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瓦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和自己情妇的丈夫见面。到时候只要稍有不慎,或者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都会让对方看出破绽。于是,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还是不要和你丈夫见面吧。”德·玛莱尔夫人大吃一惊,站在他面前,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坚持说道:“为什么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种事太平常了!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开窍!”
杜洛瓦无话可说,只得应承道:“好吧,我星期一来吃晚饭。”
德·玛莱尔夫人接着说道:“为了让气氛显得自然,我还邀请了弗雷斯蒂埃夫妇。你也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
直到星期一以前,杜洛瓦一直没有过多地考虑此事。可是到了约会那天,当他走在德·玛莱尔夫人家的楼梯上时,竟然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和她丈夫握手,不想喝他的酒,吃他的面包,而是因为他总是感觉有些担心,至于究竟担心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进入客厅后,杜洛瓦像往常一样等着主人的出现。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一位身材高大,衣着整齐,胡子花白,胸前佩着勋章的男人走进来,彬彬有礼地说道“先生,我夫人经常向我提起您。今天能够认识您,真是深感荣幸。”
杜洛瓦赶快迎上去,努力让自己显得热情一些;然后,他使劲地握了握主人伸过来的手。可是等他坐下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德·玛莱尔先生往壁炉里添了一块木柴,问道:“您做记者很长时间了吧?”
杜洛瓦回答道:“不,只有几个月时间。”
“啊!那不错啊!”
“是的,还行。”随后,杜洛瓦开始和他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对于所说的话,他并没有过多考虑,无非就是人们初次见面时常用的客套话。渐渐地,杜洛瓦平静下来,开始觉得眼前这一幕十分有趣。看着德·玛莱尔先生严肃而又可敬的脸庞,他暗自发笑,心想:“老兄,我给你戴了绿帽子,你还不知道吧。”此刻的杜洛瓦,就像那些偷窃到手而未遭人怀疑的小偷一样,产生了一股邪恶的满足感。突然,他很想和眼前这位先生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可以把心灵深处的秘密告诉自己。
这时,德·玛莱尔夫人突然走了进来。她用充满笑意而又难以捉摸的眼神扫了两位男士一眼,然后走到杜洛瓦身边和他打招呼。由于德·玛莱尔先生在场,杜洛瓦没敢吻她的手,尽管以前每次见到她时都会这么做。
德·玛莱尔夫人表现十分平静,好像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对于这个生性狡黠的女人来说,这种会面既简单又自然。这时,珞林娜出现在门口。她走到杜洛瓦跟前,把前额伸过去让他亲了亲,比平时更加乖巧。因为父亲在场,她显得有些拘束。德·玛莱尔夫人问道:
“怎么啦?今天怎么不叫‘漂亮朋友’?”
小女孩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好像母亲说了不该说的话,泄露了她内心的小秘密。
当弗雷斯蒂埃夫妇来到客厅的时候,大家不禁被查理的样子吓了一跳。一个星期以来,他显得更加消瘦,脸色惨白,咳嗽不止。他向众人宣布,按照医生的嘱咐,他们夫妇将于下个星期四动身去戛纳养病。
这天晚上,弗雷斯蒂埃夫妇很早便告辞离开了。他们一走,杜洛瓦摇摇头说道“看来,他的情况不妙,拖不了多久了。”
德·玛莱尔夫人不慌不忙地附和道:
“是啊,他已经完了!不过所幸他娶了一位好妻子。”
杜洛瓦问道:
“他妻子帮了他很多忙吗?”
“没错,而且是任何事情。别看她深居简出,其实什么人都认识。只要她想要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得到。她比任何女人都精明能干,而且点子又多。对于那些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男人来说,她无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
杜洛瓦问道:
“这么说,她大概很快又会结婚吧?”
德·玛莱尔夫人回答道:
“是的。如果她已经有合适人选,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或许是一位议员……除非……这位议员不愿意……因为……因为在道德方面……可能有些麻烦……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德·玛莱尔先生有些不耐烦了,低声埋怨道:
“你怎么总是喜欢谈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呢?别人的家事,我们不要管,还是把精力放在自己家里吧。这是人人都应该遵守的规则。”
杜洛瓦告辞出来,心烦意乱,脑海里尽是些模糊的想法。
第二天,他来到弗雷斯蒂埃家,夫妇的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查理躺在沙发上,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他不停地说道:“我应该提前一个月起程的。”随后,他向杜洛瓦交代了一些报馆的事情,尽管他已经和瓦尔特先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告辞的时候,杜洛瓦使劲握了握这位老战友的手,说道:“那么,再见了,老兄。祝你早日康复!”但是当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门口的时候,杜洛瓦却激动不已地说道:“你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吧?我们既是朋友,也是合作伙伴,对吗?如果您需要我,不管什么事情,请不要客气。只要发个电报或者写封信,我一定照办。”
弗雷斯蒂埃夫人轻声说道:“谢谢。我不会忘记的。”同时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她深深地看了杜洛瓦一眼,目光里充满温柔。
杜洛瓦下楼的时候,正好碰到慢慢往上走的德·沃德雷克伯爵,杜洛瓦曾经在弗雷斯蒂埃家见过他一面。这次伯爵看上去有些忧伤,也许是因为这家主人即将远行吧!
为了显示自己的绅士风度,身为记者的杜洛瓦赶忙向他行了礼。
伯爵礼节性地回了礼,依然带着几分傲慢。
星期四的晚上,弗雷斯蒂埃夫妇离开巴黎。
查理离开后,杜洛瓦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部的工作更加繁忙。他不但要撰写一些重要文章,还要负责签发社会新闻稿件;因为老板希望每人都对自己的稿件负责。在此期间,他曾经历过几次笔战,但每次都被巧妙地应付过去。由于频繁接触政界人物,杜洛瓦也慢慢成为一位目光敏锐、处世圆滑的政治编辑。
但是,始终有一件事困绕着杜洛瓦:一份名为《笔杆报》的小报不断攻击这位《法兰西生活报》社会新闻专栏主编;用《笔杆报》一位匿名编辑的话说,就是声讨这位专为瓦尔特制造骇人听闻消息的新闻专栏主编。他们每天都会刊登一些言辞尖酸刻薄、阴险恶毒的文章,含沙射影地攻击杜洛瓦。
一天,雅克·里瓦尔对杜洛瓦回答道:“你可真能忍耐。”
杜洛瓦无可奈何地回答道:“那您说怎么办?他们又没有指名道姓。”
可是一天下午,杜洛瓦刚走进编辑室,布瓦勒纳便递给他一份《笔杆报》,说道:“瞧!又有一篇攻击您的文章。”
“啊?为了什么事?”
“不为什么,就是有关风化警察逮捕奥贝尔夫人的报道。”
杜洛瓦接过报纸,看到一篇题为《杜洛瓦的玩笑》的文章,上面是这样写的:《法兰西生活报》一位着名记者今日声称,本报曾经报道的关于奥贝尔夫人被臭名昭着的风化警察逮捕一事,纯属虚构,现实生活中并无此人。然而事实是怎样的呢?这位女士就住在蒙马特尔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其实,瓦尔特银行的职员支持那些对他们的经营活动宽容大度的警方,并因此获得某种或哪些好处,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至于本文提到的这位记者,最好还是继续制造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内情的爆炸性新闻,比如翌日便遭辟谣的某人的死讯,子虚乌有的战争新闻,根本不存在的王室重要讲话等等。总之,一切都以“瓦尔特利益”为中心。他甚至可以报道一下从某个晚会上传出的那些交际花们的风流韵事,或者透露一下能给我们某些同行带来巨大财富的产品性能如何优良。
读完文章,杜洛瓦顿时气得目瞪口呆。他心里清楚,里面有些内容对他十分不利。
布瓦勒纳问道:
“是谁告诉您这条消息的?”
杜洛瓦想了半天,突然说道:
“啊,我想起来了,是圣一波坦!”说完,他又读了一遍刚才那篇文章。当看到文中指责他受贿的时候,杜洛瓦顿时火冒三丈。
他大声喊道:“什么,他们竟然说我收了好处,才……”
布瓦勒纳打断他的话头:
“是啊,这件事够你烦的。老板一向特别在意这种事情。在我们栏目,这些已经见怪不怪了……”
正说着,圣一波坦走了进来。杜洛瓦连忙走过去,问道:
“您看了《笔杆报》的报道吗?”
“看了。我刚刚从奥贝儿夫人家回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她并没有被警察逮捕过。他们的报道毫无根据。”
于是,杜洛瓦赶紧去见老板。瓦尔特脸色阴沉,眼里流露出一丝怀疑。听完事情的经过后,瓦尔特说道:“您亲自去那位太太家走一趟,澄清有关事实,以免人家再写一些类似的报道。无论如何,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发生这种事,对报馆、对我、对您都很麻烦。作为一名记者,说话做事应该像恺撒的妻子一样,不能让人产生任何怀疑。”
杜洛瓦让圣一波坦给他带路,两人登上马车,大声对车夫说道:“蒙马特尔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
车子在一幢大楼前停下,杜洛瓦和布瓦勒纳一口气爬上六楼。前来开门的是一位穿着粗羊毛上衣的老妇人,一见圣一波坦,便问道:“您又来找我干什么?”
圣一波坦回答道:“这位是警察先生,想向您了解一下情况。”老妇人一边让他们进屋,一边说道:“您上次走后,又有两位记者来找我,也不知道是哪家报馆的。”接着,她转身对杜洛瓦说道:“是这位先生想了解情况吗?”
“是的,您是不是被风化警察逮捕过?”
老妇人抬起双手,激动地说道:
“从来没有这回事,先生,从来没有的事。事实是这样的,我常去一家肉铺买肉,老板态度不错,就是喜欢缺斤少两。虽然我早就知道,但也没说什么。那天,我女儿女婿要来,所以我就让他给我称两斤排骨。可是,他却给了我一些零零碎碎的骨头。不错,那些的确是排骨,但不是我想要的。那些零星的骨头,只能用来做荤杂烩;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人家买剩下的碎骨头。所以,我死活不肯要。谁知,肉店老板竟然骂我‘老耗子’,我就骂他一句‘老骗子’。就这样,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后铺前,很快就围了一百多人,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最后,一位警察来了,让我们到警察局把事情说清楚;可是,没过多久又把我们打发走了。从此以后,我就到别家去买肉,甚至不愿经过他的店门,害怕又吵起来。”
老妇人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杜洛瓦问道:
“就这些?”
“是的,先生,这就是事情的真相。”说完,她递给杜洛瓦一杯黑茶子酒。杜洛瓦不肯喝,老妇人却坚持要他喝,并嘱咐他在写报道的时候,一定要把肉店老板缺斤少两的事情写进去。
回到报馆后,杜洛瓦开始酝酿驳斥《笔杆报》的文章:
《笔杆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蹩脚记者,因为本人否定他们曾经报道的有关老妇人被风化警察逮捕一事,就刊登文章进行肆意攻击。我已经亲自去见过这位奥贝尔夫人,她至少有六十岁。她亲口向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由于所买排骨的分量不够,她和肉铺老板发生争执,然后被带到警察局做了一番解释。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
至于《笔杆报》这位编辑其他含沙射影的攻击,我实在不屑一一驳斥;对于这种匿名的攻击文章,根本无须答复。
乔治·杜洛瓦瓦尔特先生和刚刚走进来的雅克·里瓦尔都认为文章很有分量,决定当天印刷这篇文章,放在社会新闻后面。
这天,杜洛瓦很早便回了家,心里始终焦虑不安。对方会有何回应?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新闻记者脾气暴躁,搞不好事情会越闹越大。这天晚上,杜洛瓦辗转难眠。
第二天,杜洛瓦重新读了一遍那篇文章。他觉得印成铅字后的文章更具挑衅性,某些措辞本来可以缓和一些。
整整一天,他都精神恍惚,夜里又没睡好。天一亮,他就起了床,匆匆忙忙跑出门买了一份《笔杆报》,想看看对方是如何回击的。
天气转凉了。外面刮着大风,两边的水沟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就像镶在路边的两条冰带;乍看上去,水似乎还在流动。
此时报纸还没有送过来,杜洛瓦不禁想起《非洲服役散记》发表当天的情景。渐渐地,他感到手脚冰凉,尤其是指尖,还在隐隐作痛。于是,他开始围着镶有玻璃门的报亭跑了起来。报亭内,女老板正蹲在暖炉前烤火。透过小小的窗户,杜洛瓦只能看见她露在羊毛风帽外红红的鼻子和脸颊。
送报人终于来了,他把一捆报纸从窗口塞进去。女老板抽出一份打开的《笔杆报》递给杜洛瓦。杜洛瓦匆匆地浏览了一遍,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正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忽然在两个破折号之间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瓦先生发表了一篇辟谣声明,企图推翻我们的报道。事实上,他在撒谎。因为,他已经承认确实有一位名叫奥贝尔的女士,也承认她确实被警察带到警察局。只要在“警察”前面加上“风化”二字,就和我们的报道如出一辙。
可见,某些记者的为人和他们的才能一样糟糕。
现本人署名:路易·朗格勒蒙读完这段话,杜洛瓦的心开始枰枰乱跳。他迷迷糊糊地走回家,穿衣洗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那个路易·朗格勒蒙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地侮辱他,他现在再也不能犹豫了。究竟为什么?什么也不为。仅仅是为了一位老妇人和肉店老板吵了一架。
杜洛瓦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赶到瓦尔特先生家。这时,时间还是早上八点。
瓦尔特先生已经起床,正在看《笔杆报》。一见杜洛瓦,他神情严肃地说道:
“怎么样?你不会就此罢休吧?”
见杜洛瓦一声不吭,瓦尔特说道:
“赶快去找里瓦尔,让他替你安排一下。”
杜洛瓦嘟哝了几句,跑去找里瓦尔。此时,这位专栏编辑还在家里睡觉;一听见门铃声,便赶紧爬了起来。看完这段文章后,里瓦尔说道:“妈的!只有一个办法。您还想找谁做证人?”
“我不知道。”
“您觉得布瓦勒纳怎么样?”
“好,就找他吧。”
“您精通剑术吗?”
“一无所知。”
“见鬼!那枪法呢?”
“口会——占”
“好吧。我去安排一切,您抓紧时间好好练习一下。现在请稍等片刻。”
说完,里瓦尔走进盥洗室。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出来了;不但洗了脸,刮了胡子,还穿得整整齐齐。
“跟我来吧。”他说。
里瓦尔住在一家小旅馆的底层。他带着杜洛瓦来到地下室。地下室面积很大,临街的窗户全部被封死,变成一间击剑和射击场所。
地下室分为前后两间,里瓦尔把墙上挂着的一排煤气灯一一点亮,一直走到地下室的第二个小间。房间的尽头立着一个涂成红蓝两色的模拟铁制人靶。里瓦尔在桌上放了两把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型手枪,开始大声地喊口令,好像这里就是决斗现场。
“准备好了吗?”
“一、二、三丨开火!”
杜洛瓦不得不跟着他的口令,举枪、瞄准、射击。因为少年时代曾经在家里用父亲的老式马枪打过院中的小鸟,他不断击中铁制靶子的腹部。雅克·里瓦尔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欣喜地叫道:“好……太好了……太好了……您一定行……一定行。”
临走时他对杜洛瓦说道:
“您就这么一直练到中午吧。这里有的是子弹,全部打完也没有关系。我中年来接你吃饭,并告诉你最新消息。”
说完,便走了出去。
地下室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他又打了几枪,然后坐下来,思绪万千。
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真是荒唐至极。决斗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一个骗子经过一场决斗后就不是骗子了吗?一个正派人和侮辱他的人拼命,又会得到什么呢?杜洛瓦突然想起诺贝尔·德·瓦伦不久前说过的话:人的思想是浅薄的,考虑的问题是庸俗的,道德是低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