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壁炉边发出一阵恶毒的咯咯的奸笑声,回转身看到了那个可恨的约瑟,站在那里紧搓着他瘦骨嶙嶙的双手,还在颤抖。
“‘我准知道他要了你们的好看j他是个好小子!他这回才见出了英雄本色!他知道,呃,他知道,就像我也知道一样,谁才是这儿的主人。呃,呃,呃!他摔得你够好!呃,呃,呃!’
“‘我们非得去吗?’我问我表弟,听而不闻那老混蛋的讥嘲。
“林顿面色煞白。瑟瑟打抖。他那时候不再可爱了,艾伦!噢不!他看上去吓坏了!因为他瘦削的脸上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疯狂的却又无能为力的愤怒。他抓住门柄,摇了几摇——门从军—边给锁住了。
“‘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杀了你!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杀了你!’他是在尖叫不是在说话。‘恶鬼!恶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约瑟又发出了他那咯咯怪笑声。
“‘瞧那,那活活就是他爹!’他嚷道。‘那就是他爹!我们可都是爹妈各占一半的呢。别理他,哈里顿,小子别害怕,他打不到你!’
“我抓住林顿的手,想把他拉走。可是他这样可怖地叫喊着,我不敢拉下去。最后,他的叫喊声被一阵可怕的咳嗽噎住,鲜血从他嘴里喷涌出来,他倒在了地上。
“我奔进院子里,吓得六神无主。我用尽力气呼叫齐拉。她正在一个棚子里给奶牛挤奶,很快便听见了我的喊声。她放下活计急匆匆赶来,问我要干什么?
“我喘不上气来给她解释,把她拉了进来,四顾找寻林顿。厄恩肖已经走出来看到了他闯下了多大的祸,正在把那可怜的东西送上楼去。齐拉和我跟着他上楼。可是他在楼梯顶端拦住了我们,说我不能进去,我必须回家。
“我大叫大嚷说他杀死了林顿,我非要进去。
“约瑟锁上了门,宣称我不应当干‘这类傻事’,问我是不是‘同他一样疯了’。
“我站在那里直哭,直到管家重又出现,断言他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可是这样吵吵嚷嚷他是好不起来的,她拉着我,几乎是抱住我进了‘房子’。
“艾伦,我真想把我的头发全扯下来!我哭了又哭,眼睛都要哭瞎了。你那么同情的那个流氓站在我面前,居然时不时还叫我‘别吵’,不承认那是他的过错。最后,我一口咬定要告诉爸爸,把他送到监狱里去,吊死他,这才叫他害怕了,也抽抽搭搭哭将起来,赶紧逃出去。掩藏起他的怯懦情感。
“可是我还没有摆脱他。到后来他们逼着我回家,走出大约一百码的路程时,他从路边的阴影里突然跳将出来,拉住米尼,一把捉住了我。
“‘凯瑟琳小姐,我好难过,’他说,‘可这实在太不像话——’
“我给了他一鞭子,以为他没准是要来谋杀我呢。他松开了手,吼出了一句他常用的恶毒话语,我一路策马,飞奔回家,吓了个魂飞魄散。
“那一晚我没来给你道晚安。第二天晚上我也没去呼啸山庄。我想去来着,想极了。可是莫名其妙神经紧张,时而就惧怕听说林顿死了;时而唯恐撞贝哈里顿,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第三天我鼓足勇气,至少我是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惴惴不安了。我是五点钟去的,走路去的,心想我或许可以偷偷溜进宅子,悄悄摸进林顿的房间。可是狗儿们宣布了我的来临,齐拉迎接了我,说‘这孩子好多了’,把我引到一间整整齐齐,铺了地毯的小房间,叫我说不出的高兴,我看到林顿躺在一张小沙发上面,正在读一本我给他的书。可是他既不肯同我说话,也不肯看我一眼,整整一个钟点哪,艾伦——他心情是那么糟糕。待到他终于把口张开,叫我大惑不解的是他说的竟是一派胡言,他说是我惹是生非,哈里顿没错!
“除了激愤,我哑口无言。我站起身来,走出了屋子。他在我后面有气无力叫了一声‘凯瑟琳’!他没有料到我作出如此反应,可是我并不想再返顾。第二天,可是我第二天待在家里,我几乎铁定了心,再也不去看他了。
“可是就这么上床,起床,听不到他的一点消息,真是难受极了,我的决心未及成形,便渐渐化成了烟云。我先前重访山庄铸成了错失,而今闭户不出,又是错了。迈克尔来问我他是不是得给米尼备好鞍子,我说“好”,它驮着我翻山越岭时,我觉得自己是在尽一份责任。
“为到庭院,我不得打前窗面前穿过,隐蔽我的到来是徒劳的了。
“‘少爷在房子里。’齐拉说道,她看到我向客厅走去。
“我走了进去,厄恩肖也在那里,可是他当即就离开了房间,林顿半坐半躺在那张大椅子里边。我走到壁炉旁边,用很严肃的语调开了腔,这一半也是因为我确实挺当真的。
“‘既然你不喜欢我,林顿,认为我来是故意伤害你,并且无中生有认定我每次都是这样,那么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让我们说再见,告诉希斯克厉夫先生,你不想见我,叫他别再编造谎言,扯住这个话头。’
“‘坐下把帽子摘去,凯瑟琳,’他答道。‘你比起我来是那么幸福,你理应比我要好。爸爸讲我的缺点也讲够了,轻视我也轻视够了,所以我怀疑起自己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时常怀疑我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一文不值,于是我便那么沉闷悲苦,我谁都恨!我确实是分文不值,脾气坏,精神也坏,差不多总是这样。要是你愿意,你尽可以说再见,你从此少了一宗麻烦。可是,凯瑟琳,给我这个公道,相信我,要是我也能够像你一样可爱和气和善良,我是会那么样做的,而且这心愿比企望快乐和健康还要迫切呢。还有,请相信你的和善让我爱你格外深切,胜过要是我配得上得到你的爱。虽然我过去是,现在也是情不自禁对你露出我的本性,我是后悔又懊恼,我将要后悔下去,懊恼下去,一直到死!’
“我觉得他讲的是真话,觉得我必须得原谅他。因此,尽管他一眨眼就会同我再吵起来,我还一定得来宽恕他。我们和解了,可是我们哭了,俩人都哭了,一直哭到我回家。这并不全是因为伤心,可我确实为林顿那扭曲的天性而悲哀。他永远不让他的朋友们太太平平,永远也不让自己太平!
“自从那一夜,我总是到他的小客厅去,因为他父亲第二天就回来了。大约有三次,我想,我们是欢畅又乐观的,就像第一个晚上那样。其余每次我去都凄凄惶惶,烦恼丛生,不是因为他的自私和自卑,便是因为他的病痛。但是我已经学会差不多是心平气和来容忍他的前者,就像容忍他的后者一样。
“希斯克厉夫先生有意避开我们。我几乎就没有看见过他。上个星期日,可真是的,我比往常去得要早,听到他在骂可怜的林顿,非常凶狠,为他昨天晚上的行为。我弄不懂他是如何知晓的,除非是偷听。林顿的行为当然是惹人恼火的,可这是我的事情,同别人无关呀。我走进屋去打断了希斯克厉夫的演说.告诉他我的看法。他开口大笑,走了出去,说是很高兴我有如此见识。从那以后,我告诉林顿,他一定得小声些来说三道四了。
“现在,艾伦,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我没办法不去呼啸山庄,不去只会给两个人带来痛苦。所以,只要你不告诉爸爸,那我就谁的安宁也没有碍着。你不会告诉的,是吗?你要告诉,就太没良心了。”
“这事儿我要明天才能决定,凯茜小姐,”我答道。“我要思量思量,所以你休息吧,我要考虑一下。”
我是当着我家主人的面,大声思量下来的。我从她的厨房径直去了他的房间,全盘托出了经过,只是隐去了她同她表弟的交谈,以及闭口不提起哈里顿来。
林顿先生的震惊和忧虑,远胜过他在我面前的表露。第二天早上,凯瑟琳得知我出卖了她的隐私,同时也得知,她的秘密出行,是要终止了。
她又哭又闹抗议那道禁令,恳求她父亲可怜可怜林顿,却是徒劳无功。她得到的全部安慰只是—句诺言,答应他会写信过去。允许他来田庄,要是他想来的话。但是他声明说。他别再指望在呼啸山庄见到凯瑟琳。兴许,要是他知晓他侄儿的脾气和健康状态,即便是这点细小的慰藉,也大可不必给予的。
“这都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先生,”迪恩太太说,“到现在还没满一年呢。去年冬天我可没有想到,再过几个月。我会把它们讲述给这家里的哪—位客人听,供他消遣!可是,淮又知道您做客人会做多久?您太年轻了,一个人过着,不可能总是心满意足的。有时候我觉得。看到凯瑟琳·林顿,没有一个人会不爱上她的。您笑了,要不我一讲到她,为何您就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呢?为何您要我把她的肖像挂在您壁炉上边?为何——”
“别说了,我的好朋友!”我嚷道。“的确很有可能我会爱上她,可是她会爱我吗?一头钻进诱惑,搅乱我的女宁,我怀疑是不是太冒险了。况且我的家也不在这里,我是喧嚣世界的人,我肯定要回到它的怀抱。说下去吧,凯瑟琳听从她父亲的命令了吗?”
“她听从了,”这位管家继续说道。“她对他的感情仍然在她心中占据着主要地位。他说话时没有发火,他说话时带着深沉的柔情,就像一个人眼看要将他的珍宝丢弃在凶险和仇敌中间。在那里他的忠告将是他所能赐给她的唯一帮助和指点了。
“几天过后,他对我说道:
“我希望我的侄儿能写信来,艾伦。或者人来。告诉我,说真心话,你觉得他怎样,他变好些了吗?或是等他长大成人,可有好起来的希望?’
“‘他很脆弱,先生,’我答道,‘真不像会长大成人。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说话,他不像他的父亲。要是凯瑟琳小姐不幸嫁给了他,准是能够管束他的,除非她是糊涂透顶,一味放纵。可是,主人,她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他呀,看看他是不是适合她。他离成年,还有四年多呢。’
艾德加叹了口气,以下仍然是艾伦的叙述,注意引号的中断,各种版本原文均如此。走到窗边,朝吉默顿教堂放眼望去。这是个雾蒙蒙的下午,但二月的太阳还在淡淡照着。我们只能看清院子里的两棵枞树,和零落散布开来的一些墓碑。
“我经常祈祷,”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为将要来临的事儿祈祷。可是如今我开始畏缩,开始害怕了。
“我回想起我做新郎走下山谷的那个时辰,可还不及想起很快很快地,兴许是几个月,甚而可能是几个星期之后,被抬进那孤寂的土坑里来得甜美呢!艾伦,有了小凯茜我真是幸福呀。漫漫冬夜和炎炎夏日,她都是我身边活生生的希望。可我躺在这些石碑中间,躺在这古老教堂的下边,我也是一样的快活十分。六月里长长的夜晚,我总是躺在她母亲的青冢上面,期盼着渴望着我能够躺到里面去的时日。我能为凯茜做些什么呢?我如何同她永诀?我对林顿是希斯克厉夫的儿子毫不在意,也不在意他从我这里夺走了她,只要他能安慰她,不使她失去了我而难过。我不在意希斯克厉夫达到了他的目的,抢夺过我最后的幸福而洋洋得意!可是倘使林顿分文不值,只是他父亲的一个软弱的工具,我便不能把她丢给他!扑灭她的热情虽然是太为狠心,我也一定要挺下去,叫她在我活着的时候悲苦伤心,在我死去的时候孤独一人。亲爱的!我宁可把她交给上帝,在我之前先把她埋进土里。”
“交给上帝,听天由命吧,先生,”我答道,“要是我们真是失去你,愿上帝拦住——老天保佑,我要终身做她的朋友和顾问。凯瑟琳小姐是个好姑娘,我不怕她会恣意妄为,忠心耿耿恪尽职守的人,总是会有好报的。”
春天更见明媚了,可是我家主人还没有真正恢复体力,尽管他带着女儿,又开始在园地里散步。在少有经验的她看来,这本身就是康复的迹象,而且那时他的面颊经常是红红的,眼睛也明亮,她觉得他一定是在复元了。
她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他没去墓地,天在下雨,我说:
“今晚你准定不出去了,先生?”
他答道:
“不去了,今年我要往后推一推,稍晚一些。”
他又跟林顿写了一信,表示他实在是想见他。要是那病人见得厂人,我毫不怀疑他父亲会同意他来的。结果是他在授意之下复了一信,道是希斯克厉夫先生反对他来造访田庄,但是他舅舅善意的问候叫他心里高兴,他希望哪天散步的时候能见到他,以便当面请求,让他和他的表姐不再这般样完完全全断绝往来。
他在信的这一部分写得简单,兴许,是他自己所写,希斯克厉夫知道他想同凯瑟琳作伴,自会滔滔不绝雄辩起来的,然后他说:
“我并不要求,”他写道,“她能来这里作客,但是,就因为我父亲禁止我去她家,你禁止她来我家,我就永远不能见她了吗?来口巴.方便的时候,带着她骑马往呼啸山庄走走吧,我们可以当着你的面说上几句活儿!我们可没有什么过错,何以就这样分离。你也并没有生我的气,你没有理由不喜欢我.这你自己也是承认的。亲爱的舅舅!明儿给我一封亲切点的信吧,让我在你喜欢的随便什么地方见到你,除了画眉田庄。我相信见上一面,你会确信我父亲的性格不是我的性格,他也断言我更像你的侄儿,不像他的儿子呢。虽然我有缺点,配不上凯瑟琳,可她原谅了我的缺点,为了她的缘故,你也该这么做呀。你问起我的健康,我好些了。可是只要我被斩断一切希望,注定孤寂一人,或者只跟那些从来不曾,以后也永远不会爱我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又怎能快活起来,健康起来呢?”
艾德加虽然同情那孩子,却没法答应他的恳求,因为他不能陪伴凯瑟琳。
他说,到了夏天他们兴许能够见面。同时,他希望他继续时不时写点信来。此外他还尽量就书信能够表达的,给了他一些劝导和安慰,因为他深知他在家里边的艰难处境。
林顿顺从了。倘是他无人约束,势必会在信中怨天尤地,把这事儿整个儿搅得一塌糊涂。但是他父亲睁眼紧盯着他,很显然我家主人写的每一行字,都非要经他过目不可。所以,他心里时时念记着的事儿,即他个人的病痛和苦闷等等反倒只字不提,他只是唱些与他朋友和爱人的分离之苦,这禁令是多么狠心。他并且语气温和地暗示说,林顿先生一定得早些答应他们见上一面,要不他会怕是他凭空许愿,有意撒谎呢。
凯茜在家里是个强有力的盟友,他们两个内外夹攻,终于说动我家主人同意他们在我的监护之下,大致一星期一次,可以一道骑会儿马或散一次步,到紧邻田庄的荒原上去。因为到了六月里,他依然还是每况愈下。虽然每年他在他的收入中拨出一部分来,作为小姐的财产,他心里自然而然还是巴望她能够保有她祖先的房产,或者至少不久以后就能够住回去。他思来想去。觉得她若要功成,唯一的希望便是同他的继承人结婚。他浑然不知后者差不多同他一样也在日见衰落,而且我相信,他人对此也是全然不知。医生从未去过山庄,谁也没见过希斯克厉夫少爷,来给我们报知一点他的境况。
在我的这一方面,我开始怀疑我的预见出了差错,他既然提起到荒原上骑马和散步,仿佛是那样认真地要了却心愿,必是实实在在地康复起来了吧。
我无法想象父亲对垂死的孩子会这样专横恶毒,就像我后来得知,希斯克厉夫是如此这般对待他儿子,硬逼出那表面上的迫切之情。他那贪婪狠毒的计谋既然在死亡的阴影下眼看就要泡汤,他便更加努力。
盛夏已过,艾德加既然勉勉强强同意了他们的恳求,我和凯瑟琳便打点出门,头一遭骑上马去会她的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