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番话,这个勇敢的水手转身背对着厨子朝海滩走去,但他命中注定走不了多远。约翰嚎叫一声攀住了一根树枝,嘎地一声把拐杖从腋下抽出投了出去。那支原始的投枪呼地一声从空中划过,尖端朝前,带着令人可怕的力量在可怜的汤姆肩胛骨之间的背脊中央击了个正着。汤姆两条胳膊朝上一扬,发出一声像是喘息的声响,扑倒在了地上。
他的伤势是轻是重,没有人说得上来。但从声音上来判断,他的脊梁骨可能被当场击断了。但他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西尔弗身手敏捷地像只猴子,甚至没使腿或拐杖,转瞬间就骑在了他的身上,将刀子齐柄深地在那毫无抵抗力的身体上连剌了两下,我在藏身的地点都听到了他行凶时的粗重喘息声。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当场昏厥了过去,但我清楚地记得,我周围的景物犹如混沌初开般在我面前闪现:西尔弗、野鸭、高高的望远镜山顶在我眼前走马灯似的变幻着;耳边充斥着各种音调不同的钟声和远处鼎沸的呼喊声。
当我清醒过来时,那恶棍巳恢复了常态,拄上了拐杖,戴上了帽子。汤姆一动不动地躺在他面前的草地上,但这个凶手对此却不屑一顾,径直在一丛杂草上揩净刀上残留的血痕。周围的景物没有丝毫的变化,太阳仍旧火辣辣地炙烤着冒着水蒸气的沼泽地和高耸的山顶,我简直不能说服自己相信此地确实发生了一粧凶杀案,就在刚才,在我的眼皮底下,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被残忍地谋害了。
接着,约翰将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只哨子,有腔有调地吹了几声,哨声穿过溽热的空气传向远方。我当然不知道哨声的含义,但它却即刻引起了我的恐惧心情。哨声可能招来更多的水手,我可能会被他们发现。他们巳经杀死了两个诚实的水手一汤姆和艾伦,下一个难道轮到我了吗?
我立即决定全身而退,尽可能快而悄无声息地爬回到丛树林中较开阔的地带中去。我一边爬行,一边听到那个老海盗和他的同伙交换着讯息,这使我更加快了逃跑的速度。我一爬出丛树林,立刻以空前的速度撒开脚丫子就跑,几乎来不及辨别逃跑的方向,只要离开这伙杀人犯越远越好。我跑得越快,心里就愈加恐惧,最后几乎都要发疯了。
说实话,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我陷人了更深的困境?等到船上鸣炮时,我怎敢和这些身上还沾有血腥味的恶魔一起坐在划子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一见到我,难道不会把我的脖子拧断吗?如果我躲着他们,这岂不表明我对他们存有戒心,从而证明我巳经知悉他们那惊人的机密了吗?我心想,这一下可全完了。永别了,伊斯帕尼奥拉号;永别了,乡绅、大夫、船长!除了饿死,或是被海盗们处死,我是无路可逃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没命地奔逃,不经意间跑到了那座双峰小山脚下。岛上这一带生长的常青栎枝叶更加繁茂,树干更加粗壮,颇有一点森林的模样。在它们的中间间杂地生长着一些松树,有的树高有五十英尺,高的更达到了七十英尺。这里的空气也比沼泽地那边的清新多了。
就是在这个地方,始料未及的一种新的危险吓得我心如鼓棰,呆若木鸡。
岛上奇客
从小山这一侧陡峭而多石的山坡上,许多砾石哗啦啦地滚人了树林中。我的眼睛本能地朝那个方向瞅了一眼,看见一个影子极其敏捷地躲闪到了一棵松树背后。那究竟是一只熊、一个人,还是一只猴子,我可说不上来,反正是黑糊糊、毛茸茸的,此外我什么也没看清楚。但这个新出现的怪物却吓得我不敢前行。
看来我现在巳是腹背受敌了。在我后面有杀人越货的强盗,前面又有不知名的怪物挡道,我当即决定还是直面巳知的危险更为妥当些,比起林中怪物来,西尔弗仿佛变得不是那么可怕了。于是我转过身子,一边不时警觉地扭过头去观察身后的情势,一边朝着停划子的地方走回去。
那怪物一下子又出现了。它兜了一个大圈子,似乎想绕到前面挡住我的去路。我当时巳经疲惫不堪了,但即使我犹如早晨刚起床般地精力充沛,与这样可怕的一个对手拼速度也是徒劳无益的。那怪物在树木之间灵活地穿梭着,敏捷得就像一只鹿。他虽然有着两条人腿,但跑起来身子几乎折成了直角,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用这种姿势跑步。但他肯定是一个人,对此我巳不再怀疑。
我不禁想起了我以前听过的吃人番的传说,差一点就吓得要大呼救命了。但他是一个人一不管他是如何地显得野性十足一的事实使我稍稍安下心来,而对西尔弗的恐惧心理又逐渐占了上风。因此,我站住了身子,考虑着脱身的最佳方法。我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我身上还带着一把手枪。一想到自己并不是手无寸铁,心中立刻就充满了勇气。我脸色坚毅地直面那个岛上怪客,脚步轻快地朝他迎了上去。
他这时又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了。但他一定是还在密切地监视着我的行动,因为我刚开始朝他那边一移步,他就立刻现出身来,迎着我跨出了一步。然后,他又稍显犹豫,先是往后退缩,复又迎上前来。最终,使我感到惊奇和大惑不解的是: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伸出紧握的双手作乞求状。
我只得再次停下了脚步。
“你是什么人?”我问道。
“本窑冈恩,”他回答道。他的声音沙哑而涩滞,像打开一把生锈的锁所发出的声响。“我是可怜的本·冈恩。这三年来我还没有和基督徒说过话呢。”
现在我巳看出他和我一样是个白人,模样甚至称得上英俊。他的皮肤露在外面的部分都晒得黝黑,甚至连嘴唇都是乌黑的,一双淡色的眼睛镶在一张黑黢黢的脸庞上显得十分的不协调。在我见过或想象过的乞丐中,他算得上是最邋遢的一个了。他穿的所谓的衣服只不过是旧的船帆和旧的水手装的破布条,而且这身独特的鹑衣一片一片都是用各式各样的扣襻物件——铜钮扣、细铁丝、打结的涂了柏油的束帆索一胡乱连缀起来的。他腰里还束着一条带有铜搭扣的旧皮带一这是他全身的装束中惟一比较结实的物品。
“有三年了!”我惊呼道。“你是碰上海难了吧?”
“不,朋友,”他否认道,“被人放了荒滩。”
我听说过这个俚语。这是在海盗中间流行的一种相当可怕的惩罚手段,受惩罚者被流放到一个僻远的荒岛上,只留给他可怜的一点弹药。
“我是三年前被放荒滩的,”他继续说道,“从那以后一直就靠吃山羊肉、野果和生蚝度日。我一直认为,一个人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能想办法养活自己,但是朋友,我心里是多么渴望吃上一餐正常的饭菜啊。你身上是否带着一块干酪什么的,有吗?没有?咳,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梦见了干酪,多半是烤得黄澄澄的,可是睁眼一看,一切照旧。”
“如果我能回到船上去,”我允诺他道,“给你几十磅干酪都没问题。”
说话间他双手一直在触摸着我上衣的料子,抚摩着我的双手,瞅着我穿的皮鞋。在他不言语的时候,眉目间洋溢着一股见着了同类的孩子般的喜悦之情。但听了我最后那句话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流露出一种惊狡混杂的表情。
“你刚才说你如果能回到船上去,是吗?”他重复道。“那么是谁不让你回去呢?”
“我知道反正不是你。”我回答道。
“你说对了,”他喊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朋友?”
“吉姆。”我告诉了他。
“吉姆,吉姆。”他重复道,显然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说真的,吉姆,我过的那种苦日子你听听也会为我感到害臊。比方说,你瞧我现在的这副德性,你能相信我有一个虔信上帝的母亲吗?”他问道。
“不,我不大相信。”我回答道。
“也是,”他说道,“可我确实有一位非常虔信上帝的母亲。想当年我也是一个有礼貌、信上帝的乖孩子,我能将教义背得溜快,你简直都没法将后一个词与前一个词分开。可是如今我竟沦落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吉姆。这都是从那该死的坟场上扔钱猜正反面开始的!事情就这样开了头,后来就愈来愈糟了。我母亲说过我不会有好下场的,显然被她这个信上帝的女人说中了!我是命中注定要沦落到这步田地的。我在这座荒岛上翻来覆去地考虑了好长的时间,现在又皈依上帝了。你可不要引诱我喝太多的朗姆酒,但要是为了讨个吉利偶尔喝顶针那么大的一小杯,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也绝不会放弃。我是下定决心要改邪归正了,也知道该怎样走正路。再说,吉姆,”他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压低嗓门,“我发财了。”
我现在确信这个可怜的人儿在长期的孤独生活中发了疯。可能是我脸上流露出了这种表情,所以他急切地一再重申这一点。
“我发财了!发财了!是真的。我还要告诉你,我可以使你出人头地,吉姆。哦,吉姆,你吉星高照了,算你运气好,让我首先碰上了你。”
说到这里,他脸上忽然掠过了一片阴影。他将我的一只手攥得更紧,并竖起一根食指在我眼前示威地晃了晃。
“吉姆,你给我说真话,那条船是不是弗林特的?”他逼问道。
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我开始相信我找到了一个同盟者,所以我立刻回答了他。
“那不是弗林特的船,弗林特巳经死了。既然你问我,我就实话实说吧:那条船上有几个水手是弗林特的同伙,这对我和船上的其他水手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有没有一个一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他开始大声喘气了。
“是西尔弗吗?”我问道。
“对,西尔弗,”他说道,“那是他的姓。”
“他是船上的厨子,也是那帮同伙的首领。”
我的手腕本来就被他扼住,此时差点被他扭断了。
“如果你是高个儿约翰派来的,”他说道,“那我早就没命了,这一点我心里有数。不过你们清楚目前的处境吗?”
我立即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在叙述的过程中我将这次航行的前后情形以及身陷的困境都告诉了他。他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我的讲述,然后拍了一下我的头。
“吉姆,你真是一个好小伙子,”他说道,“可是你们都中了圈套了,明白吗?你放心,本·冈恩是信得过的,他是你们的救星。要是有人能救乡绅出圈套,你认为他能不能表现得大器一些呢?”我告诉他乡绅的为人是极其慷慨大方的。
“那好,不过你要知道,”本·冈恩继续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他让我当一个看门人或是仆人什么的,那不是我的人生目的,吉姆。我的意思是,他愿不愿意从本来就差不多是我的钱中拿出比方一千英镑来作为酬劳?”
“我相信他一定会愿意,”我回答道,“本来就是每个人都可以分到一份的。”
“并让我随船回去?”他又添加了一句,显露出一副十分精明的表情。
“那是自然的,”我肯定道,“乡绅是一个正人君子。再说,如果我们将那帮家伙除掉了的话,我们还希望你能在船上搭把手呢。”
“是吗?”他说道,“你们是不会把我撇下不管的了。”这时他才似乎完全放下心来。
“现在你注意听了,”他接着往下说,“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弗林特隐埋金银财宝的时候,我正在他的船上,当时和弗林特在一起的还有六位身强力壮的水手。他们在岸上大约呆了一个星期,而我们则呆在老海象号船上,时而靠岸,时而离岸。有一天天气晴好,先是发出了信号,随后弗林特独自一人驾着一只划子归来,头上裹着一方蓝色的头巾。这时太阳刚刚升起,他面色如死灰,两眼呆呆地凝望着船头劈开的水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其他六个人都死了,被就地掩埋了。他是如何将他们干掉的,我们呆在船上的人都不知情,反正少不了恶斗、凶杀和横死。他一个人对付了六个。比利·博恩斯是大副,高个儿约翰是舵手。他们问他金银财宝都藏在哪儿了。‘哦,’他说,‘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上岸去呆在那个地方,船还要出海去搜寻更多的财宝,就是这话!’这就是弗林特给他们的回答。”
“三年前,我在另一条船上干活,船经过这个岛屿。‘伙计们’,我对他们说,‘这里有弗林特埋下的财宝,咱们上岸去找吧。’船长听了这话极不高兴,可是水手们却与我有着相同的心思,结果船只得靠岸。他们在岛上搜寻了十二天,大伙儿把我骂得一天比一天厉害。直到有一天早上,全体水手上船集合,他们对我说,‘本杰明·冈恩,给你一支滑膛枪、一把铲和一把镐,你就呆在这儿继续寻找弗林特的财宝去吧。’
“吉姆,就这样我在这个荒岛上呆了三年的光阴,从那时起到现在没有吃上一餐像样的饭菜。现在你瞧瞧我这副模样,我还像个水手吗?你一定会说不像,我自己也认为不像。”
说到这儿,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重重地掐了我一把。
“吉姆,你将我的这些话转告给你们的乡绅吧,”他接着说道,“你说,他自己也说不好。说他在这个荒岛上呆了三年,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有时他会在心里默诵祷文(你得告诉他冤,有时他会思念他的老娘,就好像她还活在世上似的(你要这么说),但冈恩将大部分时间(你一定要说到这一点冤花在了另一件事情上,然后你得像我刚才对你那样掐他一把。”
他接着又掐了我一把,以示内心对我的极大信任。
“过后,”他继续说道,“过后你得这么说院冈恩是一个好人(这你一定得说冤,他一眼就能瞅出谁是天生的绅士(记住,一定要说一眼就能瞅出冤,而对那些靠发横财起家的绅士就是信不过,因为他自己原先就是这种人。”
“好吧,”我应允道,“你刚才的话我是一句也没听明白。但这也没有关系,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回到船上去呢。”
“哎,”他说道,“这倒真是个难题。不过我有一只划子,是我亲手做的。我将它藏在了一处白色的悬崖下面。万不得巳时,天黑后我们可以去碰一下运气。嘿!”他忽然高声喊道,“那是怎么回事?”
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间,平空地炸起了一声炮响,回声久久地在岛上激荡着,而此时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两个小时呢。
“他们交上火了!”我喊道,“跟我来。”
此时我忘掉了恐惧,拔腿朝锚地跑去。那个用山羊皮遮身的被放荒滩的水手紧贴着我身边一溜小跑着,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费劲。
“靠左,靠左,”他叫道,“靠左边跑,我的好朋友吉姆!尽可能在树下跑!这里是我打死第一只山羊的地方。它们现在都不敢下到这儿来了,都躲在了山上,因为它们都怕本杰明·冈恩。瞧,那里是供墓。”我猜他要说的一定是公墓。“你看见那些坟墩了吗?每到我猜想是礼拜天的日子,我常到这里来做祷告。那地方虽然不是教堂,倒也挺庄严肃穆的。对了,你得对绅士说,本·冈恩样样都缺一他没有牧师,没有圣经,也没有旗幡。你可别忘了。”
在我俩一起奔跑的时候,他就这样不住口地絮叨着,根本没指望我会回答,我也顾不上给他任何回应。
炮声响过后,隔了相当长的时间才传来一阵齐射的枪声。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寂。然后,在我前方不足四分之一英里处,我看见一面英国旗在树林上方迎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