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时置身教堂,上帝近在眼前,瓦尔特夫人却觉得自己比在家中更脆弱、更加六神无主。她再也无心祈祷,心里只想着杜·洛瓦。他的转身离去,让她心碎欲裂。即使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瓦尔特夫人还是强迫自己祈求上帝的救助。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就此沉沦。她的嘴里念念有词,耳边回荡的却是杜·洛瓦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瓦尔特夫人知道自己完了,再怎么反抗也是无济于事。可是她仍然不想放弃。伤心绝望的她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但凡女人碰到这种情况,都会大喊大叫,倒在地上浑身发抖。瓦尔特夫人这时也感觉自己快要从椅子上倒下;她四肢抽搐,尖叫着跌落在椅子中间。
有人快速朝这边走来。瓦尔特夫人回头一看,是位神甫。她连忙爬起来,跑过去,双手合十,结结巴巴地说道:“哦!救救我吧!请您救救我吧!”
神甫停下来,惊讶地问道:“您有什么事,夫人?”
“救救我!可怜,可怜我吧!如果您不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神甫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心想,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他又问了一遍:“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眼前这位神甫年轻高大,体形有些臃肿,脸圆圆的,上面的肉直往下掉,嘴边的胡须被精心修理过,周围隐约留下一圈黑色的痕迹。他是一位副本堂神甫,经常出入城里富人区的女教徒家。
“请接受我的忏悔吧,”瓦尔特夫人说,“帮帮我,支持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神甫回答道:“我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三点到六点会在这里聆听人们的忏悔。”瓦尔特夫人紧紧拽住他的手臂,连声央求道:“不!不!不!您得马上听!马上!必须这么做!那个人就在这里!在这间教堂里!他在等我!”
“谁在等您?”神甫问道。
“一个男人……他会毁掉我的……他老是缠着我……如果您不救我……我就无法摆脱他……我太脆弱……太脆弱了……”
瓦尔特夫人跪倒在神甫面前,泣不成声:“啊,神甫,可怜,可怜我吧!看在主的份上,救救我吧!”
她拉住神甫的黑袍,不让他离开。神甫神情慌张地望了望四周,生怕哪个不怀好意的人或者伪善之徒看到这一幕。
最后,他意识到抽身离开是不可能的。
“起来吧,我正好带着告解室的钥匙。”
神甫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串钥匙。他挑了一把快速向告解室走去。教堂里,一间间木制的供人们忏悔的告解室如同人类灵魂的垃圾箱,装满了善男信女们的罪恶。
神甫打开中间一扇门走进去,随即把门关上。瓦尔特夫人连忙冲到旁边的小房间里,怀着无比虔诚和希望,喃喃说道:“神甫,保佑我吧。我是一个有罪之人…·,杜·洛瓦围着祭坛转了一圈,然后沿着教堂左边的小厅,向门口走去。半路上,他碰到了刚才那位胖胖的秃头先生。此人的步伐还是那么不慌不忙。杜·洛瓦不由地纳闷起来:“这老头总是在这里晃来晃去,究竟想干什么?”
老头也放慢了脚步,盯着杜·洛瓦,看样子是想和这位年轻人攀谈几句。只见他走向前,打了声招呼,然后彬彬有礼地问道:“请原谅,先生。请问这座教堂建于什么年代?”
杜·洛瓦回答道:“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至少也得有二十到二十五年的历史吧。今天是我第一次来这儿。”
“我也是。以前从没见过这家教堂。”
听他这么一说,杜·洛瓦一下子来了兴致:“您好像参观得很认真,很仔细啊”
对方解释道:“我不是来参观的,先生。我夫人约我来这儿见面,可是她却迟迟没有出现。”
老头没有再说下去。过了半晌,他又说道:“外面真热!”
杜·洛瓦打量着他,觉得他面貌和善。突然,他觉得他很像弗雷斯蒂埃。
“您是外省人吧?”杜洛瓦问道。
“是啊,我是雷恩人。您呢,先生?您是因为好奇才进来的吗?”
“不,我在等一位女士。”年轻的记者说道,然后和老先生告辞,微笑着走开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杜·洛瓦看见刚才那个可怜的女人还在那里跪着祈祷。他想:“真见鬼,她还有完没完?”原本对她的一丝怜悯和同情早已消失殆尽。
杜·洛瓦从她身边轻轻绕过,然后沿着教堂右厅往回走,准备去找瓦尔特夫人他从远处看了一下刚才两人呆过的地方,却吃惊地发现瓦尔特夫人已经不在了。杜·洛瓦开始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于是沿着柱子从头至尾找了一遍,可是仍然不见她的身影。难道她已经走了?一想到这,杜·洛瓦便感到万分震惊和愤怒。随后,他转念一想,也许瓦尔特夫人正在找他呢。于是,他围着教堂又转了一圈。人还是没有找到。最后,他索性坐到刚刚瓦尔特夫人跪过的那把凳子上,希望她会回来找他。他就这么坐在原地,慢慢地等着。
没过多久,一阵轻微的话语声引起了杜·洛瓦的注意。奇怪的是,教堂这个角落除了他以外看不到任何人。这阵窃窃私语声究竟来自何处?杜·洛瓦站起身,四下里找了找,发现祭坛旁边有一排告解室的门。其中一扇门的门外,露出一块裙角。他走过去一看,居然是瓦尔特夫人。她正在那里向神甫忏悔!杜·洛瓦真想冲进去,把她从告解室里拖出来。但转念又想:“算了吧,别看她今天向神甫忏悔,明天照样会成为我的女人。”于是,他在告解室对面安安稳稳地坐下来,耐心地等待着。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忍不住想笑。
很长时间过去了。瓦尔特夫人终于站起来。当她转身看到杜·洛瓦后,便朝他走过来,表情冷漠严肃。“先生,”她说,“请不要送我,也不要跟着我,更不要独自一人再来我家,我不会接待您的。再见!”
说完,她径直走了出去,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杜·洛瓦没有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远去。他有一个原则,凡事不可强求。就在这时,神甫也从房子里走出来,带着一脸的疑惑。杜·洛瓦径直朝他走过去,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骂道:“要不是看您穿一身长袍,我一定会给您两记耳光!”
随后他转过身,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刚才那位老先生还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他戴着帽子,两手交叉着放在背后,眼睛紧紧盯着广场和四周的街道。
当杜·洛瓦经过他身边时,两人互相点头致意。
无事可做的杜·洛瓦来到《法兰西生活报》报馆,一进门就看到大家忙成一团,好像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大事一样。于是,他决定到经理室去探个究竟。
瓦尔特老头正站在办公室里,神情慌乱,忙得不可开交。他正在断断续续地口述一篇文章,每说一两句,就要停下来向身边的记者布置任务。他一会儿向布瓦勒纳叮嘱几句,一会儿忙着拆阅手中的信件。
看到杜·洛瓦进来,他高兴地大喊道:“嗨,您来得正好,漂亮朋友!”
“漂亮朋友”一说出口,瓦尔特老头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忙着解释道:“请原谅我这么称呼您。现在,我已经忙得晕头转向啦。我的太太和女儿一天到晚都叫您‘漂亮朋友’,所以我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叫起来。您不会介意吧?”
杜·洛瓦笑着说:“怎么会呢?我非常喜欢这个称呼。”
瓦尔特老头说道:“那好,以后我就和大家一样叫您‘漂亮朋友’吧。呃,您过来一下,我要跟您说件事情。现在上任内阁已经倒台,投票结果是310票对102票。今天是七月二十八号,看来我们的假期也要无限制延期了。摩洛哥事件让西班牙非常恼火,并且直接导致杜朗·德·莱纳及其跟随者的垮台。我们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马罗正在奉命组织新的内阁。他提名布丹达克勒将军为国防部长,我们的朋友拉罗舍一马蒂厄为外交部长。他自己则兼任总理和内务部长。这样一来,《法兰西生活报》将会成为一份官方报纸。我现在正忙着酝酿一篇具有指导意义的文章,申明一些简单的原则,为几位部长指指路。”
然后他笑了笑,接着说道:“当然,这也是他们自己要走的路。有关摩洛哥问题,我们一定要写出一些让读者感兴趣的东西。要么是一篇影响深远的时事新闻,要么是一篇具有轰动效应的专栏文章。我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您帮我想想吧。”
杜·洛瓦想了一下,说道:“这事您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交给您一份内容详尽的研究报告,介绍法属非洲殖民地一一左起突尼斯,中部阿尔及利亚,右至摩洛哥的政治状况及当地土着居民的历史。此外,我还会带领读者领略一下摩洛哥边界直至着名绿洲菲居伊的迷人风光。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位欧洲人涉足这片绿洲,但是它已经成为这次冲突的导火索。您觉得这样写,可以吗?”
瓦尔特老头大声叫道:“很好!您准备用什么题目?”
“从突尼斯到丹尼尔。”
“好主意!”
随后,杜·洛瓦跑到办公室里翻了翻以前的《法兰西生活报》。他想把自己发表的第一篇文章《非洲服役散记》找出来。那篇文章讨论的都是些殖民政策问题,阿尔及利亚人口问题以及他在奥兰省的所见所闻。因此,他只需把文章稍微改动一下,换个题目,就可以交差了。
杜·洛瓦大致地修改了一下《非洲服役散记》,仅用四十五分钟就匆匆定稿。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在文章中把新任内阁大肆褒扬了一番。
瓦尔特看完这篇文章后,对杜·洛瓦赞赏有加:“不错……不错……相当精彩!您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祝贺您!”
晚上,杜·洛瓦回到家吃饭,为自己白天的表现沾沾自喜。尽管圣三会教堂的约会差强人意,但他觉得自己稳操胜券。
玛德莱娜正在家里焦急地等待丈夫的归来。一看到杜·洛瓦,她便大声嚷道:“知道吗?拉罗舍已经当上外交部长啦丨”
“我知道。今天下午,我还专门就此事写了篇有关阿尔及利亚的文章呢。”
“你都写了些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我们第一次合作时写的《非洲服役散记》。我把文章重新看了一遍,然后根据当前的需要稍微修改了一下。”
玛德莱娜笑着说:“没错,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沉吟片刻,她接着说道:“我想,你应该写个续篇,上次你……中途放弃了。现在正是时候,我们可以马上动手,一定能够写出一系列紧跟时事、精彩纷呈的连载文章。”
杜·洛瓦一边走到餐桌前,一边说道:“没错。绿头乌龟弗雷斯蒂埃已经不在了,就没什么碍事的了。”
玛德莱娜觉得非常难堪,一字一顿地说道:“这种玩笑一点儿也不得体。我希望你就此打住。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杜·洛瓦正想反唇相讥,仆人这时走进来递给他一封信。杜·洛瓦一看,信上没有署名,只写了一句话:昨天是我一时冲动,请原谅,明天下午四点请到蒙梭公园杜·洛瓦马上明白是谁写的。他顿时感到欣喜若狂,随手把信放进口袋里,对妻子说道:“亲爱的,我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我承认,这听上去的确很愚蠢。”说完,杜·洛瓦开始埋头吃饭。
他一边吃,一边反复想着那句话:“昨天是我一时冲动,请原谅,明天下午四点请到蒙梭公园。”显然,瓦尔特夫人已经做出了让步。在他看来,她仿佛在说:
“我随时等候与您见面。地点、时间,一切随您。”
杜·洛瓦失声笑了起来。玛德莱娜问道:
“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在想今天下午碰到的神甫,他看上去傻头傻脑的。”
第二天,杜·洛瓦准时赴约。蒙梭公园的长凳上坐满了不敌酷暑的巴黎市民。有些纳凉的保姆趁小孩在沙石路上玩耍的时候,坐在凳子上打起了盹。
杜·洛瓦看见瓦尔特夫人正站在一处古遗迹旁,周围一股清泉缓缓流过。她沿着古迹的小圆柱慢慢地走来走去,神情忧伤,心神不宁。
杜·洛瓦刚上前打了声招呼,她便开口说道:“公园里的人真多!”
他趁机提议:“是啊,没错。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可是去哪儿呢?”
“随便哪儿都可以,马车上也行啊。只要将身边的帘子一拉,就不会有人看见“那好吧,我宁愿坐在马车上。这地方真让我害怕。”
“好,我去叫辆马车。五分钟后,我在环城路对面的门口等您。”
话音刚落,他人已经匆匆离去。
几分钟后,他们重新碰面了。瓦尔特夫人一上车,便放下身边的帘子,问道:“您对车夫说去哪儿?”
杜·洛瓦回答道:“您什么也不用担心,他知道。”
杜·洛瓦给车夫的地址是:君士坦丁堡街。
瓦尔特夫人接着说道:“您一定不知道,我为您受了多少折磨。昨天在教堂里,我之所以狠心地离去,是因为当时无论如何我也要从您的身边逃开。和您单独呆在一起,总是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您能原谅我吗?”
杜·洛瓦握着她的手,说道:“当然。我是那么地爱您,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瓦尔特夫人用一种接近乞求的眼神望着他,说道:“听我说,您一定要规规矩矩……不能……不能……否则,我不会再和您见面的。”
杜·洛瓦一开始没说话,嘴角挂着一丝令所有女人都无法抵挡的狡黠微笑。最后,他柔声说道:“我什么都听您的。”
瓦尔特夫人坦言,她是在得知杜·洛瓦要和玛德莱娜结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有意于他。她讲得如此详细,甚至连具体日期和任何细微的心理活动都记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会儿,瓦尔特夫人突然闭口不言。原来,马车已经停下来了。杜·洛瓦打开车门。
“我们在哪?”瓦尔特夫人问道。
“下来吧。我们到房间里去,那里比较安静。”杜·洛瓦回答道。
“我们到底在哪儿?”
“我的单身宿舍。以前没有结婚的时候,我就住在这里。现在我把它重新租下……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就有地方见面了。”
一想到马上就要和杜·洛瓦独处一室,瓦尔特夫人便吓得花容失色。她死死拽住马车的坐垫,惊恐万分地说道:
“不,不,我不去!我不去!”
杜·洛瓦信誓旦旦地说道:“我向您发誓,绝不会动您一根寒毛。赶快进来吧!瞧!别人都在看着我们呢。他们马上就要围过来看热闹。快点……;决点……赶快下来吧丨”
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绝不会碰您的。”
这时,一位酒店老板正站在店门口好奇地望着他们。瓦尔特夫人惊慌失措,猛地跳下车,冲进楼房。
正要上楼梯的时候,杜·洛瓦一把抓住她,说道:
“就在一楼。”
一关上门,杜·洛瓦便像对待猎物一样,把瓦尔特夫人搂在怀里。她挣扎着,反抗着,结结巴巴地说道:“啊,上帝丨……啊,上帝丨……”
杜洛瓦狂热地吻着她的颈项,眼睛和嘴唇。瓦尔特夫人想躲避却又显得力不从心。她就这么推搡着,一面拼命地躲避杜·洛瓦的嘴唇,一面又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凑上去。
突然,她停止了挣扎,好像被彻底征服了一样,变得异常温顺,任由杜·洛瓦为她宽衣解带。杜·洛瓦将她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双手就像侍女一样敏捷轻盈。
瓦尔特夫人从他手里抢过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的脸,站在那里一丝不挂,脚边堆满了刚被脱下的衣服。
杜·洛瓦没有帮她脱鞋,一把抱住她向床边走去。瓦尔特夫人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我发誓……我向您发誓……我以前从未有过情人。”听起来,仿佛是一位年轻姑娘在说:“我向您发誓,我是贞洁的。”
杜·洛瓦心想;“哼!我才不在乎这些呢。”
转眼,秋天来了。杜·洛瓦夫妇在巴黎呆了整整一个夏天。在议员享受短暂假期的时候,他们在《法兰西生活报》上发表了一篇又一篇支持新任内阁的文章。
虽然只是十月初,议会却不得不因为越来越棘手的摩洛哥事件,重新召开会议尽管闭会当天,右翼众议员朗贝尔萨拉辛伯爵那篇幽默风趣的演讲让不少中间派也纷纷拍手叫好。但是,人们始终不相信法国政府会出兵远征丹尼尔。萨拉辛伯爵在演讲中仿效从前一位着名的印度总督,拿自己的胡须和内阁打赌;他说新任内阁出于对称的考虑,一定会仿效前任内阁,派兵出征丹尼尔。只有这样,才能和驻扎在突尼斯的军队遥相呼应。这就好比人们在壁炉两边摆上两只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