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瓦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跑过去,抓住她的双手,一边亲吻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
“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今天晚上,我心情不太好,容易动怒。你也知道,做记者这行,工作中难免会碰到一些烦心事。”
此时,德·玛莱尔夫人总算有些软化,但还没有完全消气:
“你的工作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工作不顺心,总不能把气往我身上撒吧?”杜洛瓦把她揽进怀里,拥着她走向沙发:
“听我说,小宝贝,我不想伤害你,刚才说的话都是无心的。”
他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跪在她面前说道:“你能原谅我吗?告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
德·玛莱尔夫人冷冰冰地说道:“好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完,她站起身,说道:
“现在,我们出去逛逛吧。”
杜洛瓦仍然跪在那里,双手搂着她的腰,哀求道:“求你了,就待在这里吧。你就答应我吧。今晚,我想和你静静地坐在火炉边。说声‘好’吧,我求你了。”德·玛莱尔夫人一口回绝:
“不,我一定要出去,不能由着你。”
杜洛瓦仍在坚持:
“算我求你了。我不想出去,是有原因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德·玛莱尔夫人打断他的话:
“我不管!如果你不愿和我出去,我就一个人去。再见!”
说完,她挣脱杜洛瓦的双手,朝门口走去。杜洛瓦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她:
“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你就听我一次吧……”德·玛莱尔夫人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同时极力避开杜洛瓦的吻,设法挣脱他的拥抱。
杜洛瓦可怜兮兮地央求道:
“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玛莱尔夫人停下脚步,望着杜洛瓦:
“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瓦一脸窘迫,不知如何开口。德·玛莱尔夫人气愤不已:
“瞧,你在撒谎……畜生……”她眼里含着泪花,愤怒地挣脱杜洛瓦的拥抱。杜洛瓦再次抓住她的肩膀。眼看和德·玛莱尔夫人的关系就要破裂,他只好吐露实情:
“我现在身无分文……这就是原因。”
德·玛莱尔夫人不禁一愣,死死地盯着杜洛瓦的眼睛,想分辨他说的是否属实:“你说什么?”
杜洛瓦顿时面红耳赤:
“我说,我现在身无分文。明白吗?别说一个法郎,连半个法郎也没有。要是我们进了咖啡馆,我连一杯黑茶子酒的钱都付不起。要不是怕你生气,我是绝不会说出这种丢人的事情的。我怎么能和你一块出去呢?我总不能在要了两杯酒后,再若无其事地告诉你我没钱付账吧?”
德·玛莱尔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么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杜洛瓦立即把裤子、背心、外套的口袋都翻过来,说道:
“瞧……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德·玛莱尔夫人突然张开双臂,带着无比的热情,勾住杜洛瓦的脖子,喃喃说道:
“啊!我可怜的乔治……我可怜的乔治……你应该早点让我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德·玛莱尔夫人让杜洛瓦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他的膝头,用手托着他的下颏,一个劲地吻着他的胡子、嘴巴和眼睛,然后逼着杜洛瓦告诉她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杜洛瓦顺势编了一个感人的故事:他的父亲最近生活拮据,他不得不予以接济。为此,他不仅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而且还债台高筑。
最后,他补充说道:
“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起码半年之内,必须节衣缩食。管他呢,生活总不是一帆风顺的!不管怎样,没必要时时为钱操心。”
德·玛莱尔夫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要不,我借点给你?”
杜洛瓦神情庄重地回答道:
“你对我真好,宝贝。不过,求你别再谈论此事了,否则,我会感到不舒服的”
德·玛莱尔夫人于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紧紧抱住杜洛瓦,轻声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恩爱、最甜蜜的一晚。
临走前,德·玛莱尔夫人微笑着说道:
“当人们碰到你这种情况,如果能够在口袋里发现以前遗忘的钱,或者在衣服夹层里找到一块硬币,一定会十分开心。”
杜洛瓦附和道:“是啊,没错。”
德·玛莱尔夫人借口月色很美,坚持走回去。看着迷人的月亮,她不禁心旷神这是初冬的一个寒夜,月朗风清。人行道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路人行色匆匆,马车飞驰而过,脚步声和马蹄声清脆悦耳。
分别的时候,德·玛莱尔夫人问道:“后天见,好吗?”
“好的,一言为定。”
“还是这个时候?”
“还是这个时候。”
“再见,亲爱的。”
两人无限温柔地拥吻在一起。
分手后,杜洛瓦迈开大步往回走,心里盘算着明天该去哪里弄钱吃饭。打开房门后,当他伸手在背心口袋里掏火柴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一枚硬币,这让他大为惊讶。
他连忙把灯点燃,拿出硬币一看,竟是一枚相当于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杜洛瓦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他将硬币翻过来翻过去,始终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背心的口袋里,总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的情人刚才不是说过,一个人在穷困潦倒的时候,说不定会在衣服某个地方发现一些意外之财吗?这枚硬币一定是她的施舍,他怎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杜洛瓦在心底暗暗发誓:“没关系,反正后天还要见面。到时候,我一定给她点颜色看看。”
接着,他开始宽衣睡觉,心中仍然感到忿忿不平。
第二天,杜洛瓦醒得很晚。一起床,他便感觉饥饿无比;不过,他仍想再睡一觉,坚持到下午两点。可是他转念一想:“这样总不是办法,我一定要弄点钱。”于是他翻身起床,走出家门,希望能在街上闲逛时想出一个主意。
事实上,他不仅没能想到任何解决的办法,反而每经过一家饭馆时,就被阵阵饭香弄得口水直流。时至正午,束手无策的他只得对自己说:
“算了!我还是先用克罗蒂尔德留下来的钱吃顿午饭。不管怎样,我明天肯定会还给她的。”
杜洛瓦在一家啤酒店花了两法郎四十生丁,吃了顿午饭。回到报馆后,他还给杂役工三法郎:“拿着,福卡尔,这是你昨天借给我的三法郎车费。”
杜洛瓦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他从剩下的钱里拿出三法郎,吃了顿晚饭,然后,又喝了两杯啤酒。这一天,他总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由于杜洛瓦既没有借到钱,又没有什么意外收入,所以第二天,他不得不从打算当晚归还的二十法郎中再借出六法郎五十生丁。这样一来,当他晚上赴约的时候,口袋里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杜洛瓦心情恶劣,决定把这件事同德·玛莱尔夫人说个清楚。他准备这样对他的情妇说:“那天你在我口袋里放的二十法郎,后来被我发现了。可是我今天还不能把钱还给你,因为我的处境仍然没有改变,而且我也没有时间来考虑钱的问题。不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还给你。”
没过多久,德·玛莱尔夫人来了。今天的她显得格外温柔体贴,还带着几分惶恐,因为她不知道杜洛瓦会怎么对待她。一进门,她就开始不停地亲吻杜洛瓦,以免提起这个敏感的话题。
杜洛瓦心想:“还是待会儿再谈这个问题吧,我必须找个适当的时机。”
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因此什么也没有说。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德·玛莱尔夫人这次没有要求出去闲逛,而且对杜洛瓦百般温存。
直到午夜,他们才分手。两人约定下星期三见面,因为接下来的几天,德·玛莱尔夫人要在城里参加几个宴会。
第二天,当杜洛瓦吃完午饭准备付账的时候,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五枚硬币,其中一枚还是金的。
一开始,他以为是昨天别人不小心找错的,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接二连三的施舍,让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气得心里隐隐作痛。
杜洛瓦后悔昨天晚上没有把事情说清楚。要是他当时言词激烈一点的话,这样的事情也就不会再次发生。
接下来的四天,杜洛瓦四处奔走,希望能够弄到五路易,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最后,他还是得靠德·玛莱尔夫人的第二次施舍过日子。
再次见到德·玛莱尔夫人的时候,杜洛瓦一脸不悦地说道:“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否则我会生气的。”可是她却假装糊涂,又在他的裤兜里放了二十法郎。
杜洛瓦发现这些钱时,暗暗骂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这二十法郎放在背心口袋里。因为除了这枚金币以外,他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安慰自己说:“这些钱就算我向她借的,到时候一起归还。”
在杜洛瓦的一再央求下,报馆出纳终于同意每天借给他一百个苏。不过,这笔钱只够伙食开销,要想拿来还那六十法郎是不可能的。
后来,克罗蒂尔德故态复萌,每晚都要杜洛瓦带她去巴黎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闲逛。每次回来,杜洛瓦总能从口袋里、皮鞋里甚至表盒里摸出一枚金币。对此,他已经习以为常。
既然他现在没有能力满足德·玛莱尔夫人的愿望,那么让她自己花钱得到满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而且他每次拿钱,都做了记录,以便有朝一日一并归还。
一天晚上,德·玛莱尔夫人对杜洛瓦说道:
“你相信吗?我还没有去过‘牧羊女游乐场’。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杜洛瓦有些犹豫,担心会在那里碰到拉歇尔。但他转念一想:
“怕什么?我又没有结婚。即使被撞见,她也一定会心知肚明,不会过来和我搭讪的。更何况,我们坐的是包厢。”
杜洛瓦之所以决定前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可以不花钱请德·玛莱尔夫人在包厢看戏。这样,也算是还她一点人情吧。
到了娱乐场门口,杜洛瓦让德·玛莱尔夫人在马车里等着,自己先去拿票,免得让她知道票是免费的。拿到票后,他跑过去扶她下车,两人从躬身向他们致意的检票员身边走过去。
狭窄的走廊里,挤满了人,既有心猿意马的男士,也有伺机拉客的妓女。杜洛瓦和德·玛莱尔夫人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找到自己的包厢坐下。他们的包厢正处于乐队和人来人往的走廊之间。
德·玛莱尔夫人根本无心关注表演,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身后那些走来走去的妓女身上。她不停地回头看她们,很想摸摸她们的肌肤、胸衣、脸颊和头发,看看她们究竟有何不同。
突然,德·玛莱尔夫人对杜洛瓦说道:“有个胖胖的褐发女人一直在盯着我们。刚才她还想和我们说话。你看见了吗?”
杜洛瓦回答道:“没看见,你一定是弄错了。”其实,他早就看见她了。此时,拉歇尔正带着愤怒的目光,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嘴里骂骂咧咧的。
刚才杜洛瓦穿过人群的时候,就曾经和她擦肩而过。对方压低嗓音说了句“你好”,并向他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我明白了”。但是,由于害怕被德·玛莱尔夫人看到,杜洛瓦没有理会她,而是傲慢地昂着头,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早已妒火中烧的拉歇尔更加怒不可遏,随即跟了上来,再次碰了碰他,并故意大声说道:
“你好啊,乔治。”
杜洛瓦还是没有答理她。见此情形,拉歇尔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认出她来,并和她打声招呼。她不停地来到他们包厢后面,准备伺机而动。
当她看到德·玛莱尔夫人注意到她的时候,立即用指尖戳了戳杜洛瓦的肩膀,说道:“你好,最近怎么样?”
杜洛瓦头也不回。
她又说道:
“怎么啦?难道星期四以后,你就变聋了吗?”
杜洛瓦默不做声,做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仿佛和这种女人哪怕说一句话也会损害自己的声誉似的。
拉歇尔发出一阵狂笑:“你哑了吗?难道这位夫人把你的舌头咬掉了?”
杜洛瓦气得火冒三丈,大声吼道:
“是谁让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的?滚开!否则我叫人把你抓起来!”
拉歇尔怒目圆睁,胸脯一起一伏,破口大骂道:
“啊!去你的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见到和你上过床的女人,至少应该打声招呼吧?总不能因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装作不认识吧?刚才从你身边经过的时候,只要你稍微点个头,我也会知趣地离开。可你倒好,居然对我摆起架子!你就等着瞧吧,看我怎么收拾你。真是太过分了!见面连声招呼也不打……”
如果不是因为这时德·玛莱尔夫人突然推开包厢门,穿过人群,拼命往门外跑去,她还会继续骂下去。
杜洛瓦跟着冲出包厢,拼命追赶自己的情妇。
拉歇尔见状,得意洋洋地喊道:
“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心上人抢走啦!”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为了寻开心,两个男人一把抓住德·玛莱尔夫人的肩膀,一边拉着她,一边凑过去想亲吻她。追上来的杜洛瓦奋力从他们手中抢过德·玛莱尔夫人,拉着她跑向街道。
德·玛莱尔夫人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一个箭步冲上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车。这时,车夫问道:“先生,去哪?”杜洛瓦没好气地回答道:“随便。”
马车摇晃着,缓缓前行。受到剧烈刺激的克罗蒂尔德,双手捂着脸,呼吸急促。杜洛瓦一时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德·玛莱尔夫人终于哭出声来。于是,杜洛瓦结结巴巴地说道:“听我说,克洛,我亲爱的克洛,请听我解释!这不是我的错……我的确认识这个女人……不过,是在很久以前……”
此刻的克罗蒂尔德,如同热恋中的女人发现爱人不忠一样,爆发出一种极度的愤怒;她猛地放下捂着脸的双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啊……可耻……可耻……你真不要脸……我简直不敢相信……多丢人啊!上帝啊丨·多丢人啊丨·”
慢慢地,德·玛莱尔夫人逐渐恢复清醒,话也越来越多:
“你拿我的钱去找她,是不是?我的钱让你拿去……却给了这个贱女人……太过分啦!”
德·玛莱尔夫人停了几秒,似乎想要找到更恶毒的话。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她突然朝杜洛瓦脸上啐了一口,骂道:“啊!下流东西……下流东西……下流东西……你用我的钱玩女人……下流东西……”
然后,她再也骂不出什么话,只得重复说道:
“下流东西……下流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把身子探出车外,抓住车夫的衣袖喊道:“停车!”接着,她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乔治也想跟着下车,但她大喊一声:“不许下车!”声音如此之大,引得路人纷纷过来围观。杜洛瓦害怕把事情闹大,呆在车上没动。
德·玛莱尔夫人掏出钱包,借着路灯的微光,从里面找出两个半法郎,直接递给车夫,颤抖着说道:
“给……这是车钱……还是由我付吧……请把这个混蛋送到巴迪奥尔区的布尔索大街。”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一个男人喊道:“小妞,好样的!”站在车门边的一个小流氓,把头伸进敞开的车窗,尖声喊道:
“晚安,小宝贝!”
马车重新启动,后面传来一阵笑声。
第二天醒来,乔治·杜洛瓦心事重重。
他慢慢腾腾地穿上衣服,坐在窗台前陷入沉思。他觉得浑身酸痛,仿佛昨晚挨了一顿棒打似雨。
前思后想,他觉得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弄点钱还给德·玛莱尔夫人。于是,他来到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书房的壁炉边烤火,一见杜洛瓦,便问道: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有件急事。我欠了一笔钱,这关系到我的名誉。”
“赌债?”
杜洛瓦迟疑片刻,说道:
“是的。”
“数目大吗?”
“五百法郎!”
事实上,他只欠德·玛莱尔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并不相信他的话,接着问道:
“你欠谁的?”
杜洛瓦一时语塞,想了一下,回答道:
“是……是……一位名叫卡尔维尼的先生。”
“噢,他住在哪儿?”
“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忍俊不禁:
“住在‘自找麻烦’大街,是不是?亲爱的,我认识你说的这位先生。看在你辛苦跑一趟的份上,我可以借给你二十法郎,但是多的就没有了。”
杜洛瓦只得收下弗雷斯蒂埃递过来的那枚金币。
从弗雷斯蒂埃家里出来,杜洛瓦开始逐个拜访所有的熟人;直到下午五点钟,总算凑到了八十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