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行啊,那是行的!”凯茜答道。“他这会好了,不闹了,他开始在想今晚我要比他难受得多了,如果我相信他是因我来访而病得更重的话。这样,我就不敢再来啦。说真心活,林顿,因为要是我伤着了你,我肯定不能再来了。”
“你一定得来,来医我的病,”他答道。“你应该来,因为你伤着了我。你知道我伤着了,伤得重哪!你进来时,我还没这会儿病得厉害,是吗?”
“可那是你自己哭出来的,你太上火啦。”
“我根本就没有伤害你,”他表姐说。“可是,我们现在能做朋友了。你需要我,你希望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真的吗?”
“我告诉过你了,我希望的!”他满不耐烦地答道。“坐在高背椅上,让我靠着你膝头。妈妈过去也是这样的,一整个下午我们就待在一起。安安静静坐下来,别吱声,要是你能唱,就唱支歌吧,再不个好长好长的有趣歌谣,就像你答应要教我的那种,再不讲个故事。不过我更喜欢歌谣,开始吧。”
凯瑟琳复述了她记忆中最长的一首歌谣。这活儿叫两人都快乐十分。林顿要再讲一首,过后又是一首。不顾我强烈反对,他们讲了又讲,直到钟敲了十二下,我们听到哈里顿进了院子,他回来吃午饭了。
“明儿个,凯瑟琳,明儿个你还会来吗?”她无可奈何站起身时,小希斯克厉夫拽住她的上衣问道。
“不来!”我答道,“后天也不来。”可是很显然她给了一个不同的答复,因为当她俯下身去,在他耳朵边悄声细语时,他的前额舒展开来了。
“你明天不能去,记住,小姐!”我们走出这宅子后我说道。“你不是梦里想着也要来吧,啊?”
她微笑了。
“哦,我得好好照看你!”我接着说。“我要修好那把锁,你没别的路能逃出去。”
“我能爬墙哪,”她大笑着说。“田庄不是监狱,艾伦,你也不是看守呀。况且.我都快十七岁啦。我是一个女子了。我肯定林顿有我照料,会很快康复的。我比他大,你知道,也比他聪明,不那么小孩子脾气,不是吗?稍许说上点好话,他马上就对我言听计从啦。他好的时候可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宝贝。如若他是我的,我就叫他乖乖听话。我们永远也不吵架,我们彼此熟悉了,还吵得起来吗?你喜欢他吗,艾伦?”
“喜欢他?”我嚷道。“没见过这般脾气糟糕透顶,病歪歪支撑十多岁的小东西!幸好,就像希斯克厉夫先生猜测的,他活不到二十岁!我怀疑他是不是能见到春天,真的。不论什么时候他撒手而去,他家里也未必在意。我们算是好运气,他父亲接走了他。你对他越好,他越惹人厌烦,越是自私!我很高兴你可没想找他来做丈夫,凯瑟琳!”
我的同伴听了这一番话。神情肃然起来,这样满不在乎地讲到他的死伤了她的感情。
“他比我年轻,”她思索了半晌之后答道,“他应该活得长久些,他能——他一定和我活到一样长久。他这会儿就和初来北方时一样壮实了,我肯定的!他不过是伤风感冒,就像爸爸那样。你说爸爸会好的,为什么他不能好?”
“好了,好了,”我嚷道,“说到底我们自个儿别找麻烦。听着,小姐,也记住它,我说得到做得到:要是你再想来呼啸山庄,不管有没有我跟着,我就告诉林顿先生,而且,除非他同意,你和你表弟不许重温旧情。”
“已经温上了!”她很不服气地嘟哝着说。
“那就不许再温下去!”我说。
“我们瞧吧!”那便是她的回答,她策马小跑起来,扔下我在后面穷追。
午饭前我们两人都到了家。我家主人以为我们在园林里游荡来着,所以也没有问我们去了何方。我一进门,就急着换下湿透了的鞋袜,可是我在山庄坐得太久,招来了灾祸。第二天早上,我卧床不起,一连三个星期我无法履行我的职责。这灾祸从来没有过先例,谢天谢地,往后也再没有降临。
我家的小女主人像个天使一般,过来照料我,给我孤寂中带来快乐。关在卧房里叫我情绪极其低下,对于一个忙碌好动的人,真是腻烦得慌。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凯瑟琳出了林顿先生的房间,便出现在我的床边。她每一天都给我们平分了,她都没有一分钟的娱乐,把她的饮食,她的学习,她的玩耍悉尽抛在了脑后,她真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好看护啊。她一定是有一颗火热的心,她这么爱她的父亲,又给了我这么许多!
我说过她一天天全分给了我们,可是主人就寝得早,通常六点钟过后我也不再需要什么,所以晚上还是她自己的。
可怜的东西,我从没想到茶点过后她在于些什么。虽说经常当她探身进来跟我道晚安时,我看到她面颊上有新鲜的红晕,她纤细的手指上,也是红通通的,我却没有想到这颜色是冒着寒冷骑马疾驰过荒原所至,还以为是书房里的炉火给烤的呢。
三个星期过去,我可以走出卧房,在宅子里四处转动了。我能坐起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叫凯瑟琳读点什么给我听听,因为我眼力还是不行。我们是在书房里,主人去睡觉了。她同意了,可我觉得并不是十分乐意。我以为是我喜欢的那些书并不符合她的口味,就叫她随她心意挑一本来读吧。
她挑了本自己喜欢的书,一读读了一个钟头,然后不停地问起问题来。
“艾伦,你累了吗?这会儿躺着更好吧?你撑这么长时间会吃不消的,艾伦。”
“不,不,宝贝儿,我不累。”我总是这样答道。
她看出我不为所动,就换了一个法子,表明她对这活儿是厌烦了。她打呵欠,伸懒腰,又说:
“艾伦.我累了。”
“那么别念了,说说话吧。”我答道。
那更糟糕。她局促不安,唉声叹气的,连连看表挨到八点,最后回了卧房。看她满脸烦躁愁苦的神色,以及不停地用手来揉眼睛,必是完全给睡意袭倒了。
第二天晚上她好像更不耐烦。我开始康复的第三个晚上,我的同伴埋怨头痛,离我而去。
我觉得她行为古怪,独个儿待了好一会后,我决定过去看看她是不是好了一些,并且让她过来躺在沙发上,别黑乎乎躺在楼上。
楼上楼下我都没有看到凯瑟琳。仆人说他们没有看见过她。我凑在艾德加先生门上听了听,只听见一片静寂。我回到她的卧房,吹熄了我手里的蜡烛,在窗口坐了下来。
月光皎洁,一层白雪铺盖在地上。我寻思她没准心血来潮,要去花园中散步,来醒醒头脑。我确实发现有一个人影,沿着园林篱笆的内侧爬将过来。可那不是我家的小女主人,待那影子出现在光亮处,我认出这是一个马夫。
他站立了好一会儿,穿过园地望着那条马车道。然后他快步跑开了,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转眼又冒了出来,牵着小姐的小马。那便是她,刚刚下得马来,走在马的一边。
那人牵着马偷偷摸摸穿过草地,朝马厩走去。凯茜从客厅的落地长窗中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上楼溜到我等着她的地方。
她轻轻关了门,褪下满沾着雪的鞋子,解下帽子,全然不知我不动声色瞅着,当她正要卸下外套时,我突然站立起来,伫在她面前。她大吃一惊,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含含糊糊惊叫一声,站在那里不动了。
“我亲爱的凯瑟琳小姐,”我开口说道,她最近对我关怀备至,给我感受之深,实在不忍心破口骂她,“这时辰你骑马去哪儿了?你为什么要骗我,编造假话?你去哪里了,说话!”
“去园林底头了,”她吞吞吐吐地说。“我没说假话。”
“没去别处?”我问。
“没有。”她咕噜着回答。
“噢,凯瑟琳,”我伤心地叫道,“你知道你干了错事,要不你不会走投无路来对我说谎。那真叫我悲哀呀。我宁可病上三个月,也不愿听你处心积虑编织谎言。”
她朝前一跃,两只手臂搂住我的颈子,眼泪流了下来。
“哎呀,艾伦,我是怕你生气,”她说。“答应我不要生气,我这就把真情都告诉你,我恨躲躲闪闪的。”
我们坐在窗台上面,我向她保证决不骂她,不管她的秘密是什么,当然我也猜得出来。于是她开始说道:
“我去呼啸山庄来着,艾伦,自打你病后,我一天也没有错过,除了你能出门之前有三回,之后有两回没有去成。我给了迈克尔一些书和画片,让他每天晚上给我备好米尼,以及再把它牵回马厩,你一定也不能责怪他,记住。我六点半到山庄,通常待到八点半,然后快马加鞭,赶回家中。我去不是为了找乐,常常是从头到底我都十分苦恼。有时候我也会快乐,大约是每个星期一回吧。起初,我以为说动你让我履行对林顿的诺言,必有一番口舌,但是那一天早上你留在楼上,省去了我的麻烦。下午迈克尔给园门重新上锁时,我拿到了钥匙,告诉他我表弟是多么盼望我去看他,因为他病了,来不了田庄,以及爸爸是如何反对我去拜访。然后,我跟他就马的问题谈判起来。他喜欢读书,想不久就告辞去结婚,所以他说,假如我把书房里的书借给他看,就满足我的心愿。可我更愿意把我自己的书借给他,那也更叫他称心如意。
“我第二次上门时,林顿看上去精神很好。他们的管家齐拉给我们收拾了一间干净的房间,生好了火,告诉我们约瑟出去祷告了,哈里顿·厄恩肖也带着狗儿们外出,我后来听说是到我家林子里来偷猎野鸡了,所以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她给了我一点暖暖的酒,以及姜饼,看上去真是好心肠人。林顿坐在安乐椅里,我就坐在炉前石板上的那张小摇椅里边,我们兴高采烈又说又笑,发现有这么多话儿要说。我们筹划夏日里要去哪儿,要干些什么。这些话我不必重述了,因为你会说这是犯傻。
“可是,有一回我们差点吵了起来。他说在炽热的七月里,打发一天最愉快莫过于从早到晚躺在原野中央的一块草坡上面,听繁花中间蜜蜂儿嗡嗡嗡梦呓细语,头上云雀欢唱着高飞过去,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那便是他最为向往的天堂的快乐。我的理想呢,是坐在一棵绿树上面摇摇荡荡,西风吹来,亮丽的白云在头顶上迅疾飘过,不光云雀儿,还有画眉、山鸟、红雀和杜鹃四面八方婉转啼鸣,远眺着荒野变成一个个冷寂寂的幽谷,近处长长的青草微风中波浪起伏,树林子和淙淙流水,以及整个世界全都欢欣鼓舞,苏醒过来了。他要什么都在一片宁静的喜悦之中,我要什么都闪烁跳动在一片灿烂的欢欣之中。
“我说他的天堂是半死半活的,他说我的天堂是酣醉酩酊的。我说我在他的天堂里会昏昏欲睡,他说他在我的天堂里会喘不过气,说着说着他就暴躁起来。最后,我们同意夏日到来后两种天堂都要试试,然后我们就彼此亲吻,成了朋友。安安静静坐了一个钟点之后,我打量起这间老大的房间,光滑的地面上地毯都没有一张。我想要是搬走桌子,这地方玩耍起来该是多好。我让林顿叫齐拉来帮忙。我们想来玩捉迷藏游戏,让她来捉我们,就像你过去那样,艾伦,你是知道的。他却不愿意,他说玩这个没意思,他想跟我玩球。在一个柜子里,在一大堆旧玩具中间我们找到了两个球,其他还有陀螺、铁圈、球拍、毽球等等。一个球上写着C,另一个上面写着H。我想要有 C的那个,因为那正是凯瑟琳的第一个字母,而H,则可以代表希斯克厉夫,那是他的名字。但是H球里面的糠都漏了出来,林顿不想要它。
“我总是击败他,他又上火了,咳嗽起来,回到他的椅子上面。可是那天晚上他顺顺当当就恢复了好脾气。他听了两三支美丽的曲儿,听入了迷,那都是你的曲儿,艾伦。我不得不告辞的时候,他又是邀请又是乞求,要我第二天晚上再来,我答应了他。
“米尼载着我飞奔回家,轻捷得像一阵风。整整一夜,我都梦见着呼啸山庄,我那可人的、亲爱的表弟。
“第二天我很是伤心。一半是因为你病了,一半是因为我想让父亲知道.让他应允我出行。可茶点过后夜色真美,我一路疾驰过去的时候,沉郁的心情也开朗起来。
“我又会有一个快乐的晚上了,我心想,想到我那可爱的林顿也将乐享这个晚上,兴致格外高昂起来。
“我驱着马跑进了他们的花园,正要拐弯转到宅子后面去,突然厄恩肖那家伙撞见了我,他拉住我的缰绳,叫我从前面进去。他拍拍米尼的脖颈,说它真是一匹好马,看样子他是想要同我说话。我只叫他别来碰我的马,要不它会踢他的。
“他咕咕噜噜答应了。
“‘它踢一脚也不打紧。’他微微一笑打量着它的腿脚。
“我几乎就想叫它踢上一脚看看。可是他走过去开门了,抬起门栓的时候,他抬头瞧住了上面的铭文,傻乎乎一付又窘迫又得意的模样,说道:
“‘凯瑟琳小姐!如今我能读那玩艺儿了。’
“‘好极了,’我嚷道。‘念给我们听听,你变聪明了!’
“他拼读起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拼出了那个名字:‘哈里顿·厄恩肖’。
“‘还有那图形?’我喊一声给他鼓劲,看出他是顿住读不下去了。
“‘我说不上来。’他答道。
“‘噢,你这笨蛋!’。我说,开心地大笑起了他的失败。
“那笨瓜目瞪口呆,嘴唇上挂着一丝傻笑,眉头却在紧皱起来,好像是拿不准他该不该跟我一块儿来笑。拿不准这笑是友好的善意呢,还是如其本然的那样,表达了轻蔑。
“我猛地一下拉下脸来,由此打消了他的疑惑,我请他走开,因为我是来看林顿,不是来看他的。
“他脸红了,我是借着月光看清楚的。他手从门栓上掉落下来,躲躲闪闪溜开了,一副痛失体面的样子。我想他以为自己和林顿一样满腹经纶呢,就因为他拼出了自己的名字,又因为我没有抱同样的看法,着实狼狈起来。”
“住口,凯瑟琳小姐,小宝贝儿!”我插话说。“我不责骂你,可我不喜欢你在那里的行为。要是你还记得哈里顿是你表兄,就像希斯克厉夫少爷一样,你就会觉得如此待他,是多么无礼。至少,他希望同林顿一样满腹经纶,也是值得称赞的上进心哪。兴许他学习并不是纯粹为了卖弄。你以前曾叫他羞愧来着,明白自己没有知识,这一点我是毫不怀疑的。他有心要弥补不足,让你高兴哪。你却来嘲笑努力没有成功,真是欠教养。要是你也在他的环境之下长大,你就会比他少几分粗野吗?他原是同你一般样聪明伶俐的,如今我为他遭人鄙视而伤心,那全是那个卑鄙的希斯克厉夫作的孽呀。”
“好啦,艾伦,你该不会为这事儿哭一场吧,是吗?”她嚷起来,我的认真劲儿叫她大吃一惊。“可是等一等,你马上就会听到他念叨ABC是不是讨我欢心,以及是不是值得用文质彬彬来回报粗野。我走进屋去,林顿躺在高靠背椅上,欠起身子来欢迎我。
“‘今晚我病了,凯瑟琳,亲爱的,’他说,‘你非得自个儿来讲,让我来听了。过来,坐在我边上。我就知道你是不会食言的,在你走之前,我还要你给我许个愿呢。’
“我知道这会儿我一定不能调笑他,因为他病了。我轻轻地讲着话,也不提问题,无论如何避免惹他生气。我把我最好的书给他带来了几本,他要我把其中的一本读些给他听听,我正要开口,厄恩肖突然冲开门闯将进来,他是左思右想,越想越气。他朝我们逼近过来,一把抓住林顿的臂膀,把他扯下躺椅。
“‘到你们自己房间去!’他说,因为激动,几乎语不成声,脸面上怒不可遏,涨得通红。‘要是她是来看你的,带她过去。你不能把我赶出这屋去。滚,两个都滚!’
“他恶狠狠咒骂我们,不容林顿回答,一甩手就差不多把他扔进了厨房。我跟上去时,他捏紧了拳头,看样子是恨不得把我一拳打倒。我心里一时害怕,有一册书掉下地来,他在后面一脚把书踢来,把我们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