的,这不好;否则,若是一对,它们是在这儿繁殖的,非常快,比家兔还快。”
“别胡扯了!”当别人给少校打开门时,他无精打采地说道。
在守卫室里,少校显得相当规矩,非常客气地吩咐卫兵们叫了一辆四轮马车。当马车喀吱喀吱地走在通向普舍米斯尔的崎岖的大道上时,少校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犯人是天下的第一号大傻瓜,是无辜的畜生。至于他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要么回家马上自杀;要么差人去将军那儿取来军大衣和马刀,然后去城里的澡堂洗个澡,接着去“沃尔格鲁贝尔”酒店坐坐,换换胃口提提神,再打电话到市剧院订张票看场戏。
他最终决定采用第二个方案。
他非常吃惊地看着居室里的情景,他来得刚巧。
站在居室走廊上的芬克将军,一手紧抓着他的勤务兵的衣领,恶狠狠地嚷道:“你这畜生,快说,你的少校在哪儿?”
因为将军正掐住他的脖子,畜生的脸都憋青了,所以他根本没有说话。
他可怜的勤务兵在腋下紧紧夹着他的军大衣和马刀,这肯定是从将军家里的前厅里取来的:这就是少校进门时看到的场面。
少校看了这一幕非常开心,原来早被少校认为恶贯满盈的奴仆,竟然具有这样的品质,所以就在半开着的门前停下步来,继续看他忠实的奴仆受难。
将军为了从衣袋里取出电报,突然放开了脸色紫青的勤务兵,然后又用拿着电报的手抽打着勤务兵的嘴巴,边打边喊道:“畜生,你把你的少校丢到哪里去了?把你的少年军法官丢到哪儿去了?你这畜生,记着把这个公务电报交给他!”
德沃尔特少校一听到“少年军法官”、“电报”这些词儿,马上想到自己的职责,就在门口立即答道:“将军,我在这儿!”
“啊!”芬克将军有几分刻薄地喊道,“你回来了?”这使得少校不敢回答,只是踟躅不前地站在门口。
将军要求他随自己到房间里去。当他们坐下时,他把电报扔到桌上,悲伤地说:“你瞧!这都是你的功劳!”
当少校读电报时,将军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着,把椅子和方凳都撞倒了。他叫嚷道:“我一定要把他绞死。”
电报上是这样写的:
十一先遣连传令步兵约瑟夫?帅克于本月十六日因寻找宿营地而失踪于希罗夫前往费尔施泰因的途中,望见者迅速将其送往沃维利奇旅部,切勿延误。
少校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地图,沉思着:“费尔施泰因在普舍米斯尔东南四十公里。可是,帅克为什么在离前线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穿上俄国军装呢?堑壕不是在索卡尔——吐尔泽——科兹罗一线吗?”
少校报告给将军这些想法,又把电报上提到的帅克在几天之前失踪的地方指给他看。因为将军感觉到他所希望的突击审讯将会取消,就像公牛似的吼着。他打电话到守卫室,要求立即把犯人帅克带到少校房间里来。
将军在他们执行命令前,多次破口大骂,说他本应自担风险,不做任何审讯就把他绞死的。
少校并未把将军的话放在心上,一直坚持法律和正义是相辅相成的。因为他不得不为他昨夜的荒唐行为辩护,就大谈各个和平时期的公平审判上的谋杀行为,及脑子里突然想到的一切。
当帅克终于被带到时,少校要他说清楚:他究竟为什么会在费尔施泰因,为什么穿上这套俄国军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