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生活版曹七巧
看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到后半部分，会觉得难以置信，有这样的母亲吗？这个母亲亲手剥夺女儿的婚姻，诱惑儿子躺在鸦片床上，她为自己打造了一把黄金的枷锁，却要拉着年轻的儿子和女儿陪葬。这个母亲的名字叫做曹七巧。
不知道怎么，想起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就把她和曹七巧联系以来。其实二者很不同，曹七巧嫁了一个大家族的残疾儿子，而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有理想、有抱负的翩翩佳公子；曹七巧的婆家封建腐朽、行将就木，人际关系冷漠，唯利是图，伦常破败；而林徽因的父亲是书香门第，家族里面人才辈出，风气向学，志在荡涤陋习，除旧迎新。
但是那又怎么样，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恰恰就是这“旧”的一部分。
何雪媛来自浙江小城嘉兴，其父开了个小作坊，她属典型的小家碧玉。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原配是同籍门当户对的叶氏，系指腹为婚，缺少感情。叶氏早早病逝，没有留下儿女。何雪媛在这样的情况下嫁到林府，虽为继室，实际上与原配无异，对于一个小作坊主的女儿来说，这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不管何雪媛看自己有多么委屈，可是不得不说她自己是有责任的。她家庭殷实，在家排行最小，大概有着此类女孩子常有的任性。她既不会女红，脾气也不可人，还大字不识，缺乏文化熏陶。她与林家的每个人都是那样格格不入，公公和丈夫自是满腹经纶不必说，就是婆婆、大姑子、小姑子，无一不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得书房，她茫然地看着他们一家子讲历史典故、吟诗作对、针砭时弊，激扬文字，她不懂，也不感兴趣。她认为这一家子都是读书人、秀才，他们如此激烈地讨论非常可笑，如果是算计做官的途径或者发财的打算，那还情有可原，那些虚无缥缈东西，有什么用呢？丈夫更是可笑，放着皇帝家的秀才不当，却和一群书生搅在一起，讨论出版《译林》什么的。她茫然地看着他们一家子忙碌着，他们最初也试图向她解释，但是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于是他们不再与她说话，丈夫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试图参与一些家务，但是她很快发现，小作坊带来的那一套，根本入不了婆婆的法眼。
于是她就这样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闲人”，每天早上起床以后，就到处闲逛，看到佣人婆子就煞有其事地指点一番，但是很快她发现仆妇们也只当她的话是耳边风，她们唯一的主人是婆婆。是的，那个优雅干练的女人连她自己站在她面前也无端地觉得矮了一截，她是不敢去挑战她的。即使她竟然“抢”了她的女儿。
没有人知道何雪媛多么爱这个女儿，当她在半清醒的状态下听到孩子的哭声，她想：“孩子，你终于来了，来陪妈妈了！妈妈会好好爱你，每天陪着你。”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美丽的女孩，何雪媛有一点点小小的失望，但是失望很快就而被希望取代了——她是她的救命稻草。她从此终于有事情可以做了，她不用再一起床就害怕那难熬的时间，她不用再夜夜在空床上辗转难眠了。她要好好地陪着她的小棉袄游戏，紧紧地搂着她，她绝对不再让她的孩子感到孤单。
但是，那个叫婆婆的女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就抢走了女儿，淡淡地说：“这孩子跟我们了，我们会照顾好她，会教她读书认字。”几十年的惯性，何雪媛竟然没有办法反对。她是如此孤立无援，连她的娘家人来看她，面对她的怨言，他们也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无事生非。她知道反对是没有用的，熬吧，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少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在这书香门第的炼狱里煎熬着，唯一的安慰就是丈夫虽然总是来去匆匆、不冷不热，但是总算没有娶小老婆回来，也没有传出什么风流韵事，因此她总有千般怨，也因了这一点对丈夫、对婆婆、对这个家有了一份感激，这份感激支撑着她度日如年地熬下去。
直到女儿九岁那年，已经三十七岁的丈夫竟然突然娶了一个女人回来。令她不服气的是，这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喝过洋墨水的新派女人，而是和她一样大字不识！这个女人叫程桂林，不知道她使用了什么狐媚招数，竟然叫丈夫服服帖帖地随着她，不分白天黑夜地腻在她的院子里，丈夫在那个院子里话也多了，笑声也爽朗了。何雪媛这个后院，真正地变成了戏文里的“冷宫”。这个时候，何雪媛反而平静了，也许，是麻木了吧。男人都有三妻四妾的，这一天还是来了，与其和男人尴尬相对，互相看不顺眼，不如放了他，给他快乐和笑声——女人到底还是爱着男人的。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小棉袄林徽因已经九岁了。她真的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她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祖父和祖母的小婴儿了，她同情母亲、理解母亲，她察言观色，用她小小的心思，努力让母亲高兴。而和十年以前相比，何雪媛成熟了、平静了，也认命了——她甚至不好意思再经常发脾气，不好意思流露出对“那边”的忌恨，因为，她知道，那会让她小小的女儿不开心。小时候，她已经欠她太多的母爱了，现在她要加倍地补回来。
岁月磨平了何雪媛，女儿用爱拯救了何雪媛。这个家，就和当时千万个家一样，平静地随着时间向前。
这一段时间，也是母亲何雪媛和女儿林徽因关系最和谐的一段时间。尽管彼此不说出来，她们事实上在同仇敌忾，相依为命。小女孩的眼里都是母亲，母亲的眼里全是小女孩，她们的不同被暂时隐藏起来了。到林徽因成年之后，父亲病故了，二娘和她的孩子们散去了，林徽因和母亲之间的差异像水底藏不住的石头，显露出来。就像当年和丈夫一样，何雪媛和女儿无话可说，如果说话，多半会争吵。何雪媛再次陷入“无话可说”、“无事可做”的状态，直到她八十多岁去世。
这个女人和曹七巧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是悲剧的一生。不要只顾着咒骂那万恶的旧社会了，这其中，也有她们个人的原因。
曹七巧是传奇，是戏剧，是作家张爱玲虚构出来的人物；何雪媛却是实实在在人，她的人生远没有曹七巧那样曲折和极端，她遭遇的也许和大部分女性差不多，看起来很好的丈夫、家庭，夫妻无情、婆媳不和，所谓的不如意，多半是作者想象出来的吧。但是，你能不承认何雪媛的一生不是一个悲剧吗？何雪媛和曹七巧在别的时代就不会出现吗？
曹七巧带的是黄金的枷锁，何雪媛带的是性格的枷锁，其实都是人性的枷锁。什么时候，当人不再被贪婪、自私、自我中心控制之后，这副枷锁，才是真正地解脱了罢。
这个女人生命中的两件大事，一是为她五十一岁的女儿送终，二是几年之后为她的女婿送终。为她送终的，不是她的女儿，也不是他的女婿，而是她的女婿的续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