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玛莱尔夫人慢慢地耸了耸肩,流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一字一顿地说道:“德·玛莱尔先生对此没有任何看法。他只会……只会弃权。”
于是他们的话题,便由对爱情理论的探讨转入到对具体行为的议论上,言语虽然放肆,却不失高雅。
此时此刻,他们说的话往往具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仿佛在用语言掀起女人的裙摆;他们用词十分大胆,但又相当狡猾,总能巧妙地掩盖话里隐藏的所有下流的意思。虽然他们谈论的是男欢女爱之事,但是谴词造句含蓄得体,每一句话都能让听者的眼前或脑海里浮现出那些难以启齿的场景,让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们不由得想起微妙而神秘的情爱,以及异性拥抱在一起时那些令人向往的秘事。这些让人羞愧的幻想让他们顿时心猿意马、欲火中烧。这时,侍应生端上来一盘烤肉、一盘烤山鹑、一盘青豆、一罐肥鹅肝和一盘沙拉。沙拉里的生菜叶参差不齐,盛在一个脸盆状的器皿里,好像铺了一层翠绿的青苔。面对如此的美味佳肴,客人们仿佛根本无心品尝,他们只是机械地把菜塞进嘴里,脑海里仍在回味刚才谈论的话题,沉浸在爱情的幻想中难以自拔。
两位夫人此时也抛开了原有的矜持。生性大胆的德·玛莱尔夫人,现在更是毫无顾忌,每句话都像在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仍有所保留,她的语调、声音、微笑、甚至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羞涩,表面上像在掩盖她话里的大胆含义,实际上却使它们显得更加突出露骨。
弗雷斯蒂埃懒散地躺在坐垫上,不停地笑着、吃喝着,并不时说出一些相当放肆露骨的话。对此,两位女士总是表现出惊讶和羞涩,但两三秒之后又恢复了正常。弗雷斯蒂埃每说出一句过分粗俗的话时,总会加上一句:
“孩子们,这是怎么啦?如果你们继续这样下去,总会干出蠢事的。”
甜品和咖啡过后,侍应生又端来一壶甜烧酒。几杯烧酒下肚,原本早已十分兴奋的男女,此时变得更加燥热难耐,神情恍惚。
如同刚入席时宣称的那样,德·玛莱尔夫人已经喝得醉眼朦胧;她承认自己已经醉了,并借着酒意,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这是她为了取悦客人而故意装出来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也许是为了谨慎起见,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杜洛瓦害怕自己一时兴奋,酒后失态,因此也沉默不语。
大家点燃香烟,弗雷斯蒂埃突然咳了起来。
这阵咳嗽,来势猛烈,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撕裂似的。弗雷斯蒂埃脸涨得通红,额头冒汗,他只得用毛巾捂住嘴巴。止住咳嗽后,他怏怏地说道:
“这种聚会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真不应该来。”
可怕的咳嗽让弗雷斯蒂埃感到心烦意乱,原本的兴致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回去吧。”他说。
于是,德·玛莱尔夫人按铃叫侍应生结账。账单很快就送来了。她接过来看了看,那些数字不停地在眼前转悠,她只得把账单递给杜洛瓦:
“您替我结账吧。我现在头晕脑涨,什么也看不清。”
说着,她把钱包放在他手里。
合计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仔细核查了一遍,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两张钞票,递给侍应生,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时,他小声问德·玛莱尔夫人:
“应该给他多少小费?”
“随你,我也不知道。”
于是,杜洛瓦在盘子里放下五法郎,然后将剩下的钱装进钱包,还给德·玛莱尔夫人,并对她说道:
“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这当然好。我已经找不到家门了。”
与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后,杜洛瓦和德·玛莱尔夫人同乘一辆马车朝她家走去。
两人并肩坐着,挨得很近。车厢里黑漆漆的,街上煤气路灯的灯光不时射进来。隔着衣袖,杜洛瓦能感觉到德·玛莱尔夫人肩头的温热。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心里只有一股拥她入怀的冲动。
“如果我这么做,她会有什么反应呢?”他暗自思忖着。这时,他想起席间那些肆无忌惮的话,顿时勇气倍增;但是害怕出丑的顾虑又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德·玛莱尔夫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如果不是借着从车外射进来的灯光,看到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杜洛瓦真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她在想什么呢?”杜洛瓦琢磨着。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什么也不说,否则只要说一句话,沉默就会被打破,一切都将彻底改变。可是他依然没有足够的勇气,不敢做出任何冲动之举。
忽然,杜洛瓦感到德·玛莱尔夫人动了动脚。这个毫无意义、神经质的动作,像是一种不耐烦的召唤。虽然它是如此难以察觉,但仍然让杜洛瓦浑身颤栗不已。他终于忍不住猛地转身,朝她扑过去,一边用手在她身上乱摸,一边急切地凑近她的嘴唇。
德·玛莱尔夫人发出一声惊叫,但叫声很微弱。她挣扎着,试图推开他重新坐起来;但是,她最终屈服了,仿佛体力耗尽,再也无力反抗。
这时,马车在她家楼下停下来。杜洛瓦一愣,竟找不出一句充满热情的话来感谢她、赞美她,并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德·玛莱尔夫人也没有站起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依然在回味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杜洛瓦害怕车夫会起疑心,于是跳下车,向德·玛莱尔夫人伸出手。
德·玛莱尔夫人跌跌撞撞地走下马车,仍然一言不发。他替她按了门铃,在等待开门的间隙,他战战兢兢地问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
她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咕哝了一句:“明天来我家吃午饭。”说完,走进家门,“轰”地一声把沉重的门关上。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满怀喜悦,得意洋洋地迈开大步朝前走。
他终于把一个女人弄到手了,而且还是个有夫之妇!一个来自上流社会,真正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没想到,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
以前,他一直以为,要高攀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肯定要低声下气,不厌其烦地向她献殷勤,说尽甜言蜜语,甚至还要送些贵重的礼物,以博取芳心。没想到,今晚只需他稍加主动,就轻而易举地将他遇到的第一个上流社会女人弄到了手;事情进展如此顺利,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她喝醉了。”杜洛瓦心想,“说不定,明天情况就会发生变化,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惜了。”他感到有些不安,随即又想:“怕什么,反正她现在是我的,说什么我也不会放手。”
渐渐地,杜洛瓦迷失在对权势、成功、名望、财富和爱情的无限遐想中;他仿佛突然看见一排体态优美、有钱有势的女人,宛如天上的仙女,微笑着从他面前经过,然后消失在金色的云彩中。
这天晚上,他一直做着这样的美梦。
第二天,走在德·玛莱尔夫人家的楼梯上,杜洛瓦仍然激动不已。德·玛莱尔夫人会如何接待他?会不会拒绝接待?不让他进屋?她会不会说……?不,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要她透露一点,人家就会猜出这是怎么回事。所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身材矮小的女佣为他开了门。见她表情毫无异样,杜洛瓦终于放心了,好像他早已料想女佣在看到他的时候,一定会惊慌失措似的。
杜洛瓦问道:“夫人好吗?”
女佣回答道:“很好,先生,和往常一样。”
说完,便领他来到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正当他整理领带的时候,从镜子里瞥见年轻的德·玛莱尔夫人正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杜洛瓦佯装没有看到她,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在镜子里相互观察、打量了几秒钟。
杜洛瓦转过身,德·玛莱尔夫人仍然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杜洛瓦朝她冲过去,激动地说道:
“我是多么爱您啊!”
德·玛莱尔夫人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然后抬头把嘴凑过去,两人深情地拥吻了许久。
杜洛瓦心想:
“太好了,一切比我想象的顺利多了。”两人分开后,杜洛瓦微笑着,一句话也没说,竭力使自己的眼神充满无限的爱意。
德·玛莱尔夫人也微笑着望着他,这是女人们希望并同意以身相许时才会露出的微笑。她喃喃说道: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打发珞林娜去一位朋友家吃饭。”
杜洛瓦叹了口气,吻了吻她的手腕,说道:
“谢谢,我太爱您了。”
于是,德·玛莱尔夫人像对待自己的丈夫一样,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下。
杜洛瓦本想说些巧妙的、引人入胜的话语,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因此,他只好问道:
“这么说,您不生我的气?”
德·玛莱尔夫人用手捂着他的嘴:
“别说了。”
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凝望,紧紧地扣着对方发烫的手指。
“我是多么想您啊!”杜洛瓦说道。
德·玛莱尔夫人说道:“请不要说了。”
隔壁餐厅里,传来女佣摆放餐具的声音。
杜洛瓦站起身,说道:“我不能和您靠这么近,否则会失去理智的。”
门恰好在这时被推开了,门口传来女佣的声音:
“夫人,午餐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其事地把胳膊伸给德·玛莱尔夫人,一起走进餐厅。
两人在餐桌前面对面坐下,不停地眉目传情;他们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刚刚建立起的那份甜美柔情中。虽然他们不停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却不知道自己吃的什么。杜洛瓦感到,桌子底下德·玛莱尔夫人的一只小脚在来回挪动,于是他用自己的脚紧紧夹住它,不让它缩回去。
女佣进进出出,漫不经心地为他们上菜或撤去用过的盘子,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午饭过后,两人又来到客厅,在原来的位置上并肩坐下。
杜洛瓦一点点朝德·玛莱尔夫人靠过去,想要抱住她。对方却一脸平静地推开他,说道:
“别这样,女佣随时会进来的。”
杜洛瓦低声埋怨道: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单独和您在一起,向您倾诉爱慕之情呢?”
德·玛莱尔夫人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
“过几天我就去您家拜访您。”
杜洛瓦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
“可是……我住的地方……非常简陋。”
德·玛莱尔夫人莞尔一笑:
“这有什么关系,我看的是您,又不是您的房子。”
杜洛瓦连忙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去。德·玛莱尔夫人说是下个星期的某一天。杜洛瓦一面轻轻地揉搓着她的双手,一面用炽烈的目光望着她,不停地央求她把日子提前;此时,他的双颊由于过度兴奋而涨得通红,流露出一股疯狂的欲念,这种欲念正是那些幽会男女在酒足饭饱后常有的。
德·玛莱尔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表情,终于节节让步,把日子提前了一天又一天。然而,杜洛瓦仍然坚持说道:“明天……;决说啊……就明天吧。”
最终,德·玛莱尔夫人只得点头应允:“好,就明天,下午五点。”
杜洛瓦兴奋不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后,两人渐渐平静下来,亲密地交谈着,如同相识多年的好友。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两人都被吓了一跳,赶紧分开。
德·玛莱尔夫人低声说道:
“一定是珞林娜。”
小姑娘出现在门口。当她看见杜洛瓦的时候,先是一愣,随即兴奋地拍着手朝他跑过来,嘴里喊道:
“啊!漂亮朋友!”
她的母亲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瞧,珞林娜叫您漂亮朋友!这是一个多么友善的称呼啊!我以后也要叫您漂亮朋友!”
杜洛瓦把小姑娘抱起来放在膝上,同她玩以前教过她的小游戏。
两点四十左右,杜洛瓦起身告辞,准备赶往报馆。走到楼梯口,他突然转身,透过门缝向德·玛莱尔夫人轻声叮嘱道:
“别忘了,明天下午五点。”
德·玛莱尔夫人嫣然一笑,回答道:“我记得。”说完关上门。
报馆的工作一忙完,杜洛瓦便开始考虑应该如何布置他的小房间,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寒酸,以迎接他的情妇。杜洛瓦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小饰物,用来遮盖墙纸上过于明显的污溃;于是,他花了五法郎买了一些日本版画、小扇子和小屏风。然后,他在窗户的玻璃上贴了几张透明的画片,画片上的图案有水上荡漾的轻舟、在布满晚霞的天空飞翔的小鸟、阳台上花枝招展的少妇以及一排身着黑色礼服、在茫茫雪原中前进的绅士。
这间屋子空间本来就小,只能供人坐卧;现在被他这么一弄,就像一只彩纸糊成的灯笼内壁。杜洛瓦自认为效果不错,并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用剩下的彩纸剪了许多小鸟,贴在天花板上。
一切弄妥后,杜洛瓦脱衣上床,在窗外不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下午,他很早就回到家,手里拎着一盒在商店买的点心以及一瓶马德拉葡萄酒。然后,他跑出去买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他把买回来的东西全部放在梳妆台上。为了掩盖上面的污溃,他还特意在梳妆台上铺了一块餐巾,原来摆在那里的脸盘和口杯都被藏在下面。
安排妥当后,他坐下来慢慢地等待着情妇的到来。
德·玛莱尔夫人五点一刻才到。房间里色彩缤纷的图片让她着迷不已,她大声嚷道:
“这房子不错嘛,就是楼梯上来往的人太多。”
杜洛瓦将她拥入怀中,隔着面纱,激动地吻着她的前额和帽子外面的几缕头发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把德·玛莱尔夫人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待她上车后,杜洛瓦低声说道:
“星期二再见,还是这个时间。”
“好的,星期二见。”德·玛莱尔夫人应声说道。
由于天色已晚,德·玛莱尔夫人让杜洛瓦把头伸进车窗,吻了吻他的嘴唇。过了一会儿,车夫挥动马鞭,准备启程,德·玛莱尔夫人恋恋不舍地喊道:“再见,漂亮朋友!”破旧的马车由一匹白马拉着,慢慢腾腾地向前驶去。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杜洛瓦每隔两三天就会和德·玛莱尔夫人在那间小屋里幽会,有时是早上,有时是傍晚。
一天下午,正等待着德·玛莱尔夫人到来的杜洛瓦,忽然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吵闹声。他跑到门边,听见一个小孩正在嚎啕大哭。接着,传来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喊叫声:
“小家伙怎么又哭起来了?”
一个女人愤怒地尖声喊道:
“那个常到楼上记者家去的骚货,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到了。该死的臭婊子,真是不知羞耻,上楼梯的时候连小孩也不注意。”
杜洛瓦慌忙往后退,因为此时楼梯上传来衣裙摩擦的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他刚把门关上,就听见一阵敲门声。他打开门,气喘吁吁的德·玛莱尔夫人冲进来,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听见了吗?”
杜洛瓦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听见什么啊?”
“难道你没听见他们刚才是怎么侮辱我的吗?”
“谁?”
“楼下那些混蛋。”
“我可什么也没有听到啊。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德·玛莱尔夫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只得帮她取下帽子,解开胸衣,扶她到床上躺下,然后用湿毛巾轻轻地揉着她的太阳穴。可是,她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她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以后,又开始怒火中烧。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去,替她狠狠揍他们一顿,最好把他们通通杀掉。
杜洛瓦只得不停地宽慰她:
“要知道,他们都是工人,大老粗。如果此事闹到法庭上去,你不但会被人认出,而且很有可能被关进监狱,弄得自己身败名裂。我们何必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呢德·玛莱尔夫人转念说道:“那我们怎么办呢?我是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杜洛瓦回答道:“这还不简单,我马上搬家。”
德·玛莱尔夫人喃喃说道:“这主意不错,但总是需要一些时日的。”突然,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心情顿时好转起来:
“听我说,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你什么也不用管,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明天早上,我会派人送一张‘小蓝条’给你。”
所谓的“小蓝条”,是当时巴黎流行的一种封口快信。
此刻的德·玛莱尔夫人,笑容满面,为自己想到的主意兴奋不已,但她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杜洛瓦。接着,两人开始疯狂地缠绵绯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