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重大的事情,比“事情”更重大,称得上“事件”的事,它给各方人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随后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那就是从叙利亚归来的传教士,阿默斯·伯奇牧师夫妇来到了里佛巴罗。
救护会已在这年三月的某个星期三开了一次会。这一年,丽贝卡结束了她在里佛巴罗的学业,开始在瓦尔汉学习。开会的那天,天气阴冷、狂风大作,地上下了雪。望望天上,还有大雪将至。米兰达和简两人都患伤风感冒。这样的天气,两人决定不出门。虽然米兰达是救护会的职员,擅离职守,使她感到焦虑不安。她在早餐桌上搞得大家够不舒服的了,又哀伤地希望简不要老是和她同时生病。她决定应该让丽贝卡代替她们去开会。“你去总比没有人去好,丽贝卡,”她带着奉承的口吻说,“你简姨妈会给你写个假条,下午不去上课。你可以穿上你的胶鞋,可以取道教友聚会所回家。这个伯奇先生,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是认识你的外祖父索耶的。当他参选时,他曾在这里呆过。他也许会在那里寻找我们。你应该这就去,代表我们全家,并向他问好。注意你的举止,祈祷时要低着头,所有的圣歌都要唱,但声音不要太大、太粗。要向斯特劳特小姐的男友问好。要告诉大家,我们的伤风感冒何等严重。在教友礼拜会开始之前,看到有好机会,就把手帕拿出来,把风琴上的灰尘擦干净。从起居室的火柴盒里拿出二十五美分,碰上要捐款,就可以用上。”
丽贝卡欣然同意,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乡村传教士的会议,特别是代表全家出席这个主意令她兴奋不已。
礼拜式在主日学校室内举行,尽管牧师伯奇先生已在台上,但丽贝卡进场时,在场的也只有十二人之多。她有点羞涩,加上参加这样的集会,也确实太年幼了点。丽贝卡寻求一个面相友好的人来掩护自己。看见罗宾森太太坐在靠近正前的边座上,她沿着过道走去,坐到了她旁边。“我的两个姨妈得了重伤风感冒,”她轻声说,“派我代表全家来开会。”
“在台上和她丈夫坐在一起的是伯奇太太,”罗宾森太太悄声地说,“她晒得太黑,是不是?你要去拯救人的灵魂,看来,你必须放弃你的肤色。尤多西·莫顿还没有来,我希望上帝保佑她会来,否则让执士米利肯小姐定调,会搞得让我们坐云梯也唱不上去。趁她气喘,没来得及清嗓子之前,你能不能调音呢?”
伯奇太太是位纤细、虚弱、身材矮小的女人,有一头黑发,前额宽阔下陷,面带病容。她身穿一件很旧的黑绸衣,显得那样疲惫,使得丽贝卡对她充满同情。
“她过得很清苦,”罗宾森夫人耳语道,“但是你给他们任何东西,刚一转身,他们就会把它送给那些异教徒。远在珀森斯菲尔德的会众们凑集了一些钱,给她买了块现在戴在手上的金手表,我想,只是那些不信教的人经常看太阳报时间,不需用手表,要不她准会把手表也交出去的。尤多克西还没有来,喂!发发慈悲吧!丽贝卡,赶在执事米利肯小姐来之前,把调子定低一些。”
会议在祈祷中开始,然后,伯奇牧师和着琴声宣告:
我出现在教会,闪耀着
神圣的真理的明亮之光,
然后,这光芒射向远方,
遍及那异教的国邦。
异教徒和国王们将看到这亮光,
并且也将赞美、热爱你。
他们来了,像跨越天空的云彩,
像鸽子飞向它们自家的门窗。
“在座的、有人能帮忙弹琴吗?”他出人意料地询问。大家面面相觑,可没有人动弹。突然从远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不拘礼节地说:“丽贝卡,你为什么不上去?”说话人是科布太太。丽贝卡私下弹过曼陀林,所以她走向小簧风琴,弹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家里人都不在场,她反倒自然,一点都不害羞。
接下来的谈话,讲的是很平常的事情。伯奇先生热情地呼吁要传播福音,并恳求那些不能去造访在黑暗中的人,应该给予那些能够去探视的人以慷慨的支持,但他所做的远超过于此。他是个很风趣和热情的演说家,他的谈话中掺杂了许多他在外国生活中的事情——外国的礼仪、习俗、言语、观点,甚至还让人瞥见到那些日常事物,普通的工作及他自己的家庭,忠实的配偶的工作和一小群出生在叙利亚的孩子们的情况。
丽贝卡坐在那儿,像着了迷似的,好像得到了一把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钥匙。里佛巴罗暗淡失色了,主日学校的房间倾斜了,连同罗宾森太太的红方格的围巾,执事米利肯的假发,都戴歪了。空着的板凳,破旧的赞美诗集子,挂在墙上的经文、乐谱和地图都视而不见了。她看到的是蔚蓝的天空和滚烫的星星,白色的头巾和缤纷的色彩。伯奇先生并没有说到这些,但也许有清真寺、庙宇及寺庙旁的宣礼塔和枣椰树。那些在叙利亚的国度生长的孩子们会知道什么好听的故事呢!想着想着,突然她被叫去演奏《上帝与日月同在》。
伯奇先生祈祷时,捐款箱一直在传递。当他睁开眼睛,指示唱最后一首赞美诗时,他望着那小股人群和捐款箱里零散的分币和角币,他想起他的任务不仅是为建设教堂募集资金,而是为要在所有这些遥远偏僻的地方的邻里间,点燃对事业的爱,而这正是那未来岁月的唯一希望。
“要是有哪位女会员愿意接待,”他说,“今晚和明天,伯奇太太和我,将留下来和你们在一起。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在客厅聚会。我的妻子和一个孩子要穿上土著人的服装。我们还会展示一些叙利亚的手工艺品的样品,并且要向你们讲述我们对儿童的教育方法。这种不拘礼节的在家里开的会,允许提问,可以交谈。它是为使那些在教堂礼拜时,一般见不到的对此感兴趣的人而经常采取的一种方法。我再重复一遍:要是有任何会众愿意,并热情接待,我们会很高兴地留下,并向你们多讲一些圣经的故事。”
一阵沉默笼罩着集会,每个女会员都有一些不可辩驳的理由拒绝他们做客。有的人没有空余的房间,有的人家里的食品柜比平日储存的东西少,有的人家里有病人,有的人“不恰当地与异教徒结合在一起”,而这些异教徒又不喜欢陌生的牧师。伯奇夫人很紧张地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拨弄她黑色的绸子衣服。“怎么没有人讲话!”丽贝卡想着,她的心不安地跳动,对牧师夫妇充满同情。罗宾森太太斜过身子,故意说:“以往,牧师们总是由砖屋来接待的。在你外祖父活着时,他是不让他们睡在别人家里的。”她的用意是要刺痛米兰达小姐这个吝啬鬼。她记得她有四间房,从年初到年尾,都空着不用。不过,丽贝卡认为她是想提一个建议,如果已有例在先,也许姨妈会希望她作正确的决定,要不然派她来当家庭代表干什么?她非常高兴,她肩负的责任,做起来是如此的愉快。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话声音漂亮,举止优雅大方,显得同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大不一样:“能邀请你们到砖屋做客,我的姨妈们——米兰达小姐,简·索耶小姐,是会很高兴的,因为她们的先父在世时,牧师们通常住在砖屋。她们要我代表她们向你们致敬。”致敬这个词,只可能用在对一个城市的解放或骑马者的雕塑像前的。要是两位姨妈能够预见她这种遣字、用词的方式,定会气得发抖的。不过,这倒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推断,米兰达·索耶显然要快速进天堂了;要不,对她突然大发慈悲作何解释?
伯奇先生很有礼貌地鞠躬行礼,“以邀请者同样爽朗的态度”,欣然请修士米利肯领大家祈祷。
如果上帝的耳朵也会累的话,他早就不去听执事米利肯祈祷了。米利肯坐上这祈祷的宝座,四十年来,说着同样的祷告词,只有些许改动。接着,由珀金斯夫人领头祈祷。她能自如地说出各种祈求,也很真诚,但东拼西凑,把圣经上的经文吃力地编织在一起,有点枯燥。丽贝卡有点奇怪:为什么在和平时期,她总要以这样的话结尾:“当我们像基督战士勇敢地奔向战争时,战争之神,你和我们在一起。”不过,对丽贝卡来说,今天的一切,听起来都是真实的。她的心态是那么虔诚。伯奇先生讲的许多事情使她感动,觉得新奇。当她抬起头来时,牧师直望着她,并说:“我们这位年轻的女教友愿意领着大家祈祷,以结束今天的礼拜吗?”
丽贝卡周身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她的心脏也好像停止了跳动。在静寂中,科布太太激动的呼吸声能让人清晰地听见。伯奇先生的请求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旅行布道在乡村会众中,经常习惯地去会见那些皈依宗教,并在九或是十岁就参加教会的年轻教友。丽贝卡现在已经十三岁了,她已经弹过了小簧风琴,领大家唱过了赞美诗,非常老成练达地传达了她姨妈的邀请。由此观之,他认为她一定会成为教会的年轻的栋梁和中坚。所以他极其简单,明确地邀请她领大家祈祷。
丽贝卡的困境是令人怜悯同情的。她怎么能拒绝呢?她怎么能说她不是教友,怎么好在那些年长的女人面前祈祷!当她站起来的那一刻,竟把女士是坐着而只有执事才站着祈祷,给忘了。约翰·罗杰斯濒临险境时,也没有比这个可怜的孩子更痛苦难受。她脑子里塞满了伯奇牧师投射的一幅幅模糊的图画。她当然知道那些惯用的专门用语,那是新英格兰小孩,在星期三晚上的祈祷会上听熟了的,不是吗?不过她秘密祈祷的,却是不同的。尽管如此,她还是缓慢地用颤抖的声音,开始领众人祈祷:“天国里的天父,你是叙利亚的,也是缅因州的上帝。今天,那里天空蔚蓝,星光发黄,太阳火样炽热……大树在热空气里飘动;而在这里,我们脚下却是厚厚的积雪……但上帝的旅程,没有地方是遥远的,所以他与我们同在此地,也与他们同在彼处……我们的心思向往着他,就像鸽子飞向它们的窗屋一样……
“我们不可能当牧师,教人们行善,有良好的品德。我们中有些人,还没有学会如何使自己具有良好的品德。假如你将赴天国,你在人世的意愿像在天国一样,将要实现。每个人必须努力,必须帮助……那些老年人、疲惫的人和那些年轻力壮的人……我们听说过的那些孩子;那些在叙利亚出生的孩子,会为你做些新奇、有趣的工作。我们中有些人想要到遥远的国度去旅行,为那里的异教徒做些奇妙、大胆的事情;很有礼貌地、把他们用木头和石头制成的崇拜偶像取下来。但也许我们必须留在家里,做分配给我们要做的事……有些甚至是些我们不喜欢做的事……但当谈及从每天早晨的祭品发出的甜蜜的芳香时,那应该是我们所唱的赞美诗里所指的……这就是上帝用这种方法教育我们,要温顺、要耐心。这就是上帝希望通过这种方法,去掉我们心中的恐惧,并帮助我们经受岁月的考验。阿门!”
可怜、无知、奇特的一个小孩!她的祈祷,简直就是一连串的、从各种赞美诗上选出来的句子,牧师在布道时用过的意象,只不过她用自己的方法,把它们重组和运用起来,使之成为一个新的结合体,所以它们有属于她自己的奇妙的效果。有些人的话,可能一般被写下,要在他们身后冠以负号,负号意味着说话者的人格力量是在被减少,而不是在增加。但丽贝卡的话,可能总是在产生加号,即正面的影响。
一说过“阿门”后,她就坐下,或以为自己坐在了一条她相信是板凳的东西上,就做起祈福仪式来。停了一会儿,当房间看起来不再旋转了,她这才走近伯奇太太。伯奇太太亲热地吻了她,并说:“亲爱的,我很高兴,我们将住在你家里。五点钟到,是否太晚了点?现在是三点,我们要去车站取旅行袋、接孩子们。我们把行李和孩子们留在那儿了,是因为不能确定是在这里停留或是要回去。”
丽贝卡说,五点半是他们吃晚饭的时间。然后,她接受了邀请,同科布太太一同坐车回家。莎拉大婶渐渐发现她的脸颊通红,嘴唇有点颤抖,所以在驾车回家的路上,她们沉默寡言,几乎一声不吭。阴冷的风吹着,加上莎拉大婶安静的神态,使丽贝卡从恍惚中苏醒过来,然后,兴高采烈地走进了砖屋。到了侧门,因为迫不及待地要报告这么多的好消息,来不及脱掉胶鞋,她就小心地拿起一块编织地毯,把它扔到起居室里,站在地毯上,就开始广播新闻了。
“你的鞋就在火炉旁烘着,”简姨妈说,“你一边讲话,一边随即把它们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