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六
隔壁房间里传来长官的说话声。大家都安静下来,随后一个班长带着两个押解兵走进来。这是来点名的。班长用指头指着每个人,对所有的都进行清点。他点到涅赫柳多夫时,温和而亲切地说:
“现在,公爵,点名之后您就不能待在这里了。要离开了。”
涅赫柳多夫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走到他跟前,塞给他准备好的三个卢布。
“嗯,真拿您没办法!那就再坐一会儿吧。”
班长正要走开,这时另一位军士走进来,他后面跟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犯人,这人一只眼睛有伤,留着稀疏的胡子。
“我是来找那个女孩的。”犯人说。
“瞧,爸爸来了!”突然传来一个孩子的清亮的嗓音,一个生着淡色头发的小脑袋从兰采娃后面探出来,兰采娃正和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卡秋莎一起用兰采娃捐出的裙子为这个小姑娘做一件新衣服。
“是我,女儿,是我!”布佐夫金亲切地说。
“她在这里挺好的,”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她痛苦地在盯着布佐夫金被打伤的脸,“把她留在我们这里吧。”
“姐姐给我做新外衣呢,”女孩给父亲指着兰采娃手里的活计说,“好看,漂—亮。”她咿咿呀呀地说。
“愿意在我们这里住下吗?”
“愿意,爸爸也住下。”
兰采娃高兴得眉开眼笑。
“爸爸不能住下。”她说。“那您就把她留下吧。”她对女孩的父亲说。
“好吧,就留下来吧。”班长站在门口说,随后和军士一块儿走出去了。
押解人员刚走出去,纳巴托夫就走到布佐夫金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
“怎么,兄弟,你们那里的卡尔曼诺夫真的想调换吗?”
布佐夫金那张温顺、亲切的脸蓦地变得阴郁了,并且用一种薄片挡住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听说,未必会吧。”他说,那薄片仍然挡住他的眼睛,随后又补充说,“喏,阿克秀特卡,这么说,你就跟姐姐一块儿享福吧。”说罢匆匆走了出去。
“他全知道,真的,他们调换了,”纳巴托夫说,“您想怎么办?”
“到城里我就告诉当局。他们两个人我都认得出来!”涅赫柳多夫说。
大家都不说话,显然担心再引起争论。
西蒙松总是沉默不语,他躺在板床的一个角落里,把手垫在头下,这时却干脆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坐着的人,来到涅赫柳多夫身边。
“现在您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涅赫柳多夫说着,站起来要跟他出去。
卡秋莎看了一眼站起来的涅赫柳多夫,正和他的目光相遇,她脸色涨得通红,仿佛迷惑不解似的摇摇头。
“我要和您谈的事是这样,”当他们一起来到走廊时,西蒙松开口说。在走廊里,刑事犯那边说话的嗡嗡声和吵闹声听得特别清楚。涅赫柳多夫皱起眉头,西蒙松显然并不在乎这些。“我知道您和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关系,”他接着说,同时用自己那对善良的眼睛关注地盯着涅赫柳多夫的脸,“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他继续说,可是不得不停下来,因为门口有两个声音一齐喊叫,为什么事发生了争吵。
“告诉你,白痴,这不是我的!”一个声音嚷道。
“噎死你才好,鬼东西!”另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这时候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来到走廊里。
“难道这里能谈话吗?”她说,“到那边去吧,那里只有薇罗奇卡一个人。”接着她走在前面,走进邻近一个小房间的门里,显然那是一个单人牢房,现在归女政治犯使用。这里,薇拉?叶夫列莫夫娜躺在板床上,盖着被子,蒙上了头。
“她害偏头痛。她睡着了,听不见。那我走了!”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
“正相反,你留下来,”西蒙松说,“我对谁都没有秘密,没有可隐瞒的,对你更不必隐瞒。”
“那么,好吧。”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她像孩子似的把整个身子向另一面扭过去,又用同样的动作去板床里面坐好,准备静听,那一对羔羊般的漂亮眼睛瞧着远处。
“我要说的事是这样的,”西蒙松又说了一遍,“得知您和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关系之后,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向您说明我和她的关系。”
“到底是什么事?”涅赫柳多夫问,同时不由地对西蒙松跟他谈话时表现的那种单纯和真诚表示赞赏。
“就是,我想和卡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结婚……”
“真是奇怪!”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眼睛盯着西蒙松。
“……而且我已决定请求她答应这件事,做我的妻子。”西蒙松接着说。
“我能做什么呢?这事由她做主。”涅赫柳多夫说。
“是这样,没有您同意她决定不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在您和她的关系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她不能做任何选择。”
“从我这方面讲,问题是彻底解决了。我愿意做我认为应当做的事,除此之外,我也愿意减轻她的处境给她带来的压力,但是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希望让她为难。”
“是的,可是她不想让您做出牺牲。”
“谈不上什么牺牲。”
“我也知道,她的这个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既然这样,那跟我有什么好谈的?”涅赫柳多夫说。
“她要您也承认这一点。”
“我怎么能承认我不应去做我认为应做的事。我能说的只有一点,这就是,我是不自由的,而她是自由的。”
西蒙松默不做声,陷入了沉思。
“好吧,我就这样告诉她。您不要以为我热恋上了她,”他继续说,“她做为一个很好的、少有的、承受多重苦难的人,我是爱她的。我无求于她,但是我非常想帮助她,减轻她的处境……”
涅赫柳多夫听到西蒙松声音颤抖,感到吃惊。
“……减轻她的处境的压力,”西蒙松接着说,“如果她不愿意接受您的帮助,就让她接受我的好了。如果她表示同意,我就去请求把我流放到监禁她的地方。四年——不算久。我会在她身边生活,也许能减轻她的厄运……”他又激动得停住了。
“我能说什么呢?”涅赫柳多夫说,“我感到高兴,她找到您这样一位保护人……”
“这正是我想要了解的,”西蒙松继续说,“我希望知道,您爱她,希望她幸福,您认为她和我结婚是件好事吗?”
“噢,那当然是!”涅赫柳多夫断然说。
“这事全在于她。我只是要这个多灾多难的灵魂能够喘口气。”西蒙松说,同时用孩子般的柔情瞧着涅赫柳多夫,聂赫柳多夫怎么也想不到会从这个人阴沉的脸上露出这种神情来。
西蒙松站起来,拉着涅赫柳多夫的手,把脸凑过去,羞怯地笑着,和他亲吻。
“那么,我就去告诉她。”他说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