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仆人跑来通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杜洛瓦觉得,这顿晚餐持续的时间特别漫长,仿佛没有尽头。三人默默地吃着,没有说话,手指把面包捏得粉碎。负责伺候的仆人,进进出出,听不到任何声响。由于弗雷斯蒂埃讨厌听到脚步声,仆人们都穿着软底拖鞋。沉寂的房间里,只有木壳挂钟发出机械而有规律的“嘀嗒”声饭后,杜洛瓦借口旅途劳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靠在窗前,抬头仰望星空。一轮圆月宛如一盏巨型灯,在每栋别墅的白墙上洒下一层朦胧的寒光;微波荡漾的海面,一片波光粼粼。杜洛瓦绞尽脑汁,希望找个理由尽快离开这里;最后,他决定谎称收到瓦尔特先生的急电,必须立即赶回报馆。
可是第二天醒来,他又觉得这个借口实在站不住脚,弗雷斯蒂埃夫人根本不会相信,他还是走不了。而且他的临阵退缩,会让他表现出来的忠诚所应换回来的全部好处付诸东流。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唉,真是麻烦!不过算了,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再说,他也拖不了几天。”
这天,天气晴朗。南国特有的蔚蓝天空,让人感到心情愉悦。杜洛瓦认为这时候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过早,于是独自一人走到海边散步。
午饭时间他才回来。一进门,仆人对他说:
“先生,主人已经问起您两三次了。请上楼看看主人吧。”
杜洛瓦走上楼。弗雷斯蒂埃坐在扶手椅上,好像睡着了。他的妻子躺在沙发上看书。
弗雷斯蒂埃抬起头。杜洛瓦问道:
“感觉怎么样?我看你今天气色不错。”
弗雷斯蒂埃回答道:
“是的,今天好多了,体力也恢复了些。你和玛德莱娜快去吃饭,待会儿我们坐车出去转转。”
走出房间,弗雷斯蒂埃夫人对杜洛瓦说道:
“你看,他以为自己大病已愈。今天早上一起来,就开始制订计划。待会儿,我们要去朱昂湾附近买些彩陶,将来带回巴黎装饰我们的房间。他坚持要出去,可我担心路上会出什么事。他怎么受得了路途的颠簸呢。”
马车来了,弗雷斯蒂埃由仆人搀扶着,一步一步从楼上走下来。当他看到马车,便让人把车篷取掉。
他的妻子坚决反对:“你疯了?这样会着凉的。”
弗雷斯蒂埃固执己见:“不,我已经好多了,我心里有数。”
车子驶向鲜花盛开的林间小道,放眼望去,一派英式林苑风光,这是戛纳的一大特色。接着,马车抵达安狄波大道,沿着海边往前奔驰。
弗雷斯蒂埃向大家介绍眼前的景物:首先是巴黎伯爵的别墅,然后是其他一些建筑物。虽然他看起来兴致勃勃,但是别人一看便知,他的兴致只不过是装出来的,根本掩盖不住身体的虚弱。他没有力气抬起胳膊,只能用手指一指这些景物。
“瞧!那是圣一玛格丽特岛和巴赞将军B11逃出来的那座城堡。为了不让后人忘记这段历史,城堡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了。”
随后,弗雷斯蒂埃想起以前的军营生活,聊了聊几位军官和一些往事。这时,马车拐了个弯,整个朱昂湾尽收眼底。一端是墙壁刷得雪白的村庄,一端是安狄波角。
突然,弗雷斯蒂埃像个小孩似的,兴奋地叫道:“啊,舰队,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舰队啦!”
宽阔的海湾中央,停着六艘巨型舰艇;远远望去,就像几座绿树覆盖的山岩。舰艇造型怪异,其大无比,上面耸立着各种塔楼;船首向下,仿佛要深深地扎入海底。
舰艇看上去十分笨重,好像固定在海底,人们弄不明白它到底如何移动。状似望台的转动圆形炮台,就像一座座立于礁石之上的灯塔。
一艘大型三桅船,扬起白色风帆,欢快地从军舰旁边经过,驶向外海。与浮在水面上、丑陋无比的钢铁怪物相比,这艘桅船显得格外轻巧精致。
弗雷斯蒂埃试图辨认这些舰艇,并逐一说道:“科贝尔号,叙弗朗号,杜佩莱海军上将号,无畏号,毁灭号。”马上,他更正道:“不,不对,那艘才是毁灭号”
这时,他们来到一座大型建筑物前。招牌上写着:“朱昂湾艺术彩陶商店”。马车绕过一块草坪,在商店门口停下。
弗雷斯蒂埃想买两个花瓶放在书架上。由于无力下车,人们只得将样品一件件拿来让他挑选。他选了很长时间,并不时征求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见。“你们知道,我要把花瓶放在书房最里面的那个书架上;只要坐在办公椅上,就可以看见。我要选一个古色古香的,最好具有希腊风格。”他一件一件仔细地挑选着,看到后面,又想看前面的。最后,他终于选定两件。付过钱后,他吩咐店员立刻送到他的别墅“过几天,我就要回巴黎了。”他说道。
马车回去的时候,沿着海湾从山谷深处突然刮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弗雷斯蒂埃开始咳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只是轻轻地咳了两声。渐渐地,咳嗽一次比一次剧烈,最后气喘吁吁,发出阵阵撕哑的喘息声。
弗雷斯蒂埃感到呼吸困难,只要一吸气,喉间便会传出一阵来自胸腔的猛烈咳嗽;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它停下来,减轻他的痛苦。大家不得不把他从车上抬回房间。杜洛瓦抬着他的下身,感觉到他每次肺部抽搐时,双腿也会跟着颤抖。
温暖的被窝并没有使他的病情得到任何改善,猛烈的咳嗽一直持续到午夜。最后麻醉剂的使用,终于让要命的咳嗽有所缓和。弗雷斯蒂埃睁着双眼,斜靠在床头,一直呆到天亮。
这天早上,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找人帮他刮脸。早晨刮脸,是他多年的习惯。可是当他下床准备刮脸的时候,呼吸立刻变得急促困难,大家不得不扶他重新躺下。弗雷斯蒂埃夫人惊慌失措,派人把刚上床的杜洛瓦叫醒,请他去找医生。
杜洛瓦很快把卡沃医生请来了。医生开了一剂汤药,并嘱咐了几句。杜洛瓦特意送医生出来,以便听听他的意见。“病人熬不了多久了,”医生说道,“看来拖不过今晚。请转告那位可怜的夫人,让她派人去找个神甫。我已经无能为力。不过如果需要,我随时听候你们的吩咐。”
杜洛瓦让仆人把弗雷斯蒂埃夫人叫出来,说道:
“他已经不行了。医生建议找个神父。您看怎么办?”
弗雷斯蒂埃夫人沉吟半晌,考虑周全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的,从各方面看……这样做比较好……我得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告诉他神父想来看看他……不过,我什么也不懂。幸好有您在,就麻烦您帮我请一位神父,务必挑一个老实本分的。告诉他,他只是来负责听病人忏悔的,其他事情不用管。
杜洛瓦很快带来一位乐于帮忙的年迈神甫。神甫走进病人的房间,弗雷斯蒂埃夫人立刻退了出来,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的房间坐下。
“他显得十分不安,”她说道,“当我说出‘神父’这两个字,他立刻露出可怕的表情……仿佛……仿佛意识到……您知道……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救了,所剩时日不多……”
弗雷斯蒂埃夫人脸色苍白,接着说道:
“我永远也不忘不了他那副表情。那一瞬间,他一定看到了死神,他一定看到这时,他们听到了神甫的声音。因为耳背,神甫说话的声音特别大:
“不,不,您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您确实在生病,但没有生命危险,我今天是以朋友和邻居的身份来探望您的。”
他们听不清弗雷斯蒂埃说了些什么,只听到牧师说道:
“不,不,我不是来让您领圣体的。等你稍微好一点,我们再谈这事。如果你想忏悔的话,我非常乐意倾听。我是一名神父,会抓住一切机会,指点我的信徒。”
接着便是长时间的寂静。弗雷斯蒂埃一定喘息着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突然传来神父的声音;与刚才截然不同,好像在祭台念诵经文一样:
“上帝无比仁慈的。孩子,请背诵忏悔经吧。也许您已经忘记,那么就由我来帮助您,请和我一起念:ConfiteorDeoomnipotenti·BeataeMariaesempervirgini……”神甫不时停下来,好让弗雷斯蒂埃跟上他的节奏。接着,他说道:
“现在,请您忏悔……”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静静地听着,由于焦急的等待而显得有些激动和不安弗雷斯蒂埃嘀咕了一阵,神父说道:
“我的孩子,您是说您曾经有过不应有的得意之时……是什么性质的?
听到这里,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对杜洛瓦说道:
“我们不应该听他的秘密,还是到花园里走走吧。”
于是他们下楼,在门口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头顶,是一株开满鲜花的蔷薇树;前面不远处种着一丛石竹,阵阵浓烈的花香不时向他们飘来。
沉默片刻后,杜洛瓦问道:
“回巴黎前,您还要在这里耽搁一段时间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回答道:“不。事情一办完,我就回去。”
“十来天?”
“顶多十天。”
杜洛瓦接着问道:“他没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除了几个远房亲戚。很小的时候,他父母便去世了。”
这时,一只蝴蝶正在石竹花丛里采蜜。两人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它。蝴蝶不停地扇动着翅膀,从一株石竹飞到另一株石竹;即使停下来的时候,翅膀仍在轻轻地拍动。他们两人就这样沉默不语地坐着,直到仆人跑来通知他们神父已经听完忏悔。
他们一起回到楼上。
同前一晚相比,弗雷斯蒂埃好像又消瘦了许多。
神父握着他的手,说道:
“再见,孩子,我明天早上再来。”
说完便告辞离开。
神甫一走,气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艰难地向妻子伸出双手,断断续续地说道:
“救救我·救救我·亲爱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哦!救救我吧!我什么都听你的,快去找医生来……他让我吃什么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说着说着,他开始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干瘪的嘴角挤出一道道褶皱,如同伤心的小孩。
他的双手重新放回床上,慢慢地、有规律地动着,仿佛要从被子上抓起什么东西似的。
他的妻子泣不成声,哽咽着说道:
“别胡说,哪有那么严重?这只是一时的发作,因为你昨天太累了,明天就会好的。”
弗雷斯蒂埃呼吸急促,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几乎听不清楚。
他不停地说道:
“我不想死!啊!上帝……上帝……上帝!我到底会怎么样?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永远也看不见了……啊!上帝!”
弗雷斯蒂埃的双眼盯着前方,仿佛看到什么旁人看不到的可怕东西,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与此同时,两只手仍然在重复刚才的动作。
突然,他打了个冷颤,全身由上而下抖动了一下;随即,喃喃说道:
“公墓……我……上帝丨……”
他再也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带着一脸的惶恐喘息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午夜十二点,附近一所修道院的钟声突然响起。杜洛瓦走出房间,吃了点东西。一小时后,他回到房间。弗雷斯蒂埃夫人什么也不想吃。她的丈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形如枯槁的双手仍在不停地抓着床单,好像要把它拉到脸上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坐在床脚的扶手椅上。杜洛瓦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两人静静地守候着。
医生派来的看护早已到来,此时正在窗边打盹。
昏昏沉沉中,杜洛瓦突然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他睁开眼睛,正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双眼,就像两盏正要熄灭的灯,慢慢地合上了。他的喉间发出轻微的响声,两股鲜血从嘴角涌出,一直流到衬衣上;双手停止了可怕的抽动,呼吸也随之停止。
他的妻子明白了一切,发出一声哀鸣;她双腿一弯,伏在床边哭了起来。杜洛瓦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被惊醒的女看护,这时走到床前说道:“他已经去了。”杜洛瓦很快镇静下来,仿佛终于解脱了似的,长叹一声:“没想到,他走得这么快。”
几把眼泪过后,最初的惊愕渐渐消失;大家开始着手办理后事,通知有关方面。为此,杜洛瓦不停奔波,直到天黑。
回来后,他已经饥肠辘辘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吃了少许东西。晚饭过后,两人一起来到二楼的卧室,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放着两根点燃的蜡烛,旁边碟子里浸泡着一枝金合欢花,因为他们没有找到所需的黄杨木枝条。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一一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一一孤零零地守在死去的弗雷斯蒂埃身边。他们不时抬头看看死者,相对无言,心事重重。
昏暗的烛光下,尸体身边的阴影让杜洛瓦深感不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者瘦削的脸庞;摇曳的灯光下,它显得更加凹陷。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难以平静。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昨天,这位朋友还和他说过话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多么恐怖!多么不可思议!杜洛瓦不禁想起诺贝尔·德·瓦伦曾经对他说的话“人死不能复生”。虽然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新生命降临,他们有鼻有眼、有口有头、有思想,但是躺在床上的那位却再也不能复生了。
弗雷斯蒂埃活着的这些年,和所有的人一样,能吃能喝,有说有笑,既享受过美好的爱情,也对人生充满希望。可是转眼之间,他就这么消失了。一条生命!短短几天,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人一出生,就会慢慢长大,品尝人生的滋味,怀抱无限的希望,然后就是死亡的降临。无论男女,永远都不能死而复生。尽管如此,人们依然抱着“长生不死”的幻想。其实,人类只是茫茫宇宙一个小小的天地,转眼间就会灰飞烟灭,化为培育新芽的养料。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点点星辰以及大千世界,都会在获得生命之后走向死亡,然后转化成别的什么。无论是虫蚁,人类,还是星球,消亡之后都不会再现。
在这浩瀚无边、无人幸免的虚无世界里,生命竟是如此短暂而又微不足道。想到这些,杜洛瓦便感到心情沉重,内心充满恐惧。面对摧毁一切的力量,他只有俯首听命。只有几天或者几小时生命的虫蚁,抑或几十年生命的人,乃至若干世纪生命的大地,它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多看到几次晨曦而已。
杜洛瓦将目光从尸体上移开。
弗雷斯蒂埃夫人低着头,好像也在想一些令人痛苦的事情;尽管满脸悲伤,那头金发依然美丽。看着她,杜洛瓦心头不由升起一种愿望即将实现的美好感觉。他未来的日子还长,现在何必自寻烦恼呢?
杜洛瓦专注地望着浑然不觉的弗雷斯蒂埃夫人,暗自思忖:
“一生之中,爱情才是惟一的快乐。能够将所爱的人揽在怀中,就算体会到了人生最大的乐趣。”
不知道这位死去的朋友交了什么好运,居然能够娶到这么一位聪明迷人的妻子。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为什么要嫁给这么一位平庸无能的可怜虫呢?后来又是怎样把他打造成新闻界的一个人物的?
生命中的诸多秘密,让杜洛瓦感到迷惑不解。记得曾经有人传闻,这桩婚事是一位名叫德·沃德雷克的伯爵促成的,并为她提供了嫁妆。
现在,她有什么打算?要嫁给谁?难道会像德·玛莱尔夫人猜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或者一位比弗雷斯蒂埃强百倍、年轻有为、朝气蓬勃的俊美男子?她有没有具体的想法或计划?他恨不得把一切都搞得一清二楚!他为什么会如此关心她的未来呢?杜洛瓦想了想,发现自己的忧虑来自内心一些朦胧的、不可告人的想法;人们往往将它们隐藏起来,只有往灵魂深处挖掘,才能发现。
是啊,他为什么不试着博取她的芳心呢?如果能把她弄到手,他的未来将是一片坦途,前程不可限量啊!
他一定会成功的!他清楚地感到,弗雷斯蒂埃夫人对他有意;而且不仅仅是一般的好感,而是男女之间心照不宣、互相吸引的爱慕之情。她知道他聪明、果敢、有耐力,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