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久凝视着这块风雨剥蚀的石头。然后我弯下腰来,在靠近底部的地方看到一个小洞,依旧塞满了蜗牛壳和小卵石,对于心爱的东西,我们都是非常乐意贮藏在那儿的。就像现在那样栩栩如生,我仿佛看到了童年的小伙伴坐在那块枯黄的草皮上,他那黑乎乎方方正正的脑袋朝前倾着,他的小手用一块石片掘出土来。
“可怜的亨德雷!”
我情不自禁地喊道。跟着我大吃了一惊:我的肉眼一时恍惚,居然受骗相信那孩子抬起脸来,直瞪瞪朝我瞅来!一眨眼工夫,就影踪全无了。可是我马上感到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渴望,要去呼啸山庄。迷信迫使我屈从这个冲动:兴许他死了!我想,再不他快要死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死亡征兆。
我越走近山庄,就越是焦急。待到远远望到它的影子,我手脚都在怵怵抖个不停。那个幽灵比我先到了一步,它站在那里, 目光穿过大厅张望出来。当我看到个头发乱糟糟、褐色眼睛的男孩把他红通通的脸蛋靠在门栏上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幽灵,再想下去觉得这肯定是哈里顿,我的哈里顿! 比起我离开他的时候没有太大变化,那是在十个月以前。
“上帝保佑你,宝贝!”我高叫道,顿时就把我愚蠢透顶的恐惧忘得精光。“哈里顿,是奈莉!奈莉,你的保姆。”
他朝后退去,不让我碰到他,然后捡起了一块大石头。
“我来看你父亲的,哈里顿,”我又说,从他那个举动猜测,他还没有认出奈莉就是我,要是奈莉居然还留在他的记忆里的话。
他举起他的炮弹要扔。我开始跟他讲好话,可是好话拉不住他的手,那块石头正打中我的帽子。跟着,从那小家伙结结巴巴的嘴唇里,吐出一连串的诅咒来,不管他懂或不懂这些骂人的话,久经操练之下,诅咒已是表达得有板有眼,把他的娃娃面孔扭曲成一付叫人吃惊的凶恶模样。
你当然知道,这与其说叫我气愤,不如说叫我伤心。我真想哭。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送上去以示讲和。
他犹豫不决,然后一把从我手里抢了过去,仿佛觉得我只是吊吊他胃口,终要叫他失望。
我又掏出一个,这回不让他够着。
“谁教你这些好话的,我的孩子?”我问。“是副牧师吗?”
“见他鬼的副牧师,还有你!把那给我。”他答道。
“告诉我你在哪里上课,它就归你了,”我说,“谁是你的老师?”
“魔鬼爸爸。”这就是他的回答。
“你从爸爸那里学到了什么?”我又问。
他跳起来要夺那果子。我把它举高一点,再问:“他教你什么?”
“什么也没有,”他说,“他就叫我离他远点。爸爸受不了我,因为我咒骂他。”
“啊!魔鬼教你骂爹?”我说。
“唉,不是的。”他慢吞吞地说。
“那么,是谁?”
“希斯克厉夫。”
我问他喜不喜欢希斯克厉夫。
“唉!”他又答道。
我想知道他喜欢他的缘由,可是断断续续只听到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爸爸怎么对我,他就怎么对爸爸——他咒骂爸爸,因为爸爸咒骂我。他说我一定要做我想做的事儿。”
“副牧师没有教你读书写字吗?”我问。
“没有,我听说副牧师要是跨进门槛,就把他牙齿捣进喉咙里去,那是希斯克厉夫许愿的!”
我把桔子放到他手里,叫他告诉他父亲,有一个叫做奈莉的女人,在花园门口等着,要同他说话。
他沿着小路走去,走进了屋。可是我没有看到亨德雷,却看到希斯克厉夫出现在门前的石阶上。我立刻转过身来,用足生平力气,沿着大路跑下去,一直跑到路标那里,才停下来。我害怕极了,感觉到自己是招来了一个幽灵。
这同伊莎贝拉小姐的风波没有太多联系,只是让我越发下定决心,严加提防,尽心尽力不让那一种恶势侵入到画眉田庄,即使在家里搅起狂风暴雨,扫了林顿太太的兴头,也在所不惜。
下一回希斯克厉夫来访时,我家的年轻小姐正巧在院子里喂鸽子。一连三天她没有理过她嫂子,可是她也不再怨天尤人了,这叫我们深感安慰。
希斯克厉夫向来没有向林顿小姐多表一丝礼数的习惯,这我是知道的。现在,他一看见他,首先就把他警惕的目光在房舍周围扫了一通。当时我站在厨房窗前,可是后退一步没有让他看到。然后他穿过铺石路,朝她走去,说了些什么。她好像很是窘迫,想要走开。为了阻止她走,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膊。她转过脸去,很显然他提了一个她没有心思作答的问题。又是匆匆忙忙一眼扫过房舍,自以为没人看见,这流氓胆大包天,抱住了她。
“犹大!奸细!”我脱口叫出声来。“你还是一个伪君子,不是吗?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子。”
“是谁呀,奈莉?”凯瑟琳的声音在我肘边。我只顾一门心思盯住外面的那一对人,都没有注意她走进屋来。
“你那一文不值的朋友!”我激动地回答说,“那边那个鬼鬼祟祟的流氓。啊,他看见我们了——他过来了!我纳闷他是不是又有了花招编寻出中听的借口,来解释他向小姐求爱,他明明告诉你他恨她?”
林顿太太看到伊莎贝拉挣脱出来,跑进了花园。一分钟过后,希斯克厉夫推开了门。
我忍不住要发泄一下我的愤怒,可是凯瑟琳气呼呼地坚持要我沉默,威胁说要是我胆敢胡作非为,胡言乱语,就要命令我离开厨房。
“听你说话,人都以为你是女主人哪!”她嚷道。“你要安守你的本分!希斯克厉夫,你惹起这场是非,想要干什么?我说过不许你去招惹伊莎贝拉!我求你了,除非你在这里做客做得不耐烦了,想叫林顿给你吃闭门羹!”
“上帝不容他那样做!”这黑乎乎的恶棍回答说。就在那时,我对他十分厌恶起来。“上帝叫他温顺又有耐心!我一天比一天疯得厉害,要把他送上天堂。”
“嘘!”凯瑟琳说,关上了里屋的门。“别惹我生气。为什么你无视我的请求?是她存心要来缠你吗?”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他吼道。“我有权利吻她,只要她愿意。你没有权利反对。我不是你的丈夫,你不必来嫉妒我!”
“我没有嫉妒你,”太太回答说,“我是为你而妒忌。脸色放开些,不要对我愁眉苦脸!如果你爱伊莎贝拉,你就娶她。可是你爱她吗?说实话,希斯克厉夫!看,你答不上来了,我肯定你答不上来!”
“林顿先生会同意他妹妹嫁给那个男人吗?”我问道。
“林顿先生会同意的。”我的太太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他可以省去这麻烦,”希斯克厉夫说,“没有他的恩准,我照样可以办事。说到你,凯瑟琳,现在我有几句话想说一说,既然我们谈到了它。我要你明白我知道你对我多狠毒——狠毒!听到了吗?要是你骗自己说我一无所知,你就是个傻瓜。要是你以为甜言蜜语就能把我安慰下去,你就是个白痴。要是你幻想我忍受报复,我马上就会叫你明白恰恰相反!可我还得谢谢你告诉我你小姑的秘密,我发誓我要把它利用个透。走一边去!”
“这又是你性格里的什么新花样?”林顿太太大惑不解地嚷道。“我对你狠毒——你要报复!你怎么报法,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我如何就对你狠毒了?”
“我不来向你报复,”希斯克厉夫回答说,火气稍缓了一些。“那不是我的计划。暴君压榨他的奴隶,可是他们不来反抗暴君,他们转而压榨他们底下的人。你为了自己开心,不妨把我折磨到死,我心甘情愿,只求让我也来如法炮制,开心开心,同时但愿尽你所能,少给我一点屈辱。既然推平了我的宫殿,就不要搭起一间茅屋,自鸣得意做了善事,把它赏赐给我当作家园。要是我以为你真的希望我娶伊莎贝拉,我不如抹了我的脖子!”
“噢,坏就坏在我没有妒忌,对吗?”凯瑟琳喊道。“好,我再不来给你提亲,给你提亲就像给撒旦送上一个迷失的灵魂。你的快乐同他一样,全在于引发苦难。你证实了这一点。艾德加在你刚来时脾气很坏,现在才恢复过来,我也开始安下心来,平了心气。可是你,知道我们太平就坐立不安,看起来是打定主意要引发一场争斗。同艾德加去吵吧,要是你愿意,希斯克厉夫,去骗他的妹妹。你找到了最有效的办法,来向我报复。”
交谈中止了。林顿太太在火炉边坐定下来,涨红着脸闷闷不乐。供她役使的精灵变得难以驾驭起来,她既不能摆脱它,又不能控制它。他抱着臂膊站在火炉边上,蕴育他那邪恶的思想。就这模样我离开他们去找主人,他正奇怪什么事让凯瑟琳在底下待子这么长久。
“艾伦,”我走进去时他说,“看到你的女主人了吗?”
“看到了。她在厨房,先生,”我回答说。“希斯克厉夫的行为叫她很不痛快。而且,真的,我真也觉得是时候了,该对他的来访另作安排了。太软弱是有害的,现在到了这地步——”我叙述了庭院里的场景,而且尽着我的胆量,把然后的争吵整个儿讲了一遍。我觉得这并非对林顿太太十分不利,除非她日后自找麻烦,来替她的客人辩护。
艾德加·林顿好不容易听我把话说完。他的第一句话就表明,他没有替他的妻子开脱罪责。
“忍无可忍!”他喊道。“她把他当作朋友,还要强加于我,真是丢脸!艾伦,给我到厅里去叫两个人来。凯瑟琳不许再跟这个臭痞子吵不休了,我对她纵容过头了。”
他走下楼来。叫两个仆人等在过道里,跟我进了厨房。房间里的人战火重开。至少林顿太太又抖擞起精神在张口痛骂。希斯克厉夫走到了窗边,低垂着头,显而易见是让她的暴风骤雨多多少少给镇住了。
他先看到了我家主人,急速做出一个动作,让她停嘴。她发现这暗示的缘由,突然就服从了他。
“怎么回事?”林顿对她说,“你对体面有何高见,那恶棍对你那样出言不逊,还留在这里?我想,因为这是他平常的谈吐,你听多不怪:你习惯了他的下作.而且,也许,以为我也能够习惯它吧!”
“你在门口偷听吗,艾德加?”太太问道,用的是一种故意要激怒她丈夫的语气,暗示既满不在乎,又非常蔑视他的愤怒。
希斯克厉夫在林顿说话的时候还抬了抬眼睛,对凯瑟琳的话则是一阵冷笑。好像是故意要把林顿先生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成功了。可是艾德加无意用太多的热情来款待他。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是容忍你的,先生,”他平静地说。“这并不是我视而不见你卑鄙下流的品性,而是我觉得你对它只能负一半的责任。而且凯瑟琳希望有你作伴,我默许了——真傻。你的在场是道德上的毒药,把最好的品质也污染了。为这缘故,为了防范更糟糕的后果发生,从此以后我将不许你踏进这个家门。三分钟你还不走,你就要被迫离开,不光彩地离开。”
希斯克厉夫从头到脚把说话人打量了一通,眼睛里满是讥嘲。
“凯茜,这羔羊像只公牛似地威胁你呢!”他说。“它不知道会在我的拳头上撞碎它的脑壳。老天!林顿先生,我确确实实抱歉.你不堪我一击!”
我家主人瞟了一眼走了,示意我把那两条汉子叫来,他可无意冒险,自个儿来打斗。
我听从了他的指使。可是林顿太太起了疑心,紧跟上来。我正要叫唤他们,她把我扯了回来,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上了锁。
“好主意!”她这样回答她丈夫又气又惊的目光。“要是你没有勇气攻击他,那就道歉,再不等着挨揍。这会给你一个教训,叫你别再虚张声势。不,我把钥匙吞下去,也不给你!我真高兴我的好心得到了你们两个的好报!一味逢迎了一个人的软弱天性,另一个人的蛮横脾性,到头来谢天谢地,赢得了两种瞎了眼的忘恩负义,真是蠢得荒唐!艾德加,我一直在维护你和你的家庭,现在我愿希斯克厉夫抽你个半死,为你胆敢这样来看坏我!”
无须那一顿鞭打,我家主人已经一蹶不振。他试图从凯瑟琳手里夺过钥匙,为安全起见,她把它扔进炉火中最旺炽的地方。艾德加先生见状不由自主一阵抽搐,面色变得死白。要他命他也躲避不了那激烈的情绪,痛苦夹杂着屈辱,完全把他给压倒了。他靠在椅背上,捂住了脸。
“噢!老天!在古时候,这会让你赢得骑士的封号!”凯瑟琳嚷道。“我们被征服了!要说希斯克厉夫会向你伸出一个指头,就像国王会率领他的大军去攻打一国耗子。提起精神!没人来动你!你这人不是羔羊,是吃奶的小兔子尸。
“我愿这个没血性的懦夫给你带来快乐,凯茜J”她的朋友说。“我恭贺你的趣味。就为这个直流口水,哆嗦成一团的东西,你丢下了我!我不会用拳头揍他,可是我要用脚踢他,尝一尝心满意足的味道。他是在哭吗?要不是他吓得要昏过去?”
这家伙走近过去,推了一把林顿坐着的那张椅子。他应当离远一点,因为我家主人一蹦就站起身来,照准他的喉头一拳打去,要是单薄一点的人,准保就给放平。
这一拳叫他有一分钟只顾喘气,在他拼命喘气的当儿,林顿先生从后门走进院子,又从那里绕到前面的大门。
“好哇!你别想再来这里了,”凯瑟琳嚷道。“走吧,就走。他会带一对手枪,五六个帮手回来的。要是他果真偷听到我们,当然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你叫我好看了,希斯克厉夫!可是,走——快走!我宁可看到艾德加,也不愿看到你走投无路。”
“你以为我喉头火辣辣挨了一拳,就一走了之?”他大吼道。“凭地狱的名义,不!在我走出门槛之前,我要像捣烂一颗榛子那样,捣碎他的肋骨!要是我现在不敲平他,有一天我总要杀了他。所以,既然你还珍惜他这一条命,就让我来同他算账!”
“他不来了,”我插嘴说,编织了一个小小的谎言。“一个车夫和两个园丁待在那里,你当然不会等着被他们扔到大路上去吧!他们每人都有棍子,我家主人很可能就在客厅的窗边站着,监视他们执行命令呢。”
园丁和车夫确实是待在那里,可是林顿也同他们在一起。他们已经走进了庭院。希斯克厉夫再一转念,决定避免与三个下人发生冲突。他抓起火钳,敲开了里门的锁,就在他们大步走进来的时候,溜之大吉了。
林顿太太太激动了,叫我陪她上楼。她不知道这场是非当中我也有着一份干系,我生怕她会有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