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0年)
我刚把《呼啸山庄》读了一遍,第一次对它所谓的、兴许是真有其事的缺点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对于它怎样出现在别人,那些对作者一无所知的陌生人眼中的模样,也有了一个确凿无疑的认识。他们并不熟悉故事背景所在的那个地区,对于他们来说,约克郡西莱丁的居民、风俗、绵延群山和村落的自然特征,是远在天外,闻所未闻的。
对于所有这些人来说,《呼啸山庄》肯定像一部粗糙而且奇怪的作品。英格兰北部的荒野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这些地区零零星星居民们的言谈举止,以及房舍本身和居住习俗,对这类读者来说,很大程度上也是难以了解,而且,他们能够了解的地方,总也伴着反感。有些男人和女人,也许秉性平易,情感温和适中,没有鲜明的个性,自打摇篮里面,就开始养成举止持重,出言谨慎的习惯,他们很难来欣赏一字不识的荒原农民和粗鲁的荒原乡绅们那种粗野强悍的言语,他们用原始的方式表露出来的激情,他们奔放不羁的恨,和不顾一切的爱。他们从小没有受过多少教育,除了被同他们一般样强悍的师长所熏陶,不曾受过什么约束。还有一大批读者,非常头疼地读到被一字不漏引入这部作品当中的一些语词,这些语词照通例是只排出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字母,中间则用省略号来填补的。我最好马上就说,关于这一方面,我是无法来道歉的。因为我自己也认为,把词语从头到底写完,是合情合理的做法。用单个字母来暗示粗俗狂暴的人经常用来点缀他们话语的脏话,我觉得这种方法虽然用心良好,却是软弱无力而且无济于事的。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是避开了什么情感,还是掩饰了什么恐惧。
讲到《呼啸山庄》的乡土气,我承认这一指责,因为我感觉到了它的气息。它从头到底都是乡土气的。它带着荒原的色彩,狂野不羁,像石楠的根一样盘根错节,非常自然。它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因为作者就是本地人,在荒原上土生土长。毫无疑问,假如命运将她抛到城市里,她的文字,要是她居然同样要来写点什么的话,显然就会拥有另一种特征。即便机运和趣味引得她选择相似的题材,她的处理方式,也不会相同。假如艾丽斯·贝尔艾米莉·勃郎特的笔名。是通晓所谓“世界”的一位贵妇或者绅士,她视野中那一块遥远且未经开化的土地,以及那块土地上的居民,同这个生长于斯的乡村姑娘事实上所见,也会大相径庭。无疑它会更加开阔,更加通达,至于它是不是更有独创性或者是更加真实,又当别论。讲到景物和地方色彩,它在引起读者共鸣方面,亦很难说是稍逊一筹。艾丽斯·贝尔写景,不像是那种纯粹以景物赏心悦目的人。家乡的群山对她来说,还不止是一种景观,它们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正如野鸟是它们的居民,石楠是它们的出产。所以,她所描述的自然景色,是它们应当如此的样子,应当如此的方方面面。
就刻画人性而言,情况有所不同。我不得不承认,对于她生活其间的乡民们,她的实际知识并不比一个修女对时而路过她修道院门前的村民,了解更多。我妹妹的性格天生是不大合群的,环境也在推波助澜,越发造就她离群独处的癖好。除了上教堂或在山间散步,她很少迈出家门。虽然她热爱周围的人们,却从没想过和他们交往。除了偶有例外,她也鲜有这方面的经验。可是她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语言,他们的家史。她可以津津有味地听他们的故事,不厌其烦来描述他们,讲得点滴不漏,绘声绘色,确切无误。可是她同他们本人,却很少有一点交流。因此,收罗在她脑中的有关他们的实际概念,完全限于那些悲惨可怕的性格特征,这是听别人谈到每一座荒凉村落的佚闻稗史时,不能不时而深深印人她的记忆的。她的想象力,气质原是较多沉郁较少明朗,强烈却欠欢快,她便从这些特征中找到素材,创造出希斯克厉夫、厄恩肖、凯瑟琳这样的人物。她造就这些生命,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如果她的读者读她的手稿,读到如此残酷无情,不得平息的大自然,如此堕落沉沦下去的精神,因为它们研磨神经的影响而毛骨悚然;如果他们抱怨说,光是听到那一些有声有色的可怕场面,就会夜不能成寐,白日里也心神不宁,艾丽斯·贝尔只会莫名其妙,怀疑抱怨的是不是真情。倘使她还活着,她的心灵自会长成一棵大树,更加崇高,更加挺拔,更加枝繁叶茂,结出的硕果更加醇熟甘美,鲜艳夺目。但是对于那样一个心灵,只有时间和经验才能让它发生变化,其他理智的影响,是无能为力的。
我已公开承认,《呼啸山庄》很大一部分笼罩着一种“黑沉沉的恐怖感”,那是说,在它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大气里,我们时时都能呼吸到雷电的气味。不过我要指出,仍然是有星星点点的地方,薄云遮蔽的天光和半隐半露的太阳,依旧是在证明着它们的存在。要找一个真正慈爱又忠心耿耿的样板,请看奈莉·迪恩这个人物。要找一个温情脉脉,一以贯之的典型,请看艾德加·林顿。有人会认为,这种品质体现在一个男人身上,不如体现在女人身上来得光彩夺目。可是艾丽斯·贝尔永远不会来理解这种观念。她最容不得有人暗示,忠贞与温柔,忍辱负重与仁爱慈祥,安在夏娃的女儿们身上,都是受人敬重的美德,可是安在亚当的儿子们身上,却都成了怪癖。她认为仁爱和宽恕是那伟大造物主最神圣的属性,他创造了男人也创造了女人,那些使神性骤然生辉的品质,绝不会辱没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人性,不管是哪一种形式。在老约瑟的刻画上面,有一种干涩阴沉的情感,而在小凯瑟琳身上,就透出了些许优雅和欢快的光辉。甚至在叫这名字的第一个女主人公身上,她的剽悍当中也不乏某种奇异的美,或者说,在她那反复无常的激情和充满激情的反反复复当中,也不乏真诚可寻。
希斯克厉夫,说真的,唯独他是无可救药。他笔挺挺朝地狱走去,从来就不曾拐过一个弯,打从那个“黑头发,黑皮肤,黑得像从魔鬼那儿来的小东西”最初被从大衣包里解开,放在农屋厨房的地上站稳起,直到奈莉·迪恩发现他那具狰狞硕大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那张板壁当中的床上,大睁着的眼睛仿佛在“嘲笑她想合上它们的企图,咧开的嘴唇和白森森的尖利牙齿,也在一样的讥嘲”。
希斯克厉夫也流露出一种孤独的人间情感,可那并不是他对凯瑟琳的爱。他对凯瑟琳的爱是一种猛烈的非人间的情感;那是能在那一种邪恶天才的恶毒本性里沸腾燃烧的激情;一种能构成那万劫不复的中心,那无边永恒世界永受煎熬之灵魂的火焰;在它不罢不休,无止无境的蹂躏之下,迫使他的信念无情地展开,这信念注定他永远是背着地狱,不论他走到哪里。把希斯克厉夫同人性联结起来的唯一纽带,是他粗暴地表现出来的对哈里顿·厄恩肖的关切,那是一个被他毁掉的年轻人;然后是他对奈莉·迪恩半隐半现的那一份尊重。去掉这两个孤孤零零的特征,我们就应该说,他既不是印度水手也不是吉卜赛人的孩子,而是个披了人皮的魔鬼,一个食尸鬼,一个恶魔。
创造希斯克厉夫这样的人物,究竟是否正确,是否可取,我不知道。我鲜能想象是的。但是有一点我却明白,具有创造才能的作家,每拥有某种他也并非总能驾驭的东西,有时候它会很奇怪地自作主张,自行其是。作家可以定下规章,发明原则,对于这些规章和原则,它也许会一连几年俯首称臣,然后,兴许全无要造反的迹象,有一天它再也不肯“膜拜溪谷,负轭犁田”了,相反它“嘲笑城市里的芸芸众生,全不管车夫的穷嘶极喊”,相反它断然拒绝再用海沙搓绳,却动手刻起了雕像,于是你就有了一尊普路托或一尊裘父,一尊提西福涅或一尊普赛克普路托(Pluto)即冥王;裘父(Jove)即朱庇特;提西福涅 (Tisiphone)系复仇三女神之一;普赛克(Psyche)为心灵女神。一尊美人鱼或一尊圣母玛利娅,全看命运或是灵感的驱使。不管这活计使人厌烦还是无上光荣,是可怕还是神圣,你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只有默默依从。至于你,名义上的艺术家,你的份儿只有老老实实干活,听凭那既不是由你发出,而且你也无从过问的指令,这指令不会因为你的祈求而发,也不会因你的好恶收回或者更改。要是结果引人入胜,世界将来赞扬你,尽管你和这赞扬无多干系。要是结果令人厌恶,同样的世界将来斥责你,尽管你和这斥责同样少有关系。
《呼啸山庄》是在一个粗野的作坊里,用简陋的工具,平常的材料雕成的。雕刻家在一片寂寥的荒野上,发现一大块花岗石,她细细审视过来,看出这块岩石可以怎样刻出一个脑袋来,野蛮、黑暗、玩世不恭;以及怎样刻出一个至少有一种宏丽成分的形体——力量。她用一把粗糙的凿子工作,没有模特儿,摹仿的是她沉思冥想中的图景。时间和劳力使这块岩石有了人形,它巍然矗立在那里,庞大,黝黑,紧锁着双眉,一半是雕像,一半是石头。就雕像而言,它是可怕的,形同鬼魅;就石头而言,它几乎是美丽的,因为它的色泽是一种柔和的灰色,荒原的苔藓覆盖着它,开着铃铛一般的小花,散发出阵阵幽香的石楠,忠实地依偎着巨人的脚髁,生长起来。
柯勒·贝尔夏洛蒂·勃朗特的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