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林再过去是什么呢?”他问,“那地方湛蓝湛蓝,可又灰蒙蒙的,看不真切。有些东西看起来像山,或许又不是;还有的看起来像村庄的炊烟,或许只是浮云。”
“野林过去是大世界,”河鼠回答道,“不过那东西已经无关紧要了,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我从没去过那里,也永远不会去。如果你稍稍有头脑,你也不会去的,请你别再提起它了。看,终于到了洄水区,我们就在这儿吃午饭。”
他们离开了主河道,划向了一片乍看上去像是内陆湖的水域。两岸绿茵茵的草地斜铺下来,静静的水面下棕褐色的树跟蛇一样蜿蜒闪现。而在他们前方是一道拦河大坝,河水拍打在银白色的坝肩上,泡沫飞溅;大坝的旁边是一架水车,上面有水不断地滴落下来;水车再过去是一座砌着灰色山墙的磨坊。空气弥漫着一种恬静的潺潺水声,虽然有点单调沉闷,却不时发出清新欢快的说话声。太美了!鼹鼠伸展前爪,喘着气热切地大叫起来:“啊,天哪!啊,天哪!啊,天哪!”
河鼠把船划到岸边,停稳,扶着仍然有些手足无措的鼹鼠上了岸,又将午餐篮从船上吊了下来。鼹鼠请求河鼠让自己独自取出篮中的所有食物,河鼠欣然应允,乐得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到草地上休息一阵;他的朋友则按捺不住激动,抖开桌布铺在地上,然后一件一件地取出那些神秘的小包,把里面的东西按照合适的顺序精心排列开来,每打开一样新的东西都会喘着粗气大叫:“哇!天哪!哇,天哪!”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河鼠说:“好了。老兄,开吃!”鼹鼠自然乐于从命,因为他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了大扫除,就像大家通常做的那样,而且一直忙碌,还没有停下来吃点或喝点什么呢。从那一刻起,他经历的事情的确不少,简直像是过去了好几天一样。
“你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河鼠问道。这时他们的饥饿感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强烈了,鼹鼠的眼睛已经能够时不时地从桌布上稍稍游离开去了。
“我是在看那一串泡泡,”鼹鼠说,“我看到它沿着水面游来游去,怪好玩的。”
“泡泡?呵哈!”河鼠吱吱地叫了起来,十分开心,那样子像是在欢迎什么到来。
一张宽阔的扁嘴从岸边的水中冒出来,亮闪闪的,接着水獭用力爬出水面,浑身一抖,水珠噼噼啪啪落下来。
“贪吃的家伙们,”水獭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食物。“为什么不邀请我呢,河鼠老弟?”
“这是临时安排的事情。”河鼠解释道,“顺便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鼹鼠先生。”
“幸会!幸会!”水獭说,于是他俩就也成了朋友。
“到处都是闹哄哄的,”水獭接着说道,“像是全世界的动物今天都跑到河上来了似的。我来这洄水区本来是想找个清静的机会,却不想找到你们两个家伙!——至少——请原谅——我并不真的是这个意思,你们知道。”
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那道还留着浓密的老树叶的树篱传来的。接着露出一个长满花条纹的脑袋,然后是脑袋后面高耸的肩。那家伙偷偷地看着他的这边。
“过来吧,老獾”。河鼠大声叫道。
老獾向前窜了一两步,接着口中咕哝了一句,“哼,这么大一帮子。”他说着就转过身去,一溜烟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家伙就是这样,”河鼠失望地说道,“他就是不喜欢与人交往,唉,今天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好了,你说,今天都有谁到河上来了?”
“蟾蜍,他是一个。”水獭回答说,“他划着一艘崭新的赛艇,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样样都是新的!”
两个动物互相对视了一阵,继而大笑起来。
“以前,他可是只喜欢帆船,”河鼠说,“后来他玩腻了,就改玩平底船。他除了成天玩他的平底船,好像没有别的东西能让他开心了,结果他搅得一团糟。去年他又迷上了房船,我们都得去和他一起呆在房船上,还得假装喜欢。他本来是打算在这艘房船上度过他的后半辈子的。不过,无论他干什么,都是一样的结果。瞧,他又厌倦了房船,开始尝试新的东西了。”
“这家伙倒也还不错,”水獭沉吟了一会儿,说,“只是不太专一,尤其在船这方面。”
从他们坐着的地方望去隔着一个小岛,可以看到主河道。就在那一刻,一艘赛艇闪进了他的视野,划船者身形矮胖,把船弄得摇摇晃晃,浪花飞溅,不过划得还是十分卖力的。河鼠站起身来向那划船的大声招呼,可是蟾蜍——正是他!——却摇了摇头,一门心思划着船。
“船要是那样摇晃,不出一分钟他就会掉进水里。”河鼠边说边重新坐了下来。
“那是当然的啦,”水獭咯咯地笑着说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水闸管理员和蟾蜍的故事吗?太好玩了!那不也是这样发生的?蟾蜍……”
一只闲荡的蜉蝣逆流而动,在水面上飘来忽去,好不逍遥自在,一副初生蜉蝣闯荡江湖的样子。刹那间一个旋涡突然出现,只听得扑通一声,那蜉蝣再也没有出现。
水獭也顷刻间消失了。
鼹鼠低头一看,水獭说话的声音还没消散,他刚才四仰八叉地躺过的草坪却已经空空荡荡,放眼望去,鼹鼠连水獭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可是就在这时,水面上又冒出一串气泡。
河鼠哼起了小曲;鼹鼠呢,他这时则想到了动物界的一个规矩,那就是对一个朋友的突然消失,无论是在什么场合,无论是什么原因或者根本没有原因,都不要去作任何评论。
“好了,好了,”河鼠说,“我想我们该走了。我寻思着我俩谁该收午餐篮呢?”他说话的语气丝毫也看不出他急于得到这份美差。
“哦,让我来,”鼹鼠说道。于是,这份美差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往午餐篮里收拾东西可比不上从里面拿东西出来那样让人愉快,永远不会,可是鼹鼠弯着腰,乐此不疲地享受着每一个细节。等他把篮子收拾好了,系好打包带,猛然间却瞥见一只盘子在草丛中盯着他看呢,于是又得重新打包;刚一打完包,河鼠指着篮子外面的一把叉子给他看,那可是谁都应该看得到的。最后,瞧!芥茉瓶!鼹鼠一直坐在芥茉瓶上却浑然不知。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几遍,东西才算是收拾干净了,不过鼹鼠一点都没有觉得扫兴。
下午的太阳开始西沉,河鼠和鼹鼠又上了小船,河鼠轻轻地荡着桨划着船向回家路去。一路上他沉浸在梦幻世界之中,口里低吟着诗句,压根儿就没怎么顾及鼹鼠。鼹鼠吃饱喝足了,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坐在船上俨然像是回到了家里一般——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慢慢地他开始坐不住了,不多久,他就开口请求道:“河鼠兄,求你啦!我想划划船。”
河鼠笑着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我年轻的朋友,等你长点经验再说。划船可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
鼹鼠安静了一两分钟,可是当看到河鼠用力划着,船儿轻快地行着,不由得越发妒忌起河鼠来。他的自尊心开始在脑海里嘀咕,说他要是划船,一点都不会比河鼠差。鼹鼠想着想着,一骨碌跳上前去,一把抓住木桨。河鼠正注视着前方的水面,口里自言自语地吟着诗,被鼹鼠的突然举动给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仰,又一次来了个四脚朝天。胜利者鼹鼠则已经坐到了河鼠原来的位置,信心十足地操起桨来。
“停下,你这笨蛋!”河鼠躺在船的底部,大声叫道,“你不会划船!你会把我们翻进水里去的!”
鼹鼠正得意着呢。只见他把双桨往后一摆,用力朝水里插下去,不巧桨连水面都没碰着,这一轮空不打紧,他的身子已经四脚朝天地飞了起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压到了躺在船底的河鼠身上。他猛然一惊,伸手想去抓住船侧,而这一次——扑通!
船翻了,他发现自己在河里挣扎。
噢,天哪,这水好凉!噢,在河里的感觉怎么是湿漉漉的呀?他觉得他的身子往下沉,往下沉可是耳朵里怎么也嗡嗡作响啊?当他挣扎着露出水面,连声咳嗽,大口吐水时,顿时觉得那太阳是多么明亮,多么可亲啊!可是他又开始往下沉了,这是一个多么黑暗的世界啊。他开始绝望了。就在那时,一只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后脖颈。是河鼠!显然他在大笑。鼹鼠能够感觉到他的笑声,这笑声顺着他的胳膊和爪子一直渗进了他的——鼹鼠的脖颈。
河鼠抓过一只船桨塞到鼹鼠的腋下,然后如法炮制,用另一只桨塞到他的另一只胳肢窝下,在鼹鼠的身后游着,用力把这个无助的家伙推向河岸,拽出水面,放倒在堤岸上,可怜的鼹鼠已经瘫软成一团了。
河鼠给鼹鼠擦了擦身子,帮他拧了拧身上的水,对他说:“好了,老兄,现在你该顺着这纤道来回跑上几趟了,一直跑到身上热了,水也干了。我还要潜到水里把午餐篮捞上来呢。”
此刻的鼹鼠满脸沮丧,身上湿漉漉的,心里羞愧难当。他四处跑了一阵子,身上已经差不多快干了。而这边的河鼠却又一次跳入水中,把船翻过来,扶正拴好,然后一次次从水中把漂浮在河面上的物品捞上岸来,最后他潜入水中,成功地找到了午餐篮,用力地把它拽到岸上。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可以重新出发了,此刻鼹鼠却无精打采地坐在船尾,神情沮丧。等到启航了,他才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低声说:“河鼠老兄,我慷慨的朋友,我今天的举动实在太愚昧了,太不知好歹了,我真心向你道歉。一想到我差点把那只漂亮食物篮弄丢了,我的心情就沉重得很。我现在才明白,我真是一头十足的笨驴啊!你愿意忘掉这件事,原谅我吗?让我们和好如初,行吗?”
“没关系,愿上天保佑你。”河鼠愉快地答道,“对河鼠来说,沾点水算啥?一天中我呆在水里多,呆在外面少呢?别再想那件事了。瞧,到了!我真的希望你能来和我住上一阵子。我家很平常,很简陋,不像蟾蜍的家——不过你也还没来看过呢。要知道,我会让你感觉十分自在的。我还会教你划船、游泳,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我们一样能在水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鼹鼠被这番友善的话语深深感动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应答。眼里早已溢出了一两滴泪水,他不得不用爪背擦去,河鼠十分善解人意,连忙把眼睛转向一边。过了一会儿,鼹鼠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几只黑水鸡游过来,看到鼹鼠蓬头垢面的样子,私下里一阵窃笑,鼹鼠竟然也能不依不饶地回上几句。
回到家里,河鼠先给客厅的壁炉生火,然后请鼹鼠坐上壁炉跟前的扶手椅,又拿来晨衣和拖鞋让他换上,接着就跟他讲起河上发生的故事来。对于像鼹鼠这样的陆上穴居动物来说,那些故事可真是够味够刺激的,而且什么故事都有:拦河坝啦,洪水爆发啦,狗鱼飞跃啦、轮船乱扔瓶子啦(至少瓶子一定是从轮船里扔出来的,所以就被想当然地认为是它们扔的);还有白鹭的故事——他们和任何人说话时都会百般挑剔;还有沿河探险啦,与水獭夜间捕鱼啦,与老獾一起到野外野游啦,等等。河鼠讲啊讲,一直讲到吃晚饭的时候。晚餐吃得很开心。可是过不多久,鼹鼠已是困乏不堪,体贴入微的主人只得把迷迷糊糊的鼹鼠搀扶上楼,拣了一间最好的房间让他睡下。不一会儿,鼹鼠的头就已经搁上了枕头,顿感宁静、称心,他觉察到了他新认识的朋友大河正在轻轻拍打着窗台。
对于自由了的鼹鼠来说,这一天是今后许许多多同样快乐的日子的一个开端。随着夏天临近的日子一天天长起来,但每一天都充满了乐趣。他学会了游泳和划船,他学会与流水一同欢乐,有时候他还把耳朵紧贴在芦苇秆上,听听风儿常常在芦苇丛中说的是什么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