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麦与稗子6
辛苦的胜利
三个星期后是道尔考特磨坊一年中最美的时候。高大的栗子树开了花;青草长得高高的,里面还有一些雏菊。一天黄昏,汤姆?塔利弗回家来了。当他过桥时,又看到了那座红砖磨坊,然而屋子是那么空旷,住着都让人心伤。这座房子外观看起来总是一种让人不愉快的感觉。汤姆望了望那扇窗户,蓝眼睛中闪出了深情的目光。他紧皱的眉头从来都没有舒展过,虽然这并未给他带来什么不舒服。当他的眼中露出温情的时候,这一道皱纹仿佛就变成了一股力量。他加快了脚步,嘴角掠起了一丝笑意。
到家了,看到客厅里,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塔利弗先生由于骑马太久而十分疲倦,就靠在扶椅上,露出憔悴的神色。麦琪正低头做着活计,他的母亲在备茶。
他们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都诧异地抬起了头。
“汤姆,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没什么事干,所以我就早回了。怎么样,妈妈?”
汤姆的母亲上前吻了他一下,这是特别兴奋的一种表示。三个星期以来汤姆与麦琪一句话也没说,由于他们平时也是寡言少语的,父母并未觉出异样。
“爸爸,”喝完了茶后,汤姆说,“您知道铁皮盒中钱的数目吗?”
“才一百九十三镑,”塔利弗先生说,“近来你带回家的钱少了,年轻人总是爱自己安排钱的。不过说回来,我未成年前,还没有权力随意处置自己的钱。”他说时略带不满。
“是这个数吗,爸爸?”汤姆说,“请把那铁皮盒子拿下来看看,您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会呢?”父亲厉声说,“我总在数。要是你不信,我可以拿下来看看。”
在黯淡无光的日子里,数铁皮盒的钱是塔利弗先生最喜欢的事情。
“妈妈,您别去。”当汤姆见母亲要上楼时,说了一句。
“麦琪也不能去,是吗?”塔太太接下来说,“东西总要有个人去取呀!”
“那就随她的便吧!”汤姆冷冷地说道。
这句话真的刺伤了麦琪。她心中猛然一震,想起汤姆一定是要告诉父亲他可以偿清债务,而且要趁她不在时说出来。可是她还是端着盘子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那时,她倒并不觉得太受委屈。
塔先生打开铁皮盒,汤姆走到了桌边,挨着父亲,黄昏的光照着他们,清晰地刻画出父亲憔悴的模样以及儿子脸上强行忍住的快乐。母亲与麦琪坐在另一头:一个在茫然地等待,另一个心却跳得厉害。
塔先生数了数钱,然后把钱放在桌上,严厉地瞧着汤姆说:
“看!我没有错。”
他停了一下,沮丧地望着这些钱。
“还缺三百多镑;我节省下这个数目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小麦生意上亏损了四十二镑,真叫人心痛。这个世界果真不是我能应付的。四年功夫才积累了这一点儿,我恐怕活不了四年了。”他颤抖着说,“你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只有指望你了,可是我可能没法等到那一天。
他悲伤地望着汤姆,希望可以得到保证。
“不,爸爸,你会活着偿清债务的,你一定会亲手付清这些债务的。”
他的声音中包含的不仅仅是希望和决心。塔先生仿佛被电击一样,他用迫切的目光询问汤姆,此时麦琪抑制不住冲动跪到了父亲的身旁。汤姆沉默了一会儿说:
“很久前,我找葛姨父借了一小笔钱做生意。现在我在银行里存有三百二十镑。”
这几句话才出口,母亲就搂住他的脖子,略带哭腔说: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重振我这个家的。”
然而父亲还是沉默;他似乎说不出话。汤姆与麦琪开始害怕,害怕过度的兴奋造成新的打击。
然而塔先生流出了泪,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他那宽阔的胸膛一起一伏,脸上的肌肉也变得松弛了。这个头发已经变灰的男人开始哭泣,哭泣了一会儿以后,他坐下来,恢复了正常。终于,他抬头看着妻子,说:
“贝西,过来让我吻一下吧!孩子补偿了你的损失,你还能享享福的。”
她吻了他一下。他握住了她的手,马上又想到钱上去了。
“我希望你把钱带回来给我看一看,汤姆。”他接着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你明天就会看到的,爸爸。”汤姆说,“迪安姨父约了债主明天到金狮旅馆碰头,而且定了菜,两点请他们吃饭。葛莱格姨父和迪安姨父都去。这个通知刊在星期六的《前驱报》上。”
“那么这事威根姆也知道了!”塔先生说,眼中燃出胜利的火花。“啊!”他也拉长了喉音接下来说,一边掏出鼻烟盒——这是他仅有的享受——用他以前满不在乎的态度敲敲它,“如今我可以不受他支配了,尽管我离开了我的磨坊。我本以为我会死在这儿呢,可是不行。还有什么可喝的东西吗,贝西?”
“有,”塔太太说着抽出一串已经少了很多的钥匙来,“还有点儿迪安姐姐在我生病时送来的白兰地。”
“那给我拿过来吧,我有点儿乏力。”
“汤姆,好孩子,”喝了点儿兑水的白兰地后,他用较高的声调说,“你应该对他们发表谈话。而且我会对他们说,这些钱绝大部分都是你的。”他接着说,“他们都会知道我是个诚实的人,还有个诚实的儿子。威根姆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的话,那他真要乐死了。你会出人头地的,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发财,要是你发了财——尽量把老磨坊再买回来。”
塔先生倒在扶手椅上,长期的郁闷和压力由于快乐而充满了幸运的幻影。然而有一种微妙的影响阻止了他,让他不曾预料到自己也会交好运。
“跟我握握手吧,孩子!”他忽然伸出了手,“一个人能有这样一个好儿子真要为自己感到骄傲。幸好我有这个运气。”
汤姆一生还未如此快乐过,麦琪不禁也忘记了自己的痛苦。麦琪是善良的,这会儿她似乎认为汤姆的错误已经被弥补,可是她自己的那些应该得到汤姆宽恕的过错却未被弥补。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第一次被父亲置于脑后而不顾。
他们在入睡前聊了好长时间。塔先生喜欢听汤姆讲做买卖的细节,并且越听越兴奋。他十分好奇地想要知道每一个场合的谈话细节——要是有可能的话,他还想知道更多;保勃?杰金所出的力使他对那个贩子的机智产生了好感。塔先生回忆着保勃当时的情景,觉得他少年时就表现出了优越的品质,将来必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塔先生隐约觉得自己战胜了威根姆,幸亏他还对这些故事有兴趣,否则那快乐的力量必然变成一道鸿沟。即便是现在,那种感觉仍不时出现,想占据领导位置。
那晚,塔先生久久无法入睡,睡着了以后,脑中还有逼真的梦。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塔太太起床时,他用透不过气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声的喊叫,然后坐了起来,迷惑地向四周看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
“怎么了,塔先生?”他的妻子说。他望望她,仍然十分疑惑,然后说:
“我是在做梦吧?我叫起来了,我还以为我抓住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