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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面对意外(3)

日子一长,邓宁变得老实了。在她看来,他好像厌烦了捆着的生活。他开始恳求她放了他。他发了很多毒誓,说绝不伤害他俩。他会一个人沿着海边走下去,向法庭自首。他愿意把自己的那份金子送给他们。他要一直走向莽原深处,永远与文明世界隔绝。只要她放了他,他甘愿自杀。通常,他恳求到后来,会满嘴胡话,直到她觉得他快要疯了,不过尽管他这样发狂似的求她,她总是摇摇头,不肯释放他。

又过了几周,他变得更老实了,但精神却萎靡下去。他常会像一个古怪的小孩,把头在枕头上滚来滚去,口里念叨着,“厌了,真厌了。”不久,他就异常激动地要求处死他,一会儿求伊迪茨杀了他,一会儿又求纳尔逊让他解脱,使他起码可以安眠而去。

这种形势迅速恶化。伊迪茨的神经绷得愈来愈紧,她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精神崩溃。她没有睡过好觉,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在她睡觉时,纳尔逊发狂把邓宁枪杀。这时虽已到了正月,做贸易的双桅船还要过几个月才可能靠岸。他们本来没有想到要在这所木房子里过冬的,现在粮食正在一点点地少下去;纳尔逊又不能出门打猎,添点肉食。为了这个犯人,他们简直给囚禁在这所木屋里了。

伊迪茨也知道,非得尽快解决问题才行。她不得不重新考虑了。她还是摆脱不了她那个民族的正统观念,以及她那种一半得自血统、一半得自教化的守法精神。她明白不管如何做,她都得依法办事。

每当猎枪搁在膝盖上,紧张的凶手躺在她旁边,暴风雪在屋外肆虐,她要一连看守几个小时时,她就发挥创见来思考社会问题,自己弄出一套法律的演化体系。她认为所谓法律不过是一群人的判断和意志,至于这群人的人数多少,那倒不重要。照她的理解,其中有小如瑞士的人群,也有大如美国的人群。依此推理,这个人群无论小到什么程度都没有关系。也许,一个国家只有一万人,可是他们集体的判断和意志,仍然会成为那个国家的法律。照这样看,为什么一千个人不能算一群人呢?她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一千个人可以成为一群,为什么一百个就不可以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五十个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五个呢?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两个呢?

这个结论令她吃惊,她把这个问题对纳尔逊谈了一下。起初纳尔逊弄不懂,后来他领悟了,就举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例子。他谈起了淘金人的会议,每到开会时,当地的淘金人都要聚在一起,制定法律,执行法律。据他说,有时,总共也不过十个到十五个人,可是对于这十个或者十五个人来说,多数人的意见就是法律,谁要违反了多数人的意见,谁就会受到惩罚。

到了这一步,伊迪茨才搞清楚了她的问题。邓宁必须受到绞刑。纳尔逊也很赞成。在他们这一群里,他们两个占了多数。根据集体的意志,邓宁必须受到绞刑。为了执行这个决定,伊迪茨很认真,一定要按照习惯上的形式办事。可是这个群体太小了,纳尔逊和她,只好一会儿充当证人,一会儿充当陪审人,一会儿充当法官——然后还要充当行刑人。她正式控诉邓宁。邓宁犯了谋杀达基和哈尔基的罪,那个躺在床上的囚犯,先听了一遍纳尔逊的证词,然后又听了一遍伊迪茨的证词。他既不肯认罪,也不说自己无罪,等到伊迪茨问他有没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话时,他还是不作声。于是她同纳尔逊也没有离开席位,就宣布了陪审人认为犯人有罪。然后她就充当法官,当庭宣判。尽管她的声音颤抖,眼皮直跳,左臂抽搐,可是她到底读完了这份判决书。

“邓宁,在三天之内,就要把你绞死。”

这就是判决书。

那个人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接着轻轻一笑说:“不错,这张硬床不会再磨痛我的背,我舒服了。”

宣判之后,三个人仿佛都解脱了。特别是邓宁的脸上流露得最清楚。那种阴森凶野的神情消失了,他跟看管他的人侃大山,甚至还像昔日那样,说些才气横溢的俏皮话。伊迪茨给他读《圣经》,他也很满意。她读的是《新约》,读到浪子和十字架上的贼的时候,他好像听得津津有味。

执行绞刑的前一天,伊迪茨又提出那个老问题来问他,“你为何要这样干?”邓宁答道,“这很简单。我想……”

可她马上拦住了他,叫他等一会再讲,然后匆匆地走到纳尔逊的床边。这时,正轮着他休息,他从梦里醒来,揉揉眼睛,埋怨了几句。

“你出去一趟,”她对他说,“把尼古克找来,另外再找一个印第安人一起来。邓宁要招供了。你要逼着他们来。把枪带去,万一不行,就用枪逼着他们,把他们带来。”

半小时之后,尼古克和他的叔叔哈狄克万就给领进了这间死过人的屋子。他们并非自愿,是纳尔逊用枪押着他们来的。

“尼古克,”伊迪茨说,“这件事不会给你同你的人惹乱子的。我们一点也没有别的要求,只不过请你坐在这儿,听一听,了解一下情况。”

于是邓宁在被判处死刑之后,终于公开地招认了他的罪行。他一边说,伊迪茨一边记录下他的口供,那两个印第安人在一旁听着,纳尔逊因为怕证人逃走,就守在门口。

据邓宁说,他已有十五年没回老家了,他一直在打算,将来要带上很多钱回去,让他的老妈安享晚年。

“可这一千六百块能顶什么事呢?”他问道,“我的目的是要把所有的金子,把那八千块钱的金子全弄到手。这样,我就可以衣锦还乡了。因此,我就想,这还不容易吗?我可以先杀死你们,再到史盖奎镇去报告,说你们是给印第安人杀死的,然后一家伙逃回爱尔兰去。于是,我就动手来杀死你们,不过,这正像哈尔基从前常说的,我太野心勃勃了,等到我要把它吞下去时,却噎住了自己。这就是我的口供。我既然干了这种鬼事,现在只要上帝愿意,我也愿意向上帝赎罪。”

“尼古克,哈狄克万,你们都听见了这个白人说的话,”伊迪茨对那两个印第安人说,“他的口供现在都写在这张纸上了,现在该你们来签字了,就签在这张纸上,这样,等到以后再有别的白人来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有你们旁听为证了。”

这两个西瓦希人在他们的名字后面画了两个十字之后,伊迪茨给了他们一张传票,要他们明天带着他们部落里所有的人再来作一次见证,然后允许他们回去。

他们把邓宁的手松了一下,让他能在文件上签个字。接着,屋子里一下死寂了。纳尔逊满脸不安,伊迪茨仿佛难受极了。邓宁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直地盯着屋顶上长着苔藓的裂缝。

“现在我就要向上帝赎罪了,”他念念有词。接着,他就掉过头,瞧着伊迪茨,“为我读一段《圣经》,”他说,然后,他又开了一句玩笑,“这样或许会让我忘了这床有多硬。”

绞刑日到了,天气晴朗寒冷。温度表上指着-25℃,寒风直往人衣服里的皮肉和骨头猛扎。在这几周里,今天邓宁头一次站起来。他的肌肉一直没有活动过,已不能正常直立了,因此,他几乎站不稳。他摇摇晃晃,走起路来一冲一拐,只好用那双捆着的手抓住伊迪茨,免得摔倒。

“真的,我真有点晕头转向了。”他挤出点笑容。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很不错,总算都过去了。我想,那张硬床也会要了我的命。”

伊迪茨把皮帽子戴在他头上,要帮他放下护耳时,他哈哈笑了,说:“你为何要把它们放下来呢?”

“屋外冷极了。”她答道。

“再过十分钟,造孽的邓宁就是冻坏了一两只耳朵,又有何妨呢?”他问道。

她原本鼓起了勇气,来迎接这最后的考验,这句话打碎了她的信心。直到这之前,一切都仿佛梦幻泡影,可他刚才一句冷酷的真理,戳醒了梦中人,让她睁开眼睛,看透了正在发生的现实。这个爱尔兰人也看出了她心如刀绞。

“对不起,我不该用这句蠢话伤害你,”他懊悔地说,“我并非有意的。对我邓宁而言,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我真是快活得像云雀。”

他马上吹起了快乐高亢的口哨,可是一会儿就滑向阴郁苦涩的深谷,不响了。

“我希望这儿能有一位牧师,”他若有所思地说着,然后又很快地添了一句,“不过,像我邓宁这样的老兵,在出发时,就是没有这些享受,也不会难过。”

他的身体已垮了,加上长期没有走路,门一开,他才跨出去,就几乎给风吹倒了。伊迪茨和纳尔逊,只好一边一个地架着他走,他就对他们开玩笑,竭力使他们快乐起来。后来等到他告诉他们,怎样把他那份金子,寄到爱尔兰他老母亲那里时,他才不说不笑了。

他们爬上一座小山,到了林中的一片空地。在一个竖立在雪里的圆桶周围,站着一群人,神情肃穆,其中有尼古克、哈狄克万,以及当地所有的西瓦希人,甚至连孩子同狗也来了,他们要看一看白人是怎样实施法律的。附近还有纳尔逊烧化冻土,掘好了的一个坟穴。

邓宁眼光老到,瞧了瞧备齐的东西,他看到了那个坟穴,那个圆桶,那根绳套和吊着绳子的那根大树枝,还注意到绳子和树枝的粗细。

“说真的,纳尔逊,要是叫我来给你准备这些东西,我决不会办得比你更周全。”

他说了句笑话,不由得大笑了,可纳尔逊阴沉沉的,铅云浓重的脸仿佛只有世界末日的号角才化得开。同时,纳尔逊也觉得很痛苦。他到现在才明白,要把一个同胞处死是一个多么艰苦的任务。伊迪茨倒是早料到了;不过,料到了也没有使这个任务变得轻松一点。现在她已丧失信心,不知道自己能否支持到底。她感到心里翻腾着一个欲望,她想尖叫狂喊,想扑在雪里,想用手蒙住眼睛,转过身狂奔而去,跑进森林或海边。

她能挺起胸,走在最前列,做她必须做的事,完全是靠了心灵上的一种崇高的力量。她觉得这一次自始至终都得感谢邓宁,因为他帮助她度过了这一切。

“扶我一把。”邓宁对纳尔逊说,然后就借着纳尔逊的力量,勉强登上了那个木桶。

他弯下腰来,让伊迪茨能够把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接着,他就站起来,这时,纳尔逊已经拉紧了头顶上那根套在树枝上的绳子。

“邓宁,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伊迪茨的声音很干脆,可仍有点颤抖。

邓宁在桶上挪动了一下他的脚,腼腆地望着下面,就像一个人第一次发表演说一样,然后清了清嗓子。

“我很高兴,一切都要过去了,”他说,“你们始终拿我当作一个基督徒来看待,我衷心地感谢你们对我的好意。”

“上帝会收下你这个悔过的罪人。”她说。

“是呀,”他说,他那沉重的嗓子好像响应着她尖细的声音,“上帝会收下我这个悔过的罪人。”

“永别了,邓宁。”她喊道,声音中突然充满了绝望。

她用全身的力量来推那个木桶,可是怎么也推不倒它。

“纳尔逊!快!帮我一下!”她软软地喊道。

她觉得最后一点力气都快用完了,可是那个木桶纹丝不动。纳尔逊连忙跑到她旁边,一下子把木桶从邓宁脚下推开。

她立刻背转身,把指头捅进耳朵里。接着,响起一阵金属摩擦般的尖音,那是她在凄厉地狂笑,纳尔逊吓了一跳,他虽经历了这场悲剧,可眼前的惊吓比这更厉害。伊迪茨终于崩溃了。即使在她神经错乱之时,她也清楚自己崩溃了,令她宽慰的是,不管怎样她总算挺过来了,而且完成了一切。

她飘飘荡荡地来到纳尔逊面前。“扶我到屋里去,纳尔逊。”她强撑着吐出了这几个字。“让我睡吧,”她接着又说,“就让我睡吧,睡吧,睡睡吧。”

纳尔逊于是搂着她的腰,架着她,引导着她那瘫软的脚步,把她从雪地上拖了回去。

那些印第安人仍然留在那儿,肃穆地瞧着:白人的法律如何迫使一个人在暴风雪的半空中荡过来,又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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