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孩和女孩8
塔利弗先生暴露了他
性格中软弱的一面 “如果葛莱格姐姐要讨还她的钱——叫你现在去筹满五百镑,那可不是件易事。”当天晚上,塔利弗太太悲惨地回忆起一天的经过,问自己的丈夫。
塔利弗太太已和丈夫在一起生活了十四年了,可是她还是和刚结婚的时候一样,常会把话说得使她丈夫做出和她的愿望完全相反的事情来。有些人是善于这样保持他们的想法的,就像一条年老的金鱼,很明显地一直到死都保持着它年青时的幻想,认为它能笔直地游到包围着它的玻璃缸外面去。
她的这番话马上就使塔利弗先生认为,筹满五百镑根本不是件难事;他不打算沾他妻子的姐姐们的光。一个男人要是娶了一位姐姐很多的女人,那他只要愿意的话,就有许多气要受。可是塔利弗先生,他却不愿意受这种不是人受的气。
塔利弗太太一边戴上她的睡帽,一边悄悄流着眼泪,她想在明天带孩子上嘎伦枞林去喝茶时,要把一切都跟浦来特姐姐谈一谈,她这样想着想着,不久就舒服地睡熟了。
她丈夫可没有像她那样很快就睡着,因为他也想在明天出去一次,而且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也没有他那位可爱的妻子那么糊里糊涂,满不在乎。
塔利弗先生的处境不新奇也不惊人,但是,像其他日常的事情一样,一定有一种累积起来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早晚会被人觉察。他被看作一个比他实际上富得多的有钱人。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想起失败和破产的时候,总是抱着事不关己的同情心。他自己有一座磨坊,还有不少田地,因此大家都拿他的优越境况来和他开玩笑;这些玩笑使他听了非常高兴,而且他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是个拥有大笔财产的有钱人。
在赶集的日子里,这些玩笑给他的酒添上了一份甘美的滋味,要不是每半年付一次利息的话,他真会忘记自己已经把这些不动产抵押了两千镑呢。错误也不在他,因为里面有一千镑是他妹妹的钱。一个人有了要和他打官司的邻居,自然不可能还清他的押款了,尤其是他喜欢那些向他借一百镑而抵押品过于玄妙无法写上羊皮纸的熟朋友的恭维。
他的妹妹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像所有姐姐妹妹那样,完全是多余的,她使抵押成了必要的事,而且还为结婚而牺牲了自己。
塔利弗先生自己觉得在这一方面过于软弱了一点,但是他为自己辩白,说可怜的格里蒂在跟摩斯结婚前原是个漂亮的姑娘。他一边走,一边渐渐地恨起那个没有一点资本的摩斯来了。摩斯这个人,只要闹牛瘟或害虫的话,准有他的份,而且你越是想把他打泥潭里拉出来,他在泥潭里陷得越深。实际上,塔利弗先生对他妹夫太宽大了,他让他两年不付利息;摩斯很可能已经认为他永远不再为这笔钱操心了。可是塔利弗先生已经决定不再纵容这样拖拖拉拉的人了。
在冬季最泥泞的日子里所践踏出来的蹄印,他看到的那许多肮脏的泥地和没人修理的篱笆,虽然这些并不属于他的妹夫摩斯的农庄,却使他对那位不幸的农业家更感到不满。
白赛特到处都是一样。在塔利弗先生看来,那是一个叫花子的教区。他的看法当然不是毫无根据。事实上,白赛特教区里的人是和环境密切相关的。
白赛特的大多数男人,在冬天下午将近四点钟在路上相遇的时候,却觉得这地方最吸引人。在白赛特,要是哪一位女人证明她丈夫不是个喜欢找乐子的人,她最有力的办法就是说:他从一个圣灵降临周到另一个圣灵降临周,从没有在狄吉生家花过一个先令。摩斯太太也不止一次这样说过她丈夫,那是在她哥哥心绪不好,要找他碴子的时候说的。
摩斯太太已经听到马蹄声,所以在她哥哥骑着马走近时,她已经站在厨房的门外了。她脸上露出一丝疲乏的笑容,手里抱着一个黑眼睛的娃娃——她的八个子女中的一个。娃娃肥肥的小手按在她的脸蛋上,仿佛在更明显地指出她的脸是憔悴的。
“哥哥,看到你我真高兴,”她亲切地说,“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你好吗?”
“哦……很好,摩斯太太……很好。”哥哥冷淡而慎重地回答,好像嫌她这问题问得太唐突似的。她立刻就看出,她哥哥心里不高兴。摩斯太太并没有站在人类平等的立场上来看一切。她是个耐心好、子女多、有一颗爱心的女人。
“我想你丈夫不在家吧?”塔利弗先生严肃地沉默了一会儿。屋子里跑出了四个小孩,就像一群小鸡当母鸡突然在鸡窝后面换毛时跑出来一样。
“不在家,”摩斯太太说,“不过他就在那边的土豆地里——乔治,赶快去跟你爸爸说你舅舅来了。哥哥,你下来吃点东西吗?”
“不,不,我不能下来。我得马上回家。”塔利弗先生望着远处说。
“塔利弗太太和孩子们好吗?”摩斯太太谦和地说,不敢坚决邀请。
“哦,很好。到施洗约翰节,汤姆要进另外一所学校了——是我很大一笔开支。拿不到该拿的钱,对我来说,真是损失不小。”
“我真希望你有一天能让孩子们来看看他们的表兄弟们。我的孩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吵着要看看他们的麦琪表姐。我是她的姑母,没有人比我更宝贝她的了。我知道她喜欢来的,她是个多情的孩子。”
即使摩斯太太不是个顶单纯的人,而是一个机灵透顶的人,她也决想不出什么别的比称赞麦琪更使她哥哥高兴的办法。
“是呀,我看她倒不很喜欢她的那些姨母,她喜欢你。她像我们家里的人——一点都不像她母亲家的人。”
“摩斯说她跟我从前一模一样,”摩斯太太说,“我的莉西倒有点像她——她很伶俐。——过来,莉西,好孩子,让你舅舅看看你。你长得这么快,他不认识你了。”
莉西是个七岁的黑眼睛的孩子,她母亲把她拉过来,她看上去很怕羞。
“是呀,她们是有点像,”他和蔼地望着这个穿着肮里肮气围裙的小孩说,“她们都像我们的母亲。格里蒂,你的女孩子可真的不少。”
“一共四个,上帝保佑她们,”摩斯太太摸摸莉西额头两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说,“跟男孩子一样多。”
“嗯,可是她们将来得独立生活才是,”塔利弗先生觉得自己在软下来,“她们决不可以有心依靠她们的哥哥。”
“是不可以的;不过我希望她们和哥哥会疼爱这些可怜的小家伙,要记住他们是同父同母生的。”摩斯太太急促地说,说了一半,声音就低了下去。
“他们兄弟姊妹越是多,越是应该互相爱怜,”摩斯太太接着说,她看着孩子们,“哥哥,我还希望你的男孩子永远好好待他的妹妹,虽然他们只有兄妹二人,就像你和我这么俩个人一样。”
这句话像箭似的射到塔利弗先生心里。这个小姑娘将来会不会穷呢?我的麦琪,汤姆会不会亏待她呢?
“我并不否认,哥哥,我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是啊,我可是一直尽力帮你忙的。”他好像受了谴责替自己辩护似的。
“他们的爸爸来了。——摩斯,呆那么久才来!”
“这还算久?”摩斯先生上气不接下气,“我一路奔过来的。——塔利弗先生,你下来好吗?”
“好吧,我下来,进去讲几句。”
他下了马,与摩斯先生一起走进园子,朝一个破旧的紫杉木亭子走过去;他妹妹站在门口,指着哥哥的背。
紫杉木亭子里,几只鸟在尘土飞扬的泥土上刨着很深的坑,见他们进来,吓了一跳,扑起灰尘咯咯地叫着飞走了。
“唔,原来你又在角落围场里种麦子了;一点肥料不加,收成准会不好。”塔利弗先生说。
摩斯先生跟塔利弗小姐结婚的时候,大家都认为他是白赛特的花花公子;现在他胡子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刮了,一脸萎顿颓唐的神情,就像机器马似的。
“唉,像我这样的穷庄稼汉,非卖力不可。”
“除了那些借钱不付利息的人,我可不知道谁有钱谁在花。”
“我知道我欠了利息,”摩斯先生说,“可是去年那笔羊毛交易,我真是倒透了霉;太太在床上躺了那么久,日子与以前相比,真是更难了。”
“是呀!”塔利弗先生咆哮道,“有些人的日子,一年到头都是难过的;空袋子休想竖起来。”
“唔,我不知道你要找我什么碴子,塔利弗先生,”摩斯先生辩解似的说,“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打短工的干得比我更卖力,更辛苦。”
“一个人结婚时,”塔利弗先生严厉地说,“除了太太的一点钱以外,自己没种地的本钱,即使干得卖力,又有什么用?”
“您的意思是?”
“我得付葛莱格太太五百镑,而且我还有汤姆的一笔学费,哪怕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收回来,还不够呢,我这次来,是看看怎么收回我的三百镑。”
“好吧,既然这样,”摩斯先生茫然地瞪着面前的地面说,“我还是把东西变卖,了结这笔债为好;我得卖掉所有的牲口,才能还你的和地主的所有的钱。”
不可否认,穷亲戚总是惹人生气的——他们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完全多余的。
塔利弗先生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恼怒地说:
“唔,你得尽量想办法。我要替自己挣钱,可不能替别人挣钱了。我还要顾及自己的家庭,你得尽快把钱凑齐。”
塔利弗先生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蓦地离开了亭子,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到厨房门口;最大的一个男孩正在那儿替他牵着马,他妹妹又惊又怕地看着他。
“你不进来吗?哥哥。”她说,担心地望着她丈夫。他正慢慢地走过来。
“不,不,再会吧。”说罢,塔利弗飞身上马,掉头走了。
他很坚决地走出院子的大门。但是等到他走至下一个拐角处,快要看不见那所破旧的农舍时,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掉转马头,慢慢往回走,一边打着马,一边把促使他这么做的激烈的感情高声发泄出来,他说:
“可怜的小姑娘!等我去世以后,除了汤姆,她就没有别人了!”
几个摩斯家的小孩看见塔利弗先生回到院子里来,连忙跑进屋去,把这令人兴奋的消息告诉他们的母亲。
她刚哭过,不过这时正在摇手里的娃娃,所以她哥哥看着她的时候,她倒没有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是说:
“他们的父亲又下地去了,你要找他吗,哥哥?”
“不,格里蒂,不,”塔利弗先生温和地说,“你别着急——就是这样——我可以另想办法,用不着这——这钱了——不过你,你也得尽量精打细算才行。”
摩斯太太听到这意想不到的恩惠,眼泪又涌了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啦,好啦!——小姑娘会来看你的。在汤姆进学校以前,我会带她和汤姆一起来,你不必着急;我永远做你的好哥哥。”
“你这么说,我真要谢谢你,哥哥!”摩斯太太说,她转过头,擦着眼泪,又对莉西说:“快去,把给麦琪表姐的上了颜色的蛋拿来。”莉西跑进屋,很快拿了一个纸包出来。
“这是煮熟了的,哥哥,用乱纱头染的颜色——挺好看,是特别为麦琪做的。你放在口袋里带回去,好吗?”
“好,好,”塔利弗先生说,小心地把它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再见”。
这位可敬的磨坊主人从白赛特的小巷子回家去,他比以前更不知道该怎么来筹齐这笔款子了,不过心里却觉得自己逃过了一个很大的危险。
他想,如果亏待了他的妹妹,那一定会影响汤姆,等将来父亲不能再帮麦琪时,汤姆也会亏待麦琪的,像我们的朋友塔利弗先生这样的人,很容易用错误的观念来装饰他的无可指责的感情的,他就是这样胡乱地向自己解释,他对“小姑娘”的疼爱和焦虑使他对妹妹有了一种新的感情。
塔利弗先生暴露了他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