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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伪币制造者(4)

一直到这件事以前,文桑的生活完全是合乎道德的。他跟洛拉的关系,在他的感觉中常在两种形象之间摇摆,依他想起这事的时刻而不同。有时他觉得这关系怪异,有时又觉得完全自然。往往,把一些单独看起来极平常、极单纯的事加在他跟她的关系上,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的关系是怪异的。他一边走路的时候一边把这种情况反复告诉自己,但他就是无法从困境中逃脱出来。无疑的,他从没有想过要把这女人终生置于他的保护之下一叫她离婚,然后跟她结婚,或跟她不结婚而同居。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对她没有非常强烈的热情,但是他知道她在巴黎无以维生,他是她困境的肇因,至少说,最初期的一点生活援助是他义不容辞的——尽管越来越少,而今天不及昨天。因为,上个星期他还有五千法郎,那是他母亲辛辛苦苦经年累月为他积存的,以便给他的事业一个起步,不用说,这五千法郎足够他情妇做月子,住小型私人医院和孩子最初的必需之用。那么,他听了什么魔鬼的话呢?什么魔鬼有一天晚上暗示他,使他认为这等于已经给了洛拉的、为她存放一边的一笔钱不够用呢?不是,不是劳伯?杜?巴萨望,劳伯一句这类的话都没有说过,但他建议文桑跟他一同去赌博俱乐部,却正是在这一天晚上,文桑接受了。

他们去的这个地狱却是特别诡诈的一个,因为那里的常客都是上流社会人士,而一切输赢也全在友谊的立足点上发生。劳伯把他的朋友文桑向这个那个介绍。文桑由于没有准备,那天晚上不能下大注。他几乎身无分文,而又拒绝伯爵为他先垫的钞票。但是在他开始赢的时候,他懊悔没有带更多的钱出来,答应第二天晚上再来。

“现在人人都认识你了,用不着我再陪你来。”劳伯说。

赌博在比叶?杜?布洛维家举行,一般人管他叫彼得洛。这第一晚之后,劳伯,杜一巴萨望把他的车供他的朋友使用。文桑平常夜里十一点到,跟劳伯抽根烟,聊十分钟左右,上楼。他停留的时间长短,要看伯爵的病情、脾气与需求而定。过后,他乘车往圣弗洛林亭街彼得洛家去,约一个钟头以后,汽车又载他回来——不是直接到他家门a,因为他怕引起注意,而是到近处的拐角。

前天晚上,洛拉?杜维叶坐在通向莫林涅公寓的台阶上等文桑,一直等到清晨三点,一直到这时他才回来。事实上,文桑那天晚上并没有到彼得洛那里。他把五千法郎输得一毛不剩已经两天了。他已经把这事告诉了洛拉,他写信说他现在已经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了,他劝她回她丈夫或父亲那边——告白一切。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洛拉认为已经不可能告白了,她也完全无法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她爱人的斥责只激起了她内心的愤怒——一种退下之后只有让她落于绝望的愤怒。文桑见到她时,她正处于这种状态。她想拉住他,他又把自己从她的抓握中撕开。不用说,他这样做是勉强让自己硬了心肠的,因为他原是个心软的人,但他实际上也并不是个恋人,而是个寻欢的人,他轻易就可说服自己,要讲义务就需心硬。她的哀求哭闹,他一句不答,也正像奥利维听到又告诉柏纳的,在文桑关了门之后,她瘫在台阶上,在黑夜里啜泣了很久。

从那夜以后,有四十多个钟头过去了。昨天,文桑到劳伯?杜?巴萨望家里去时,巴萨望的父亲似乎有些起色,但当天晚上一封电报却把他召了去。劳伯要见他。当文桑进入劳伯通常坐在里面的房间——个他用做书房与吸烟室的、曾花了他一番心血照他自己的意思装潢过的房间——劳伯随便的把手伸给他,而没有站起来一下。

劳伯在写。他坐的那办公桌零乱的放满了书。他对面向前花园的法式窗子大开着,窗外是月光。他头也没回的说:

“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但是不要向别人提,可以吗?你答应,呃?——篇为杜美的杂志创刊号的宣言。我不会署名,当然——尤其是由于我在里面把自己吹嘘一番……再说,早晚有一天别人会知道我资助它,我不希望别人过早知道我为它写东西。所以,别声张!不过,我刚想到——你不是说过你弟弟写东西吗?再请告诉我一次他的名字叫什么?”

“奥利维文桑说。

“奥利维!对,我忘了。不要这样站在那里!在扶手椅里坐下来。你不冷?要我把窗子关起来?他写诗,是不是?他应当拿点东西给我看。当然,我并没有说要录用……不过,如果竟然写得不好,我还是会吃惊。他看起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再者,他显然也是aucourant〔跟上时代的〕。我愿意跟他谈谈。叫他来见我,呃?记住,我等着。抽根烟?”他把银烟盒拿出来。

“多谢。”

“好,文桑,听我说。我一定要十分严肃的对你说。那天晚上你简直像个小孩子……就这件事来说,我也差不多。我不是说带你到彼得洛家去是我错了,但你输钱,我觉得有一点点责任。我不晓得这是不是所谓懊悔,但是,说真话,我的睡眠与消化都受到了骚扰。再者,当我想到你跟我讲过的那不幸的女人……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我们不谈这个d那是神圣的。我想说的是——我希望——对的,我下定决心把一笔跟你输掉的数日相等的钱交你运用——这是我欠你的——用不着谢我。如果你赢了,可以还我。如果没有——算倒楣!我们谁也不欠谁。今天晚上再到彼得洛那里去,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汽车会载你去,然后会回来送我到葛利菲夫人那里,我在那里等你,行吗?汽车会到彼得洛那里接你。”

他打开抽屉,拿出五张钞票,交给文桑。

“现在去吧。”

“但是你父亲呢?”

“噢,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他死了,大概在……”他把银烟盒掏出来,叫道:“天哪!这么晚了啊!快半夜了……你一定要赶快。对,大概在四个钟头以前。”

这些话都没有一句是匆促的,反而都带着一种冷淡。

“那你不要留下来……”

“守尸?”劳伯打断他。“不用。那是我弟弟的事。他跟他的老保姆在那里,他跟死者的关系比我好。”

由于文喿不动,他便说下去:

“好啦,亲爱的老兄,我并不想表现得刻薄无情,但那种陈腔滥调的多愁善感我却觉

得难以消受。小时候,我依照自己的想法刻画孝顺之情,但不久我就看出我的度量太大了,不得不收回来。那老人一辈子除了麻烦、恼恨和约束之外,什么都没给过我。如果他还有任何一点柔情,那也绝不是对我的。我在还不懂怎么样做人的时候最早对他产生的亲热冲动只换回冷淡——所以我得到了教训。你自己照顾他这么久,你自己一定看得出来。……他对你说过一声谢吗?他曾看过你一眼或对你笑一下吗?他一向认为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噢,他就是别人所谓的怪人!我想他一定让我母亲非常不快乐,然而他却是爱她的——这就是说,如果他真正爱过什么人的话。我相信他让每个接近他的人痛苦——他的仆人,他的狗,他的马,他的情妇们,倒不包括他的朋友,因为他没有朋友。他死,大家都松一口气。我相信,他是他‘那一路’的人里非常出众的人物,但他究竟是哪一路,我却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他聪明得很,不用说。在心底里,我曾经——现在还是一样——对他有点推崇——但至于玩玩手帕——好像要把眼泪拧出来似的……这个,多谢,我已经不是干这种事的小孩子了。现在你就去吧!一个钟头以后,在莉莲那里跟我见面。什么!你没有穿礼服?荒唐!那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这样让你觉得更舒服,我答应也不换。一言为定!去以前点一根雪茄,快点叫汽车回来——等会儿它会再去接你。”

他看着文桑出门,弯耸肩,然后到更衣室换上他的燕尾服——巳经摆在沙发上等他的。

在底楼的一间屋子里,老伯爵躺在去世时的床上。有人放了一个十字架在他胸上,却忘了把他的双手合在上面。几天没刮的胡子把他顽固的下巴柔化了一些。在他被梳成分头的灰发下,前额的皱纹似乎不那么深了,好像松弛了下来似的。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和粗浓的眉毛下。我知道我们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这就是为什么要看他那么久。床头边放着一只扶手椅,老保姆塞拉芬坐在里面。但她巳站了起来。她走向一张立着一盏老式的、发着昏光的灯的桌子,灯需要转亮。灯罩把光投在年少的刚泉在读的书上……

“你累了,刚泉少爷。你最好去睡。”

刚泉从书上抬起来移到塞拉芬脸上的目光是非常温柔的。他的金发,松松的盖着太阳穴,有一绺已被扰向后面。他15岁,他的几乎像女孩子的脸除了柔情与爱之外,没有别的表情。

“你呢?”他说。“该睡的是你,可怜的老芬。昨天夜里你几乎没有躺一下。”

“噢,我坐惯了。再说,我白天睡了——可是你……”

“不,我没什么。我不觉得累,留在这里想想、看看书,对我有好处。我对爸爸了解得太少,如果我现在不好好看看他,我想我会完全忘记他长的什么样子。我要坐在他旁边,一直到天亮。自从你到我们家来有多久了,芬?”

“我在你生以前来的,你现在快十六了。”

“妈妈你记得清楚吗?”

“记不记得清楚你妈妈?这个问题问得好!这就好像问我记不记得清我自己的名字一样。当然,我记得你妈妈。”

“我也记得她——点点……但是不很清楚……她去世的时候我只五岁。爸爸常常跟

她说话吗?”

“那要看他的情绪。你爸爸从不是个话多的人,他也不喜欢别人先对他说话。不过,那时候他还是比最近说话多一点……可是,好了!过去的过去了,最好不要再提起来。天上有一位比我们都会裁判的。”

“你真的认为他会管这些事情,亲爱的芬?”

“怎么呢,如果她不管,谁管呢?”

刚泉把唇贴在塞拉芬红色的、粗糙的手上。“你现在真该去睡了。我在天亮的时候一定叫醒你,换我去睡。请你答应吧!”

塞拉芬一离去,刚泉立刻在床脚跪下来,头埋在寿衣里,但他哭不出来。他的心没有情感骚动,他的眼睛无可如何的干枯。然后他站起来,看着床上木然的脸。在这个庄严的时刻,他但愿体会到稀有的、庄严的经验——从彼端的世界听到一声信息——让他的思想飞升到空灵的领域,到凡人不能到达的境地。但是没有!他的思想仍旧顽固的缠在这个俗世上,他看着死者无色的手,猜想指甲还会长多久才停。两只没有合起来的手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想把它们合起来,让它们握住十字架。一个很好的想法!他想,等塞拉芬看到会多么惊奇!这个想法让他高兴;接着他又因为自己高兴而看不起自己。不过,他还是俯身向床。他握住最远的那只胳膊。胳膊是僵硬的,弯不过来。刚泉想用力扳,但整个尸体却跟着动了。他抓住另一只胳膊,这一只似乎比较不那么僵硬。刚泉几乎把它摆到该摆的位置了。他拿起十字架,试着放在拇指与其他四指之间,但那冰凉的体温让他反胃。他觉得自己要晕倒了。他动念要叫塞拉芬来。他把一切都放下了一十字架,掉在揉皱的床单上;没有生气的胳膊,又回到它原先的位置;然后,从那守灵的沉默深处他突然听到一声粗历而蛮狠的话:“地狱!”他充满了恐怖,就像是有什么别的人……他转头——但是没有!只有他一个。是从他自己嘴里,从他自己心里,发出那回响的诅咒——他,那一直到今天从没有发誓起咒的人!然后,他又坐下,看书。

文桑与巴萨望在葛莉菲夫人家见面刺从来进不到这一具灵魂与身躯中。

莉莲半坐,把指尖放在劳伯栗色的头发上。“当心啊,亲爱的,你还不到三十,头顶的头发就开始单薄了。你秃头恐怕并不漂亮。你大概把生活看得太严肃了。”

劳伯抬头,看着她笑。“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这样,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你叫莫林涅来了吗?”

“哎,照你的话做的。”

“也……借了钱给他?”

“五千法朗,也是照你说的……他会把它输掉,像原先的一样。”

“为什么他会输?”

“注定的。第一晚我看着他的。他不会玩。”

“他巳经有了一段学习的时间……你要不要打赌?我说他会赢。”

“随你。”

“噢,不要像苦行似的。我喜欢别人心甘情愿的做。”

“不要生气。那我同意。如果他赢,他还钱的时候还给你。但是如果他输,那就由你来还我。好吗?”

她按了按铃。“请拿一瓶托凯和三只玻璃杯来……如果他只带回五千——那么,他就留着,呃?如果他既没赢也没输的话……”

“这倒是闻所未闻。你对他这么感兴趣真是奇怪。”

“你不觉得他有趣才奇怪。”

“你觉得他有趣是因为你爱他。”

“对,亲爱的小伙子,一点不错。对你,这种事不必否认。但他让我感兴趣的原因是这个。正好相反——我一向是,当我的头脑被吸引的时候,我其他的部分就都冷却了。”仆人用盘子端酒和杯子进来。

“我们先为打赌干杯,然后再为赢的人干。”

仆人倒洒,他们举杯互饮。

“就我个人的胃口说,我认为你的文桑叫人厌倦。”

“噢,‘我的文桑’!好像不是你把他带来的!再说嘛,我劝你不要到处说他叫你厌倦。你常见他的理由太显眼了。”

劳伯把身子转过一点,唇贴住莉莲的裸足,她很快的抽回来,用扇子挡住。“我该脸红吗?”他说。

“我这方面你不值得花功夫,你不可能成功的。”

她喝干了酒,又说: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亲爱的朋友?你有文人的一切特点——虚荣,虚伪,无常,自私……”

“太褒奖了!”

“不错,这些都迷人得很——但是你永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小说家。”

“因为?”

“因为你不懂得听。”

“我倒觉得我很会听。”

“呸!他,不是作家,却更懂得听得多。但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在听的是我。”

“他几乎不懂得怎么说话。”

“这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自己停嘴。”

“他的话没说以前我就统统知道了。”

“你以为吗?你知道他跟那个女人的事?”

“噢!男女的事!世界上最无聊的事!”

“可是当他说到博物的时候,我喜欢听Z“博物比男女的事更无聊。他给你上课了,那么?”

“如果我能把他说的说出来就好f……真是新鲜,我亲爱的朋友。他告诉我种种深海里的事,我一直就对海洋生物特别感兴趣。你知道,在美国,他们把船的两舷装了玻璃,叫人能到海底去,看船外的东西。他们说,那景象简直是惊人——活的珊瑚,还有……还有……叫什么名字呢?石珊瑚,还有海绵,还有海草,还有大群大群的鱼。文桑说,有几种鱼,海里的盐份变多或变少都会死,别的呢,不管多少盐份都可以活。它们在潮流边缘游动——边缘的盐份比较少——等别的鱼类没有了力气,就去捉来吃。你该当叫他讲讲这个给你听……我保证那是最叫人纳罕的。当他说起这类事情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十分精彩的人。你怎么认都认不得他了……只是你不知道怎么引他说话。当他跟我说洛拉?杜维叶——对,她就叫这个名字——的事时就是这样……你知道他怎么认识她吗?”

“他告诉你了?”

“别人什么都告诉我。你明明知道的,你这可恶的家伙!”她用她合起来的羽毛扇打他的脸。

“你以为从你把他带来以后,他天天来吗?”

“天天?没有,真的!我没有这样以为。”

“第四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把事情全说出来。但是以后每天他都会加一些细节。”“你不烦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告诉你了,亲爱的,我爱他。”她强调的抓住他的胳膊。

“而他……爱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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