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蟾蜍问道,“我把这匹漂亮的小马卖掉?噢,不,不可能。把马卖了,谁会每星期来帮我把洗好的衣服送给顾客?再说,我很喜欢这匹马,而且他也很喜欢我。”
“试一试驴,你会喜欢的。有些人就是这样。”吉卜赛人提醒道。
“可能您还没有看出来,”蟾蜍继续说,“我这匹马可优秀了,比您还高明呢。这是一匹纯种马,一半是的。当然,不是您所看到的这一半——是另一半。他还曾经得过海克尼育马奖呢——虽说那是在您知道他之前,不过您要是懂马的话,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出来。不,现在暂时还没有考虑卖掉呢。不过,您愿意出个什么价钱买我这匹漂亮的小骏马呢?”
吉卜赛人把马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又仔细地把蟾蜍打量了一遍,再回头看了看马。“一条腿一先令。”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扭过头去,继续抽他的烟,眼睛盯着前方的旷野,似乎要把它看得不好意思似的。
“一条腿一先令?”蟾蜍大声说道,“请等等,我得花点时间算一算,看到底是多少钱。”
他从马背上爬下来,让马自个儿去吃草,自己则在吉卜赛人身边坐下,扳着指头算着,最后说道:“一条腿一先令?呵,正好四先令,一点儿也不多。噢,不,我这么漂亮的小骏马只卖四先令,不能接受。”
“好了,”吉卜赛人说,“告诉你,我给你五先令,比这匹马的实际价值多了三个六便士呵。这是我的最后决定。”
听了这话,蟾蜍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现在饥肠辘辘,身无分文,而且还要赶路——他不知道离家到底还有多远——说不定敌人还在搜寻他呢。对于这样处境之中的蟾蜍来说,五先令很可能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了。另一方面,一匹马卖到这样的价格并不算高。不过话说回来他得到这匹马也没付出什么。所以无论得到多少钱,都可以算作他的净收入了。最后,他语气坚定地说道:“听我说,吉卜赛人。我说说我的打算,这也是我最后的决定。你交给我六先令六便士,一手交钱一手交马;此外,你还要给我吃顿早餐,能吃多少是多少,当然是一次性的,就是那铁罐里的早餐。瞧,它还不停地飘出馋人的香味呢。作为回报,我在把这匹漂亮的充满活力的骏马交给你时,会连同他身上的漂亮轭具和装饰一起免费奉送。要是你还不觉得好,直说就行了,我会继续赶路。我认识这附近一个人,他可是想买我这匹马想了好几年呢。”
吉卜赛人嘟哝着,样子可怕得很。他说,要是自己再做几笔这一种生意,非破产不可。不过,他最后还是从裤子口袋深处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数出六先令六便士放在蟾蜍的手中,然后走进大篷车,在里面呆了一会儿,拿着一个大盘子和刀、叉、勺走了回来,端起铁罐一倒,一股热腾腾的炖汤汩汩地流入盘中,煞是丰富。可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炖品了,里面有山鹑、雉鸡、家鸡、家兔、雌孔雀、珍珠鸡,还有一两种其它东西。蟾蜍端起盘子搁在大腿上,简直想大哭一场。他拼命地往肚里塞、塞、塞,不停地要添加,那吉卜赛人倒也不吝啬。蟾蜍简直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得最美的一顿早餐了。
蟾蜍放开肚量饱餐了一顿炖品之后,站起身来向吉卜赛人说再见,并依依不舍地与那匹马道别。吉卜赛人对河滨一带很熟悉,就给他指明了道路,然后,蟾蜍兴致极高地踏上了旅途。此时的蟾蜍与一小时以前相比,完全不同了。太阳灿烂地普照着大地,他湿漉漉的衣服也很干了,口袋里又有了钱,离家和朋友更近了,自己也更安全了;最重要最好的是,在那一顿热气腾腾营养丰富的饱餐之后,他又一次感觉到骄傲和强大,重新变得无忧无虑,自信十足。
蟾蜍一路慢慢走着,好不快活。他想起了自己的出逃和种种冒险,想起了自己每次处于逆境都能化险为夷,他的骄傲和自负不由得在内心里膨胀起来。“哈!哈!”他仰面朝天上大步走着,对自己说道,“我是一个多么聪明的蟾蜍!论聪明,全世界无人能比!敌人把我关进监狱,四面设哨把守,卫兵日夜监视,我却从那里大步走了出来。靠什么?全凭本领和勇气。他们带着警察拿着手枪乘着火车来追我,我却朝他们打着响指大笑着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不幸被那个心灵邪恶的肥胖婆娘扔进了运河,那又怎样?我游上岸,逮住她的马,胜利地策马而去,还卖掉了她的马,换来了满口袋的金钱和一顿绝好的早餐。哈哈!我就是那蟾蜍,那英俊迷人的成功的蟾蜍!”他那颗骄傲的心膨胀得比天大,还边走边编歌来赞美自己,扯起嗓门猛唱,只是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听众。在所有动物创作的歌曲中,他的这首或许是最为自负的了。
世上有许多大英雄,
全都写在历史书里。
若与蟾蜍比一比,
全都不会再传下去。
牛津有许多聪明人,
天文地理样样知。
若与聪明的蟾蜍比,
没人有他一半的才气。
动物们坐在方舟里哭喊,
泪飞就像倾盆雨。
谁在说“前面就到达陆地?”
当然是鼓舞人心的蟾蜍!
军人们大步踏征程,
纷纷侧头把礼敬。
难道是为国王或者陆军大臣?
不,他们敬礼是为蟾蜍先生。
女王和她的女侍臣,
坐在窗前缝衣服。
突然大喊:“看,好一个英俊汉!”
侍臣齐声道:“是蟾蜍!”
蟾蜍还编了许多这类歌曲,但是都自负得可怕,不便写出来。上面这些歌词还算是比较温和的。
他边走边唱,边唱边走,他那骄傲自大的心每一分钟都在膨胀。可是,过了不多久,他的傲气遭到了重创。
他沿着乡村小道走了几英里,上了大路。就在他抬脚踏上大路的那一刻,他朝空阔的路面望去,一眼瞥见一个小黑点正朝他这边移动,一会儿,小黑点变成了大圆点,然后又变成了一个小圆球,再后来就变成了一个他所熟悉的东西。“嘀嘀!”一道汽车鸣笛传入他的耳鼓,太熟悉了!太动听了!
“太棒了!”蟾蜍激动地说道,“这才是重新回到了真正的生活,这才是我久违了的大世界!我要向他们欢呼致意,给那些操着方向盘的兄弟们讲一个冒险故事,讲那种到现在已经特别成功的冒险故事。当然,他们还会顺便捎带我一程,那样我就给他们多讲一些。我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会开着汽车回蟾宫呢。那一定会让老獾开开眼界!”
蟾蜍信心十足地迈步踏上大路,准备向汽车打招呼。汽车正慢悠悠地往这边开来,快到小路口时减慢了速度。突然间,蟾蜍脸色惨白,心血翻涌,两腿颤抖着几乎瘫软,体内也泛起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他弯下了腰,终于瘫倒在地。这不幸的动物,怎么可能不?
因为迎面开来的正是他在一切厄运降临的要命的日子从红狮酒店大院里偷走的那辆车!车上的人也正是他坐在咖啡间吃午餐时看到的那些人!
他一头栽倒在路上,蜷缩成一团,口里绝望地自言自语:“完了!全完了!又是镣铐和警察!又是监狱铁窗!又要啃干面包喝凉水了!呵,我怎么这么傻呢?我怎么可以高唱着那些自以为是的歌在乡间大摇大摆地走呢?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大马路上向人招呼呢?怎么就没想到要昼伏夜出抄小道悄悄地溜回家去呢?嗨,倒霉的蟾蜍!多么不幸的动物啊!”
可怕的汽车慢慢地越开越近,越开越近,最后他听到汽车在身边停了下来。两位绅士下车绕着路上这个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动物走了一圈,其中一个说:“呵,天啊!这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太——看上去像是一个洗衣女工——晕倒在路上了,可能是中暑了。可怜哪!也可能是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把她抬进车里送到附近的村子里吧。她在那里一定有朋友。”
他们小心地把蟾蜍抬进汽车,给他垫上软垫,又继续赶路了。
蟾蜍听到他们谈话的语言那么友善和富有同情心,知道自己没有被认出来,他又有了勇气,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只眼睛,然后又睁开了一只眼睛。
“看!”一位绅士说,“她已经好些了。新鲜空气对她还是有好处。您感觉怎么样了,太太?”
“非常感谢,先生!”蟾蜍用孱弱的声音说道,“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那位绅士说道。“现在您得静静地呆着,最重要的是,不要说话。”
“我不说,”蟾蜍说,“我只是在想,要是能坐到前排座位,挨着司机坐,我的整个脸都会感受到清新的空气,那我很快就会好的。”
“您真聪明!”那位绅士说,“当然可以。”说罢,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蟾蜍扶到前排座位,在司机旁边坐好,又继续上路了。
蟾蜍又得意忘形了。他坐起身来,四周望了望,极力克制自己狂热的激动,可是那渴望,那压抑已久的欲望,又从心底窜上来,纠缠着他,并且完全掌控了他。
“这就是命运!”他对自己说道,“何必奋斗?何必努力?”他转身朝向旁边的司机说:
“先生,请让我试着驾驶一程吧!我一直都在仔细观察您开车,看上去那样轻松,那样有趣,我真希望将来能对我的朋友说:我开过汽车!”
听到这样的请求,司机开心地笑了,后面的那位绅士忙问怎么回事。得知原委后,他说:“真有你的,太太!我佩服您这种精神。让她试试吧,你看着她。她不会惹事的。”
司机让出座位,蟾蜍急不可耐地爬上去坐好,一把抓住方向盘,装出一副谦虚的模样,听着别人给他讲解如何开车,然后启动汽车。一开始他开得很慢,也很小心,一心想着要谨慎行事。
后面的绅士们为他鼓起掌来。蟾蜍听他们说道:“她开车开得不错!真想不到,一个洗衣婆能开得这么好,而且还是第一次开!”
蟾蜍加快了车速,然后再加快一点。
他听到那几位绅士大声警告:“小心,洗衣婆!”这话把他惹恼了,他又开始昏头了。
司机想要制止,却被蟾蜍用胳膊肘一顶,坐在座位上不能动弹。蟾蜍把车速推到了最高档。只听得疾风扑面,马达轰鸣,汽车在他的身下轻轻颠簸,这一切让蟾蜍本来经不住诱惑的头脑陶醉了。“洗衣婆,不错!”他肆无忌惮地大声喊,“哈!哈!我是蟾蜍,是偷车贼,越狱者!就是那个总能脱险的蟾蜍!坐稳了,让你们领教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驾车!谁叫你们落到了大名鼎鼎、身手不凡、无所畏惧的蟾蜍手里!”
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一齐扑向蟾蜍。“抓住他!抓住蟾蜍!就是这个可恶的家伙偷了我们的汽车。把他捆起来,铐上,拖到附近的警察局!拿下蟾蜍这个丧心病狂的危险分子!”
哎呀,他们应该动动脑子,应该更加谨慎,应该记住先让汽车停下再去耍那些把戏。蟾蜍把方向盘打了半圈,汽车一下子撞上路边一溜低矮的树篱,猛然跃起,随着一阵剧烈的抖动,车轮已经在一个饮马池厚厚的淤泥里飞转了。
蟾蜍随着一股向上的冲力疾飞出去,等到醒悟过来,自己已经飞在空中,像燕子一般划过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他喜欢这种动感,甚至想着就这么飞下去,直飞到他长出翅膀变成蟾蜍鸟。可是这个梦才开了个头,就听得“砰”地一声,自己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到了一片茂密松软的草地上。他坐起身来,就看见那辆汽车陷在水塘里,已经淹没了一半,那几位绅士和司机因为身穿长外套,行动不便,正在水里无助地扑腾呢。
他迅速地爬起来,撒腿在旷野里狂奔而去,逢篱笆就钻,遇水沟就跳,费力地穿过一片片田野,直累得筋疲力尽、喘不过气来,只好放慢脚步。当他稍稍喘了一口气、能够冷静地思考的时候,不由得咯咯地笑出声来,继而又大笑,笑得站不住,只得坐在树篱下面。“哈!哈!”他大声喊着,语气里充满了自我崇拜的狂喜。“蟾蜍终归是蟾蜍!蟾蜍始终都是占上风的!是谁让那帮家伙带一程?是谁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争取坐到了前排座位?是谁说服了人家让他试试会不会开车?是谁把他们一个个放进了饮马池?是谁一飞冲天,经过愉快的飞行却毫发无损地逃脱,却把那帮心胸狭隘、小里小气的胆怯的旅行者留在了泥谭——他们就该呆在那里?哇,当然是蟾蜍!聪明的蟾蜍,了不起的蟾蜍,优秀的蟾蜍!”
说着说着,他突然又放开歌喉唱了起来,声音响亮。
汽车开起来扑扑扑,
飞快奔驰在大马路。
是谁把它开进池塘,
还是聪明的蟾蜍!
“呵,我多么聪明,多么聪明,多么聪——”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响声,他扭头一看,哎哟,不好!哎哟,惨了!哎哟,完了!
大约在两块田地以外,只见一个脚穿绑腿式皮靴的司机和两个大块头乡村警察向他这边飞奔而来。
可怜的蟾蜍心都吊到嗓子眼里了,从地上一跃而起,拔腿就逃。“啊,天哪!”他气喘吁吁地跑着,口里急促地叫着。“我真是个蠢驴!一个又狂妄又冒失的蠢驴!又得意忘形了吧!又大喊大唱了吧!又坐着不动自吹自擂了吧!呵,天哪!天哪!”
他往后一瞥,心里一惊,他们眼看着就要赶上来了。他孤注一掷地向前奔跑,时不时地向后张望,发现他们还在紧追不舍。他也算尽力了,可是他这家伙胖墩墩的,腿又短,自然跑不过他们。他们越来越近了,他听得见他们就在身后不远处。他来不及看方向,只是毫无目标地乱奔。他只要稍稍扭过头去就可以看见他们胜券在握的敌人。突然,他脚下的泥土塌陷下去,整个身体落了个空,然后扑通一声,他发现自己跌过了深深的河水。水流湍急,他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他明白了,自己在惊恐之中径直跑进了河里!
他浮出水面,想抓住紧靠河岸的浅水处生长的芦苇和灯心草,可是水流太急,他根本抓不住。“呵,天哪!”可怜的蟾蜍喘着粗气说,“我再不偷汽车了!我再不唱什么自吹自擂的歌了。”说着说着,他就沉下去了。他再冒出水面时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直在水面上扑腾。不一会儿,他看见自己正在接近岸上的一个大黑洞,就在他的上方。就在水流冲着他经过那洞口时,他伸出一只爪子抓住洞口,停了下来,然后艰难地、慢慢地爬出水面,最后终于可以用双肘支撑在洞口边歇息一下了。他在那里歇了几分钟,不停地呼气,急促地喘息,他的确已经疲惫不堪了。
他在洞口叹息着,喘着粗气,眼睛直直地盯着洞里面,看见洞的深处有个明亮的小东西闪亮着,正朝他移动。那亮点越走越近,慢慢露出了周围的轮廓。是一张脸!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棕色的、小小的、长着长胡须的脸!
一张严肃的、圆圆的脸,还有匀称的耳朵和光滑的毛!
是河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