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两个!”胖子西尔维说,她没认出是同一个人。
过了几天,另一个女郎,高挑个儿,身材匀称,肤色较深,乌黑的头发,眼睛炯炯有神,来找高里奥先生。
“哟,三个!”西尔维说。
这第二个女郎,初次也是早上来见父亲的,几天后再来却是晚上,一身舞会打扮,还坐的马车。
“哟,四个!”伏盖太太和胖子西尔维一齐嚷着。两人在这位贵妇身上,没看出一点儿她上次早晨着装随意的影子。
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觉得,一个富翁有四五个情妇很自然,把情妇说成女儿也很巧妙。他把她们召到伏盖公寓里来,她并不生气。不过,正因为有这些女人来找,房客高里奥才对她冷淡,所以她在第二年年初便管他叫老公猫。到他降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次伏盖太太看见其中一个女子下楼,就很不客气地问他,打算把她的公寓当作什么地方。高老头回答她说,这位女士是他的大女儿。
“这么说,您有三打女儿了?”伏盖太太尖刻地说。
“我只有两个,”高老头接过话头说道,口气温和像个破了产的人,什么苦难都可以逆来顺受。
快满第三年的时候,高老头再度节省开支,搬上四楼,每月的膳宿费只交四十五法郎了。他戒了烟,辞了理发师,头上也不再扑粉了。高老头第一次不扑粉露面,房东太太看见他头发的颜色,禁不住惊叫起来,原来他的头发是灰里带绿的难看暗色。由于心里闷着发愁,他不知不觉面露愁容,日甚一日,似乎成了饭桌周围最苦恼的脸。如今是毫无疑问的了。高老头是个老风流;治他那种病的药有副作用,若不是医生有本事,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住了。他的头发颜色之所以那么恶心,就是由于他纵欲过度,而且服用维持纵欲的药物。老头儿的身心状况,使传来传去的这类闲话显得有根有据。当初带来的漂亮衣服穿得不能再穿了,他买十四个苏一码的棉布代替。金烟盒、金链子、钻石和首饰,一样一样都不见了。他告别了浅蓝色礼服和所有高档服装,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外套、羊毛坎肩、灰色厚呢长裤。他越来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从前因心满意足而鼓起的脸上,如今皱得不成样子,脑门上也起了皱纹;牙巴骨显了出来。他住到圣热内维埃芙新街的第四年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六十二岁时好样的面条商,看上去不到四十;发福的胖老板,春风得意,风流倜傥,教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颇有青春气息;这时却像七十老翁,恍恍惚惚,蹒蹒跚跚,面色如土。当初那么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变成了铁灰色,黯淡无光;眼泪水也不流了,发红的眼缘好似在淌血。有些人觉得他可憎,有些人觉得他可怜。一帮年轻的医科学生注意到他下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的顶部,盘问了他半天一无所获,就说他得了克汀病。有天晚上,吃过饭,伏盖太太挖苦地对他说:“喂!她们就不来看您了吗,您那些女儿?”口气之间对他的父亲身份表示怀疑。高老头不由一震,仿佛被房东太太用锐器刺了一下。
“有时候来的。”他声音激动地回答。
“喔!喔!有时您还见她们!”那些大学生齐声嚷道,“真了不起,高老头!”
可是,老人并没听见他的答话所引起的嘲笑,又陷入沉思默想之中。光从表面观察他的人,以为那是头脑愚钝,老糊涂了。倘使对他很了解了,也许大家会对他的物质和精神境况所面临的问题兴趣盎然;可是那比什么都难。要了解高里奥是否真的做过面条生意,究竟有多少财产,都不是难事;无奈那些注意他的老年人,从来不走出本区的范围,老待在公寓里,就像牡蛎黏附着岩石;至于别的人,在巴黎生活特有的影响下,一旦走出圣热内维埃芙新街,就把他们所调侃的可怜老头忘在了脑后。这些思想狭隘的人和无忧无虑的年轻人,都认为以高老头那种寒酸,那种糊里糊涂的样子,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财产和能耐。至于他称为女儿的那些女人,大家都同意伏盖太太的意见;伏盖太太讲起话来,自有一套严密的逻辑;上了年纪的女人都这样,到了晚上就以嚼舌为事,对什么事都爱乱猜;她说:“要是高老头真有那么有钱的女儿,像来看他的那些女士,他决不会住在我的四楼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也不会穿得像个穷人了。”没有一件事情可以推翻这类结论。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这场悲剧发生的时候,公寓里每个人都对可怜的老头儿有了十分确定的看法。他压根儿不曾有过什么妻子、女儿;因作乐过度而变成了一个蜗牛,一个人形的软体动物,可以归入低级帽壳类,一位包饭客人,博物馆职员如是说。跟高里奥比较起来,波阿莱就成了雄鹰,成了绅士。波阿莱会讲话,会理论,会对答;虽然他的讲话、理论、对答,跟没说一样,因为他惯于用别的字眼重复旁人的话;但他毕竟有助谈话,他是活的,似乎有感觉;然而高老头,照那博物馆职员的说法,在温度计上永远指着零度。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度假归来,精神面貌仿佛一般优秀青年;或者像逆境中的人,暂时有了精英人物的种种优点。旅居巴黎的第一年,大学低年级的功课不多,他完全有闲暇去品尝巴黎物质生活举目可见的乐趣。一个大学生,要了解每个戏院的保留剧目,摸出巴黎这个迷宫的条条出路,弄清规矩,学会谈吐,习惯京城里特有的种种娱乐,走遍好的去处坏的地方,选听有趣的课程,背出各个博物馆的珍藏,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于是他就醉心于无聊的事情,觉得怎么了不起。他有他的大人物,法兰西学院的什么教授,拿了酬金能够面对听讲的人们。他整整领带,故作姿态,好让滑稽剧院楼座里的女子注意。一样一样入门以后,他就脱胎换骨,扩大生活圈子,终于领悟到,人分等级,层层叠叠,构成社会。晴天丽日,香榭丽舍大街上络绎不绝的马车,他刚开始欣赏,接着就羡慕了。欧也纳获得文学和法学两个业士学位之后去度假时,早已不知不觉经过了这些初步学习。童年的幻想,内地的观念,已经无影无踪。见识改变,雄心奋发之下,他对父亲的庄园,家庭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父母,两个兄弟,两个妹妹,还有一个除了养老金外别无财产的姑母,都生活在拉斯蒂涅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庄园的收益每年三千法郎左右,不过并不稳定,要看葡萄酿酒的行情,可是每年总得凑出一千二百法郎给他。常年拮据的情形,家里为了心疼他而瞒起不提;他小时候觉得两个妹妹那么漂亮,如今不由得把她们,与他认为是梦中美人典型的巴黎女子两下比较;指靠他的这个大家庭,前景一片渺茫;一颗一粒精打细算,他都历历在目;连榨床上的残渣剩滓,都要做成家常饮料;总之,在此无须一一列举的许多情形,使他的功成名就的欲望和出人头地的渴望,加强了十倍。像一切胸怀大志的人,他只想凭自己的本领去挣。但他明明是南方人的性格,临到实行就犹豫不定,决定动摇了,仿佛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既不知朝哪个方向使劲,也不知按什么角度鼓帆。起初他想发奋用功,不久又感到建立人际关系的必要,发觉女人对社会生活影响极大,突然想投身社交,去征服几个可以做靠山的女人。一个有热情有才气的青年,再加上翩翩风度,以及令女人难以自持的阳刚之美,还愁遇不到那样的女子吗?他一边在田野里散步,一边不断转着这些念头。从前他同妹妹出来闲逛总是兴高采烈,如今她们觉得他变多了。他的姑母德·马西亚克夫人,当年也曾去过宫廷,结识了那些宫中显贵。雄心勃勃的青年蓦地记起,小时候姑母时常讲给他听的回忆中,有些线索可以用来闯闯社会,其重要性至少不亚于他正在法学院所下的功夫;他便盘问姑母,那些还能热络起来的人,具体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老太太把家谱上的支支脉脉理了理,认为在可以为己所用的阔亲戚里面,能够提携侄儿的所有人中,就数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最好说话。她用老派文体给这位少妇写了封信,交给欧也纳说,如果能在子爵夫人那儿得手,她会帮他找到其余的亲戚。拉斯蒂涅到达后不几天,就让德·鲍赛昂夫人收到了他姑母的信。子爵夫人作为回复,给了张第二天舞会的请帖。
这便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公寓里的总体情况。
几天以后,欧也纳参加了德·鲍赛昂夫人的舞会,凌晨两点左右回来。为了补回失去的光阴,勇气十足的大学生一边跳舞,一边下了决心回去开夜车。他就要在这个万籁俱寂的街区里,第一次熬夜了,他自以为精神抖擞,其实只是见到豪华场面的冲动而已。那晚他没在伏盖太太的公寓里用餐,众客人可能由此以为,他要到天亮才从舞会回来,就像他有时从普拉多舞厅玩乐回来,从奥德翁舞会回来,丝袜上溅着泥浆,皮鞋变得歪歪扭扭。克里斯托夫在闩大门之前,开门朝街上望了望。拉斯蒂涅恰在这时赶回,满可以悄无声息地上楼回房,可是跟在他后面的克里斯托夫却弄出许多响声。欧也纳卸了妆,换上拖鞋,披了件蹩脚的外套,点燃泥炭盆,三下两下做好了用功的准备。青年人的动作声音并不大,完全被克里斯托夫还在走动的笨重皮鞋声盖过了。欧也纳一头钻进法律书之前,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他看出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是巴黎的一位时尚之王,她的府邸被认为是圣日耳曼区最惬意的去处。以门第与财产而论,她也是贵族社会有名望的人物。靠了德·马西亚克姑母帮忙,这个穷学生居然在她家受到欢迎,却又不知道这种照顾有多大范围。能在那些金碧辉煌的沙龙里受到接纳,就等于一纸高贵证书。这个社会圈子最不容易进入,既然已在其中露面,就可以处处通行无阻了。光彩照人的聚会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和子爵夫人没说上几句话,便在熙熙攘攘赴会的巴黎天仙中,发现了一位令青年人一见倾心的女子。阿娜斯塔西·德·雷斯托伯爵夫人生得高挑、端正,被公认为是巴黎身材最美的女士之一。您不妨想像一下,乌黑的大眼睛,一双玉手,有样的脚,举止之间散发出火一般的热情;这样一个女人,照德·龙克罗勒侯爵的说法,是纯种良马。莫测的情绪毫不减损她的优点;丰满圆润而不流于肥胖。纯种良马,名门闺秀,这些说法已经在取代天上的安琪儿,古代传说中的美人,以及新派公子哥儿弃之不用的古代爱情神话。在拉斯蒂涅心目中,阿娜斯塔西·德·雷斯托夫人干脆就是一个迷人的女子。他设法在她扇子上的舞伴轮候名单上登记了两次,并且在第一次四组舞时能与她说上话。
“以后在哪儿跟您见面呢,夫人?”他的话说得突兀,那股子冲动劲儿,正中一般女人下怀。
她说,“林园啊,滑稽剧院啊,我家里啊,哪儿都行。”
于是这南方的冒险家,就像追女人的年轻人一样,在跳四组舞和华尔兹时,赶紧巴结这位楚楚动人的伯爵夫人。他自称是德·鲍赛昂夫人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贵妇人便邀请他,说随时可以上她家。临了她朝他嫣然一笑,拉斯蒂涅觉得登门拜访很有必要。他有幸遇到一位先生,这人没有嘲笑他的无知,而在那些当时出了名的狂人中,茫然无知是致命的缺陷。这些人中有莫兰库尔、龙克罗勒、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马尔赛、阿瞿达—平托、旺德奈斯,他们自命不凡、洋洋自得,跟最风雅的女人们过从甚密,如布朗东女士、德·朗热公爵夫人、德·凯尔加鲁埃伯爵夫人、德·赛里西夫人、德·卡里格利亚诺公爵夫人、费罗伯爵夫人、德·朗蒂夫人、德·艾格勒蒙侯爵夫人、菲尔米亚尼夫人、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德·埃斯帕侯爵夫人、德·莫弗里纽兹公爵夫人、格朗利厄夫人。天真的大学生有幸遇到的是德·蒙特里沃侯爵,他是德·朗热公爵夫人的情人,一位朴实得像孩子的将军,他告诉拉斯蒂涅,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住在埃尔德街。
年纪轻轻,渴望跻身上流社会,企盼有个女人,眼看两大家族向他敞开了大门!前脚踏进圣日耳曼区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府邸,后脚又跨入昂坦道区德·雷斯托伯爵夫人的宅院!一眼之间望到一连串的巴黎沙龙,自以为相当英俊,足以在女人心中获得帮助与庇护!也自认为雄心勃勃,尽可像杂技艺人那样,一脚稳稳地踩在绷直的缆索上,不歪不跌如履平地,把一个迷人的女子当作一根最好的平衡杆!脑中转着这些念头,那女人仿佛就巍巍然站在炭火旁边,在法典与贫困之间;面对此情此景,谁又能不像欧也纳一样沉思遐想,探索自己的前途,谁又能不用成功的幻想点缀前途?他正在胡思乱想,那么出神地憧憬着未来的欢乐,还以为已经在德·雷斯托夫人的身旁了;这时,哼的一声叹息,打破了夜的寂静,在欧也纳心里震响,他以为是垂死的人在喘气。他轻轻打开门,来到过道上,瞥见高老头房门底下有一线灯光。他怕邻居病了,就把眼睛凑近锁孔,朝房里张望;他看见老人在鼓捣什么,觉得其中有鬼;欧也纳认为要对社会尽责,就应当把这个所谓的面条商深更半夜干的勾当看个明白。原来高老头把一张桌子仰倒着,好像在桌子横档上缚了一个镀金的银盘子,还有一件类似汤碗的镀金银器,用根绳子绕住这两件镌刻精工的器皿绞着,用劲收紧,似乎要拧成锭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