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想去拜访弗雷斯蒂埃夫人,但只要一想到上次见面时的尴尬场面,他就觉得羞愧难当,只好打消自己的念头。也许,说不定哪天她丈夫会向他发出邀请呢。百无聊赖之际,他想到了曾邀他过去做客的德·玛莱尔夫人。于是在一个无事可做的下午,他来到她家。
德·玛莱尔夫人曾经对他说过:
“我下午三点前都在家。”
两点半的时候,他按响了她家的门铃。
德·玛莱尔夫人住在凡尔纳依路一幢公寓的五楼。
一位女仆闻声赶来,给他开门。此人身材矮小,头发蓬乱;一边系着无边软帽,一边说道:
“夫人在家,但我不知道她起床没有。”
说完,她推开虚掩着的客厅门。
杜洛瓦走了进去。客厅面积挺大,但家具不多,布置得也不够精细。几把旧扶手椅沿着墙壁排成一行,显然是女仆随便摆的,人们从中丝毫察觉不出爱好家居的女主人的高雅品味。四面墙上分别挂了一副蹩脚的油画:小河上飘荡的轻舟,大海中航行的轮船,平原上矗立的磨房和树林中伐木的樵夫。这些画用长短不一的细绳,歪歪斜斜地挂在护墙板上。由于女主人的漠不关心,这些画很可能就这样挂在那里很长时间了。
杜洛瓦坐下来,静静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一扇门被突然推开。德·玛莱尔夫人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丝质日式晨衣,上面绣着金色的景物、蓝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鸟。一见到杜洛瓦,她便大声说道:
“真不好意思,这时候才起来。您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您把我忘了呢。”
她高兴地向他伸出两只手。房里简单的陈设让杜洛瓦不再感到拘束,他握住德·玛莱尔夫人的手,像诺贝尔·德·瓦伦那样,把其中一只凑近嘴边,轻轻地吻了吻德·玛莱尔夫人请他坐下,然后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您的变化可真大,比以前气派多了。看来巴黎挺适合您的。来,跟我说说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吧。”
他们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好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一种信任感、亲切感和倾慕感在彼此心中油然而生,使两个兴趣相投、性格相仿的陌生人,在经过片刻交谈之后,便成为了莫逆之交。
讲着讲着,德·玛莱尔夫人突然停下来,惊讶地说道:
“和您在一起,感觉真的很怪。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毫无疑问,我们肯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只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
杜洛瓦立即回答道:
“真是荣幸之至。”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别具用意的微笑。
他觉得,德·玛莱尔夫人穿着这件颜色鲜艳、质地柔软的晨衣,虽然没有弗雷斯蒂埃夫人那么苗条、妩媚、娇嫩,但却更诱惑撩人,让人难以自持。
每次和弗雷斯蒂埃夫人在一起,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笑容虽然迷人,但却透露出一种冰冷的气质,让你在心醉神迷之时又不敢造次,那样子好像在说:“你很讨人喜欢。”但同时又在警告你:“千万不要乱来噢!”总之,你永远也猜不透她的真实想法。杜洛瓦只想伏在她的脚边,亲吻一下她内衣的花边,或者嗅一嗅从那对丰满的乳房间散发出的温香气息。可是呆在德·玛莱尔夫人身边,他却能感到一股强烈而明确的欲望。面对眼前轻纱缠绕的玲珑躯体,他不禁热血沸腾,双手颤抖。
德·玛莱尔夫人侃侃而谈,每句话都显得那么风趣幽默;就像一名技艺娴熟的工人,在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完成一项难以完成的工作。杜洛瓦一边听一边想“她的这些话对我大有帮助。听她讲一讲巴黎每天发生的事,一定能写出一系列精彩的专栏新闻。”
这时,从德·玛莱尔夫人刚才进来的那扇门上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德·玛莱尔夫人叫道:
“进来吧,小宝贝。”小女孩出现在门口,然后径直向杜洛瓦走去,并伸出一只手。
她的母亲惊讶不已,喃喃说道:
“瞧她变得多么乖巧,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杜洛瓦亲了亲小姑娘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询问她自上次见面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小姑娘像个大人似的,用清脆的嗓音,认真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房间的挂钟响了三下,杜洛瓦起身告辞。
“您以后可以常来这里坐坐,”德·玛莱尔夫人说道,“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聊聊天。只要您来,我随时欢迎。对了,最近您怎么没去弗雷斯蒂埃家?”
杜洛瓦回答道:
“噢,是这样的,最近一直很忙。我也希望能够很快再在他家见到您。”
说完,杜洛瓦走了出去。说不出为什么,他的心里此刻充满了希望。
对于这次拜访,他没有向弗雷斯蒂埃透露半个字。
接下来的几天,杜洛瓦怎么也忘不了这次拜访。德·玛莱尔夫人的身影不时浮现在他眼前,让他魂不守舍;他会常常想起她那优美动人的身段,以及妙趣横生的言语。如同人们在共度一段美好时光之后的感觉一样,德·玛莱尔夫人的倩影不断萦绕在杜洛瓦的脑际。一种复杂、微妙、让人心绪不宁而又难以抑制的神秘力量正在操纵着他。
于是没过几天,他第二次登门拜访德·玛莱尔夫人。
女仆把他带到客厅。不一会儿,珞林娜出现了。这一次,小姑娘没有伸出手,而是把额头靠过来让杜洛瓦亲了亲,并对他说:
“妈妈让我告诉您,请稍等片刻。她还没有穿好衣服,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我可以先陪您坐坐。”
小女孩彬彬有礼的举止让杜洛瓦忍俊不禁。他应声说道:
“好啊,小姐。很荣幸能够和您呆上一段时间。不过我要告诉您,我这人一点儿也不严肃,整天都在玩。不如,我们一起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吧?”
小姑娘一愣,然后,如同那些对此建议感到突然和惊讶的女人一样笑了笑,低声说道:
“房间可不是玩游戏的地方。”
杜洛瓦说道:“对于我来说,哪里都可以玩。来吧,来捉我吧。”说完,他便围着桌子转起来,同时引诱小姑娘来追他。珞林娜始终带着礼貌的微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虽然她不时伸出手试图抓住他,但并没有追赶上去。
杜洛瓦只得停下脚步,弯下腰,等她慢腾腾地走近时,突然像被关在盒子里的魔鬼那样纵身一跃,迅速蹿到客厅的另一头。珞林娜觉得这很有趣,“呵呵”地笑了起来,她不由得兴致大增,加快了追赶的脚步。每当她以为快要抓住杜洛瓦时,总会发出既愉快又胆怯的叫声。杜洛瓦不时拉过一把椅子挡在面前,让她围着椅子绕圈圈,然后,又拉过一把椅子。小女孩不停地奔跑着,开始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种新鲜的游戏当中;她脸泛红晕,兴奋不已地追赶着诡计多端的玩伴。
后来,当她以为终于可以抓到他的时候,后者突然一把抱住她,把她举过头顶,大声喊道:
“我抓到你喽!”
小姑娘兴奋极了。她一边踢着双腿试图挣脱,一边开心地大笑起来。
这时德·玛莱尔夫人走进来,吃惊地说道:
“啊!珞林娜……珞林娜在玩游戏?先生,您真是不可思议!”
杜洛瓦把小姑娘放下,亲了亲她母亲的手。然后两人一起坐下,小姑娘坐在中间。两位大人很想聊聊天,但余兴未消的珞林娜却一反常态,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她的母亲只好打发她回房去。
小女孩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两眼含着泪花。
珞林娜一走,德·玛莱尔夫人便压低嗓门说道:
“我有一个重大计划,这个计划与您有关。事情是这样的:我每星期都会应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共进晚餐,事后,我会偶尔在饭店回请他们一次。我这人不太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懂交际;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擅长做家务,对于烹调,更是一窍不通,总之,我什么也不会做。我生活喜欢随意,所以每次都在饭店里回请他们。可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气氛难免有些冷清;而我的那些朋友和他们又不是一路人。我之所以说这些,是想告诉您这次请客吃饭与以往有所不同。您明白吗?我想请您也参加。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七点半,地点‘富豪餐厅’,您知道这个地方吧?”
杜洛瓦欣然接受邀请。德·玛莱尔夫人接着说道:
“我们四人正好凑成一桌。这种小型聚会,对我们这些很少应酬的女人来说,一定非常有意思。”
德·玛莱尔夫人今天穿了一件深栗色的连衣裙,合身的剪裁完美地勾勒出她胸部、腰部和臀部的曲线,让她显得格外妖艳迷人。但是不知为什么,杜洛瓦总觉得有些迷惑不解,甚至有点别扭;他觉得德·玛莱尔夫人这身精致高雅的打扮与她在家居方面的漠不关心实在是很不协调。
她讲究自己的穿戴,要求那些与肌肤直接接触的东西必须精致考究;至于周围的生活环境是好是坏,她却一点也不在乎。
离开德·玛莱尔夫人家后,和上次一样,杜洛瓦总觉得她仿佛时刻就在身边。
他迫切期待星期六的约会早日到来。
因为手头并不宽裕,杜洛瓦买不起参加晚宴的礼服,只得又租了一套黑色礼服。这一天,他提前几分钟,第一个来到餐馆。
侍应生领着他走进三楼的一个小雅间,里面挂着红色的帷幔,唯一一扇窗户正对大街。
房间中央有一张方桌,上面摆着四套餐具。桌布白得发亮,像上过一层漆似的。两只高高的烛台上点着十二支蜡烛,烛光将桌上的玻璃杯、银制餐具和暖炉照得闪闪发光。
窗外,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各个包间的灯光照射下,好像一片嫩绿的草坪。
杜洛瓦在一张矮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的面料和帷幔一样,也是红色的,但里面的弹簧早已失去弹性。他一坐上去,便深深地陷了下去,仿佛跌进一个坑里。偌大的餐厅里,不断传来高档餐馆惯有的嘈杂声:碗碟或银质餐具碰撞时发出的响声,侍应生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快速跑动的声音,以及那些包间的门偶尔被推开时传来的客人们的说笑声。正在这时,弗雷斯蒂埃走了进来。他热情地与杜洛瓦握了握手,和平日在《法兰西生活报》办公室的态度截然不同。
“两位女士马上就到,”他对杜洛瓦说道,“这种聚会真有意思!”
接着,他往桌上看了看,叫人吹灭一盏快要熄灭的煤气灯。因为外面起风了,他走过去关上一扇窗户,然后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下,解释道:
“我必须特别注意。这个月,本来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可是前几天又旧病复发。大概是星期二从剧院出来时着凉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两位夫人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一位领班。她们戴着面纱,把整张脸庞遮得严严实实,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小心翼翼;每次出入公共场合,她们总是把自己弄得神神秘秘,生怕遇见某个邻居或者熟人。
在杜洛瓦行礼的时候,弗雷斯蒂埃夫人嗔怪他为何不去她家拜访她。然后,她微微一笑,望向德·玛莱尔夫人:
“看来,您更喜欢德·玛莱尔夫人。您有时间去拜访她,却没时间来看我。”
四人坐好后,领班把酒水单递给弗雷斯蒂埃,德·玛莱尔夫人大声说道:
“两位先生想喝什么就给他们拿什么。至于我们俩,来点冰镇香槟,要最好的,口感要温和,其他的什么都不要。”领班出去后,德·玛莱尔夫人兴致勃勃地说道:“今晚真是难得,我们一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弗雷斯蒂埃好像根本没有听她说话似的,他问道:
“我能把窗户关上吗?这几天,我感觉有些不舒服。”
“当然可以。”
弗雷斯蒂埃走过去,关上另一扇窗户。等他重新回到座位上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他的妻子一言不发,似乎心事重重。她微笑着,低头看着面前的玻璃杯;那淡淡的微笑,好像总是在许诺什么,却从来不去履行。
过了一会儿,侍应生端来第一道菜:奥斯唐德牡蛎。牡蛎又肥又嫩,像是一只只特意放进贝壳里的“小耳朵”,一进嘴就化了,如同带着咸味的糖果。
喝完汤之后,侍应生端上一道鳟鱼,粉红色的鱼肉恰似少女的肌肤。几杯酒下肚,宾主的谈兴大增。
他们说起了最近流行的一则新闻:一位上流社会贵妇和一位外国王公在酒店雅间进餐的时候,被她丈夫的朋友撞个正着。
弗雷斯蒂埃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两位夫人则一致认为,那个泄漏他人秘密的男子只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卑鄙小人。杜洛瓦对两位夫人的话表示赞同,并振振有辞地声称,一个男人,无论是当事人、知情者还是目击者,都应该对这种事情守口如瓶。他还说道:
“如果我们能够相互保守秘密,那么生活定会充满情趣。人们,尤其是女人之所以做事思前虑后,就是害怕秘密被揭穿。”
说完,他笑着补充道:
“难道事实不是如此吗?如果她们不用担心片刻的痛快会让她们名誉扫地,或者流出痛苦的眼泪,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沉醉一时的欲念,随心所欲地去尽情享受一番,哪怕欢快的时光是那么短暂!”
杜洛瓦的话极具说服力,仿佛在为自己辩护,言下之意是说:
“如果你们和我发生什么风流韵事,大可不必为此担心。如果不信,尽管试试”
两位女士出神地望着杜洛瓦,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她们彼此心照不宣,通过一种沉默不语的方式暗自承认:如果秘密不会被泄露出去,她们这些巴黎女人早就抵挡不住各种诱惑了。
弗雷斯蒂埃半躺在沙发上,一条腿盘起,胸前的餐巾被塞进背心领口,以免饭菜弄脏衣服。他突然大笑一声,用一种怀疑论者确信不疑的腔调说道: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要是大家都在这种事情上保持缄默,很多人都会跃跃欲试。倒霉的,只有那些可怜的丈夫!”
接着,他们开始谈论爱情。杜洛瓦认为,爱情不是永恒的,但是如果双方建立起一种温馨的友谊,彼此信任,那么这种感情关系还是可以长期维持下去的。感官的结合不过是心灵结合的产物。对于情侣之间感情破裂后,就互相猜忌、大吵大闹、甚至酿成悲剧的做法,杜洛瓦十分厌烦。
杜洛瓦说完后,德·玛莱尔夫人轻叹一声,说道:
“是啊,爱情的确是人生最美好的东西。但是,一些不切实际的过分苛求,常常破坏了它的美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一直玩弄着手里的一把刀,这时也插嘴说道:
“没错……没错……被人爱的感觉,十分美好……”
此刻,她的思绪飘得更远,想起了许多不敢提及的事情。
由于第一道菜还没有送上来,他们只好一边喝着香槟,一边嚼着从小圆面包上剥下来的面包皮。刚才一番谈话,让每个人都陶醉在虚无缥渺的爱情幻想中;恰如一杯甘甜的美酒,一滴滴从喉咙流过,让人热血沸腾,变得飘飘然了。
侍应生端来一盘嫩而不腻的羊排,下面还铺了一层切得很细的笋尖。
“哎呀,真是一道好菜!”弗雷斯蒂埃脱口称赞道。
众人慢慢地吃着,细细品味着细嫩的羊肉和如奶油般滑润的笋尖。
杜洛瓦接着说道:
“当我爱上一个女人时,心里就只有她,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杜洛瓦话气坚定,仿佛在品味美酒佳肴的同时,也领略到了爱情的愉悦。弗雷斯蒂埃夫人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说道:
“当一个人握着另一个人的手,问道:‘你爱我吗?’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我爱你。’人生最美妙的时刻莫过于此。”
德·玛莱尔夫人将手中香槟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放到桌上,兴致盎然地说道“对于爱情,我可不喜欢空谈。”
听了她的话,大家不觉眼睛一亮,纷纷笑着点头称是。
弗雷斯蒂埃干脆在沙发上躺下来。只见他张开双臂,靠着座垫,一本正经地对德·玛莱尔夫人说道:
“您的坦率让人钦佩,这证明您是一个讲求实际的女人。但是您能否告诉我们,德·玛莱尔先生对此有何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