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完全不赞成这本书!作者是位医生。书里面有些方面是符合科学的,一个男人知道一下并不坏,我敢说,一个男人也应该知道。不过要过些时候,过些时候!至少要等到你长大以后,气质形成再说。”
夏尔一直在等爱玛,听见门环响,伸出双臂迎上去,用含着泪水的声音对她说:“啊!我亲爱的朋友……”
他慢慢俯下身子去吻她。可是她一接触到他的嘴唇立刻想到了另一个人的嘴唇,她全身哆嗦,用手摸了摸脸。她回答道:“是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把他母亲的来信给她看,信里叙述了发生事故的经过,没有一点虚假的感情。她只是感到遗憾她的丈夫没有领受圣事(天主教圣事有七件,此地指的是其中一种的终傅。),就死在杜德维尔街上一家咖啡馆的门口,当时他刚参加完当年的军官的爱国聚餐后走出来。爱玛把信还给了他,接着吃晚饭,她为了要照顾到人之常情,装作不大吃得下去。但是他一再勉强她吃,她这才下决心吃起来。夏尔坐在她对面,一动不动,悲痛把他压倒了。他不时地抬起头来,向她长久地望着,眼光里充满忧伤。有一次,他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想再见到他一回!”
她没有答话。后来她明白了此时此刻应该说点话:“你的父亲多大年纪?”
“五十八岁!”
“啊!”
话说到这里结束了。一刻钟以后他又说道:“我可怜的母亲!……她现在怎么办呢?”
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不知道。夏尔看见她这样不愿说话,料想她准是很悲伤,就克制住自己,一句话也不说了,生怕加深她这种使他很感动的痛苦。他同时想摆脱自己的痛苦。他问道:“昨天你玩得好吗?”
“好。”
桌布撤掉以后,包法利没有站起来,爱玛也没有。她望着他,望的时间越长,这样单调的场面就越是渐渐地消除了她心里对他的同情。觉得他瘦弱,差劲,无能,总之是一个十足的可怜虫。怎样才能摆脱他呢?晚上的时间会这么长!有种像鸦片气味一样能麻醉人的东西使她变得麻木了。他们听到在门厅里送来一根木棍碰到地板发出的刺耳的声音。这是伊波利特给夫人送行李来了。他的木头假腿费力地在地上画了一个四分之一的圆圈,方才把行李放下来。
“他甚至不再想到那件事了!”她望着这个可怜的人,心里想道。他的又粗又密的红头发上直淌汗。包法利在他的钱包里找到一文零钱。这个人只要出现在他面前,站在那里,对他来说便是耻辱,是以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他的不可挽救的无能进行指责,可是他却好像根本不懂得这些。
“瞧!你有一束多漂亮的花!”他注意到在壁炉上的莱昂送的堇菜花,说道。“是的”。她冷冷地说,“这是我刚刚从一个……女乞丐那里买来的。”
夏尔拿起堇菜花,放到哭红的眼睛上,让它们清凉一下,同时尽情地闻着花香。她赶快从他手上把花拿过去,放到一只盛了水的玻璃杯里。第二天老包法利夫人来了。她和她的儿子痛哭了一场,爱玛借口要安排一些家务走开了。再过一天,大家应该在一起考虑办丧事的事了。她们带了针线匣,在水边的棚架下面坐下。
夏尔想着他的父亲,他惊奇地感到他是如此地爱这个人,而过去他总以为并不怎么特别爱他。老包法利夫人想她的丈夫。以往的最难挨的日子现在值得思念了。由于长期习惯一起生活,本能的悔恨也使一切全都消失。她一针一针缝着的时候,不时地有一大颗眼泪沿着她的鼻子向下流,有时还在半路停一停。爱玛想的是仅仅四十八个小时以前,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远离人间,如醉如痴,彼此对看,恨不得再长几双眼睛才看得够。她竭力回忆那不会再来的一天里最细微的情形。但是婆婆和丈夫都在眼前,使她受到了约束。她真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好不妨碍对自己的爱情的回味,因为尽管她不愿意,可是这样的回味在外界的感觉影响下,将会消失掉。她在拆一件裙袍的衬里,她的四周都撒着拆下的碎布。包法利老夫人没有抬头,手上的剪刀嚓嚓响着。夏尔穿了一双粗布条编的拖鞋,他那件棕色的旧外套现在当作室内便袍穿在身上。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也没有说一句话。在他们旁边,贝尔特系了一条白色小围裙,用她的铲子耙平小径上的沙子。忽然他们看见布商勒乐先生从栅栏门走了进来。他是考虑到他们遇到不幸的情况,前来看看能不能尽一点力。爱玛回答说她相信可以不必请他费心。商人却不愿服输。
“实在对不起,”他说,“我想能个别谈谈。”
接着他放低了声音说:“是关于那件事的……你知道吗?”
夏尔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他局促不安地向他的妻子转过身去说:“亲爱的……你能不能?……”
她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因为她站起来了,夏尔对他的母亲说:“没有什么!想必是些家庭方面的琐事。”
他不想让她知道借据的事,怕她责备他。只有他们两个人地时候,于是勒乐先生开始直截了当地向爱玛祝贺他们夫妇得到了一笔遗产,接着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贴墙种的果树,最近的收成,他自己的健康状况。他总是“马马虎虎,不好不坏”,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拼死拼活地干,其实连抹面包的黄油都买不起。
爱玛让他一个人说。两天以来,她感到实在太无聊了。
“你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吧?”他继续说下去。“说真的,我在那时候看到你的可怜的丈夫处境可不妙!他是一个好人,虽然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争执。”
她问是些什么争执,因为夏尔至今没有对她讲起过那次货物引起的争议的事。
“可是你知道得很清楚!”勒乐说。“就是你心血来潮要买的旅行箱。”
他把帽子戴到眼睛那里,两手背在身后面,带着微笑,轻轻地吹着口哨。她望着他的脸,那副模样叫人难以容忍。他会不会怀疑到了什么?她心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惧怕,一时不知所措。不过最后他又开口了:“我们和解啦。我这次来是要再向他提出一个如何安排的建议。”
这个建议是将包法利签字的借据延长还钱期限,不过,这得由包法利先生自己来决定。他不应该为此苦恼,特别是眼前他有许多麻烦的事要处理。
“说实话,他最好把这件事托付给某一个人办,比如说,你一有了代理权,那就方便了,我们在一起有些小事……”
她不懂他的话,他也停住不说了。接着勒乐谈到他的买卖上来,他说包法利夫人不能不向他买点什么。他会给她送来一块十二米长的黑色巴勒吉纱罗(因为产于法国巴勒吉,故名。),可以做一件裙袍。
“你身上的这一件在家里穿穿是不错的。不过要去别人那里作客应该另做一件。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眼睛和美国人一样(意思是目光敏锐。)。”
他没有派人把料子送来,而是自己送上门来。以后他又来给她量尺寸。他找别的各种借口来看她,每次都竭力表现得和蔼可亲,殷勤热心,就像奥梅先生说的那样,一副俯首听命的模样。同时他总是向爱玛提一些关于代理权的建议。他从不提借据的事。她也没有想到那上面。在她病后恢复健康的初期,夏尔曾经对她谈起过一点点这件事,可是她的头脑一直受着烦恼的骚扰,她已经记不起来他说些什么了。此外,她一向避免谈论到钱财的问题。老包法利夫人因此觉得很惊讶,认为她的性格的改变是她病中产生的宗教感情造成的。但是老夫人走了以后,爱玛马上就以她的讲究实际的见解使包法利大为惊叹。应该弄清楚情况,核实一下财产抵押的事,看看是否需要进行拍卖或者清理。她随便引用一些专门用语,说出一些夸张的字眼,像“顺序”,“未来”,“预见”一类,并且不断地夸大继承遗产会遇到的种种麻烦,结果是有一天,她拿了一张全权委托书的样稿给他看,上面写明委托“管理和支配一切事务,负责一切借款,签署和背书一切单据,偿付一切款项,等等”。她利用了勒乐教她的那一套。夏尔天真地问她这张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从吉约曼先生那里。”
她又显出最沉着的神情,说:“我实在很不相信他。公证人的名声没有一个是好的!也许应该去求教……我们只认识………啊!没有人认识。”
“除非莱昂……”夏尔想了想说。但是写信很难把事情说清楚。于是她提出来由她去跑一次。他婉转地表示不同意。她坚持要去。于是两人争着比谁更体贴对方。最后,她装出撒娇的口气大声说道:“不,我求求你,我要去。”
“你真太好了!”他吻她的前额说。第二天,她坐上“燕子”去卢昂向莱昂先生求教了。她在那里待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