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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这紧要关头,我立刻跑回城堡,收起梯子,并把墙外的一切都收拾成自然的样子。然后我在里面做准备,把所有枪支全装上弹药,时刻准备战斗。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发现外面没什么动静。我又坐了一会儿,最后,实在耐不住了,便把梯子搭在山岩上,爬上去后站在一个山坎上,又把梯子从后面提起来,放在那个坎上,登上了山顶。我俯卧在山顶,用望远镜向那儿望去,看见那里有几个赤身裸体的野蛮人,围着一堆篝火坐着。显然他们不是在取暖,因为天气还很热,用不着取暖。我推测,他们大概是在烤人肉吃。不远处有两只独木舟,已经被拖到岸上了。现在正是退潮的时候,他们大概要等涨潮后才能走。

看到这种情景,我有种说不出的害怕和慌张,尤其他们这次上岛的地点,离我的住处这么近。后来我发现,他们到岛上来,是伴着潮水而来,我这才放心了一点,我知道了,只要他们事先没来到岛上,我在涨潮的时候出门,是没有什么危险的。明白了这一点,我就安心出去收割庄稼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潮水往西流的时候,他们就上船划走了。离开前,他们还跳了一场舞,从望远镜里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他们身上都是一丝不挂,至于是男人还是女人,太远了,无法分清。见他们走了,我就背上两枝长枪,又拿了两把手枪,还挎上那把大刀,向他们刚才坐过的地方跑去。等我跑到那里,就看到除先前见到的那两只独木舟外,还有三只。他们划着船在远处的海面上会合,然后往大陆那边去了。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副可怕的景象:满地血迹斑斑尧横七竖八的人骨头,还有一块块人肉,这些都是那些野蛮人吃过后剩下的。一看到这些,我的怒火就又上来了,心想,下次再看见他们过来干这种可怕的事,一定要把他们消灭干净。可他们并不是经常到这岛上来。因为,到他们下次来这里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据我推测,雨季他们一般不出门,至少不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在野蛮人离开后的一段时间,因为担心他们再来,我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白天,心里总是烦躁不安,而晚上要么睡不着觉,要么老做噩梦,或者突然从梦中惊醒。在这段时间里,我老在想,下次再见到时一定要攻打他们,但我又明白,即使我杀掉了他们中的一批,又会有另一批来,永远也杀不完,而自己总有一天会落到这些可怕的野蛮人手里。虽说如此,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再也没有看见一个野蛮人。直到后来,我才重新看到他们。或许,这期间他们可能来过一两次,只是我没看见。

可是,到了我来这岛上的第二十四年的五月,我又一次见到了这些可怕的家伙。这是五月中旬的一天,按我在木头上刻的日历算来,大概是五月十六日。那天,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直持续到深夜。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间,只记得当时我正在翻看叶圣经曳,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好像是从海那边发出的。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回过神来后,我立刻就把梯子架到石壁上,登上半山以后,接着把梯子搬起来,顺着它爬上了山顶。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火光一闪,我知道开枪了,果然又是一声枪声。

从声音判断,估计是从上次我坐船被急流冲走的那一带海上传来的。我立刻想到,这一定是有船遇险了,而且还有别的船和它结伴同行,因此放枪作为求救信号。这时我倒很冷静,心想:我虽然没法去救他们,他们也许反倒能救我的。于是我收集来很多干柴火,在山顶堆起来,然后点燃。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虽然风很大,仍然火光冲天。我敢说,只要海里有船,他们绝对看得见。他们估计是看见了,因为我的火烧起来后,就又听见一声枪响,接着又是好几声,都是从同一个地方传来的。

我烧了一整夜火,天亮时分,海上开始晴朗起来。远远的,在岛的正东面,我仿佛看到个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甚至用望远镜都没法看清,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而且还有雾气。那一整天,我都在不断地眺望那个东西,不久便发现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我猜想那估计是一艘抛了锚的船。为了看清楚,我于是拿着枪,向那个地方跑去。到了那里,我才看清:一艘大船撞毁在我上次驾船环游小岛时发现的那些暗礁上了。我那次,恰恰是这些暗礁挡住了急流的冲力,形成一股回流,我的小船才没被冲进大海深处,让我死里逃生,而这次,却让这艘大船撞毁了。估计是驾船的人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再加上昨天晚上东北风刮得很猛,所以就触礁了。如果他们看见这个岛,肯定会想办法坐小船划向岸上逃生的,可是他们却鸣枪求救,尤其是在看到我的火光以后。这样做,不禁使我禁不住猜想:或许,他们看到我的火光后,就立刻上了小船,拼命往岸边划,可当时风浪太大,把他们卷走了曰或许,狂风巨浪中,他们的小船弄丢了,结果全部人被风浪吞没了曰或许,还有别的船跟他们一起航行,见到他们发出求救信号,赶过来把他们救起来带走了曰如果他们是坐上小船,下了海,结果船碰上那股急流,冲到大海里去了。到了茫茫大海上,他们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虽然我现在都是自身难保,可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受难,心里也觉得非常难过,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对比他们,再想想我目前的生活,我觉得应该感谢上帝,当年船上那么多人里,就我一个死里逃生,流落到这个荒凉的地方,今天居然还能过得这么幸福和满足。看来,不管我们身处多么恶劣的环境,遭遇过多么巨大的不幸,总还是有人处境比我们更糟,更不幸的。所以,面对生活中的坎坷,我们不应当悲观绝望浴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愿望:“啊!如果有一两个,哪怕只有一个人能从这条船上逃生,跑上岸来,让我有个伙伴,可以说说话儿,聊聊天啊,那该多好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过着孤寂的生活,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强烈地渴望要与人交往,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深深地感到没有伙伴的痛苦。我的脑海里把这个想法翻来覆去想了好多遍。

几天后,在岛的那一头,靠近船只失事的地方,我看到海边漂浮着一具尸体,看上去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多,一件水手背心,一条麻纱短裤和一件蓝色衬衫。他衣服口袋里除了两块西班牙币和一个烟斗外,一无所有。这时海面风平浪静,我很想驾小船到那条破船上去,仿佛冥冥之中有某种神力在召唤着我,我觉得如果不去,那就对不起自己。

怀着这种念头,我急忙跑回城堡,带上一些面包尧一罐淡水尧一个罗盘仪尧一瓶甘蔗酒和满满一篮子葡萄干,来到我那艘小船旁,舀干船里的水,让它浮了起来,再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了进去,然后又跑回去搬了一大袋米,那把遮阳伞,还有一大罐淡水尧两打面包尧一瓶羊奶和一块干酪。等我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弄到小船上,就开了船,沿着海岸划向东北角。现在,我就要向大海进发了,望着前面的两股急流,回想起上次遇到的危险,我不由得心惊肉跳,有点胆怯了。因为只要被卷进这两股急流中的任何一股,我就会被冲到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去,说不定永远也回不到岛上了。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停了下来,把小船拉进岸边的一条小河,自己爬上岸,在一块坡地上坐了下来,心里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就在这时,潮水开始上涨了。我突然觉得,应该先仔细观察潮水上涨后,那两股急流的位置会有什么变化,推断一下万一我让急流从这里冲走,有没有希望被它从另一个方向冲回来。我爬上附近一座小山,从山顶望下去,我发现退潮时急流是沿着岛的南面往外流的,而涨潮时急流是沿着岛的北部往里流的,我回来时,只要沿着北面走,就可以被带回来。这个观察结果让我很振奋,决定第二天一早就乘着潮汐出发。我在独木舟里睡了一夜,天一亮就出发了。我把小船朝着正北方向划去,不久就划进了那股急流,被它推着向前冲去,不过我还能控制住小船。不到两小时我就划到了那条失事大船的跟前。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凄惨的场景:那条船被夹在两块礁石中间,卡得死死的。船尾和后舱都被海水打得稀烂。而船的前舱,估计受到过猛烈撞击,桅杆大都折断了,倒在甲板上。只有船头看起来还比较完好。我划到船跟前,船上忽然跳出一只狗来,朝我汪汪地叫着。吓了我一跳,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它已经跳到海里,朝我的小船游过来。我把它救到船上,它看上去饥渴得快要死了。我给了它一块面包,它大口地吃起来,我又喂了它一点淡水,它大口喝着。看那样子,像好多天没吃没喝了。

接着,我上了大船。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死人,他们躺在前舱里,紧紧搂抱在一起。看样子,船触礁的时候,可能正遇上狂风暴雨,巨浪滔天,显然,这两个人是被活活闷死在船舱里的。不过,船上的货物,却没有一件没让水泡坏的。我发现舱底有几桶酒,不知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可是桶太大,移动不了。还有几口大箱子,可能是船员的物品,我搬了两只到我的小船上,不过没时间打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根据这艘船走的航线,可以推断它是从南美巴西附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作者注:阿根廷的首都)或里约热内卢(作者注:地区名,位于巴西东南部)开出来的,准备到墨西哥海湾的哈瓦那(作者注:古巴的首都)去,然后再从那里去西班牙。船上无疑载着许多财物,但现在,这些财物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了。除了这两口箱子外,我还搬了一桶酒到我的小船上去了,这桶酒估计有二十加仑。舱里还有几支短枪和一只盛火药的大角筒,里面大约有四五磅火药。短枪对我毫无用处,我没拿,只拿了那个盛火药的角筒。我还找到一把火铲和一把火钳,这些都是我急需的东西。另外,还有两把小铜壶尧一个煮巧克力的铜锅和一个烤东西用的烤架。

这时潮水正好开始往回流,我就载着这些东西和那条狗离开了。天黑后一个小时,我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岛上。晚上我就在小船上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决定把弄到的东西放到我的地洞仓库里去。我先吃了点东西,然后把全部货物搬到岸上,仔细察看了一下,才发现那桶酒原来是一种甘蔗酒,味道不怎么好。可打开那两口大箱子,却找到几样很有用处的东西。比如,在其中一口箱子里,我找到一只精致的小酒箱,装着几瓶上等的提神酒,瓶口用银子包着。我又找到了几罐上好的蜜饯,有两罐的口封得很好,没有被海水泡坏,另外还有两罐,却已经被泡坏了。我还找到几件不错的衬衫,一打半麻纱手帕和领巾。此外,打开箱子里的小抽屉,又找到三袋西班牙币,约一千一百多枚。其中一个口袋,有六块西班牙金币和一些小块的金条,用纸包裹着,大概有一磅多重。在另一口大箱子里,我发现了许多衣服,但都是没什么用的。还有两磅颗粒状火药装在三只小瓶子里,估计是鸟枪用的。

总的来说,这趟出海弄到的东西不多。至于钱币,对我来说简直跟粪土一样,我宁愿拿它来换几双袜子和鞋子,因为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鞋袜穿了。不过,我从船上那两个淹死了的人脚上脱下了两双鞋子,另外,又从一口大箱子里找到了两双。我还在一个船员的随身箱子里找到了五十多枚西班牙银币。尽管钱对我没用,我还是把这些钱都搬回了山洞,好好地收藏起来了。我把全部东西搬到岸上,安放好后,就回到我的小船,沿着海岸线划回原来的停靠点,把船系好后,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到了那里,一切平安无事,我便躺下来好好休息了。之后我的生活一切照旧,日子过得悠闲自在,只是比以前多了点警惕,不时关注外面的动静,也尽量少出门。即使出去,也是在岛的东部,因为我相信野蛮人不会去那里。

不知不觉中,就这样过了将近两年。这两年里,我脑子里又不时冒出一些念头,开始盘算着怎么离开这个小岛。尽管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太小了,但人往往有一种通病,就是总对眼前的生活环境不满意。照我看来,人们遇到的种种痛苦,至少有一半是这种病造成的。比如我就是个生动的例子,年轻时不肯听父母的忠告,总不安心于自己当时的生活,结果才落到今天这个悲惨的地步。还有,如果我当初在巴西安心工作,说不定经过这么多年,早就成了有所成就的种植园主,拥有十几万葡萄牙金币了。可我偏偏要把一份走上正轨的工作尧一座蒸蒸日上的种植园丢到脑后,而甘愿去当一个管货员,到几内亚去贩黑奴,结果落得个流落荒岛的命运。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付出了沉重代价后,才明白自己当初的荒唐。可我骨子里总是不安于现状,所以,直到现在,我还在考虑有什么办法能逃离此地。

从破船上回来后,我的生活表面上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我比以前更有钱了,但并不能叫富裕,因为金钱对我毫无用处。现在已经是我来到这个小岛第二十四年的三月了,这个时节正是雨季。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其实我身上没有任何病痛,也没有不舒服。可是我却整夜都无法合眼,脑子里不停地在胡思乱想。我把自己一生的经历,从早年出海到来到这个岛上,以及到这里后的生活,都大致回顾了一下。回想到上岛后的生活时,我把最初几年的快活日子,和见到沙滩上脚印以后那种担惊受怕尧小心翼翼的生活,作了一番比较。虽然我知道,过去多少年里,那些野蛮人曾经不断来到岛上,但既然我不知道,当然也就不会害怕,所以我的日子过得不错。

我过去之所以在岛上没遇到野蛮人,说不定与他们之间仅仅是隔了一座山岗尧一棵大树,或者因为是夜晚看不见。否则,我难免要遭他们的毒手。同时,我又忍不住想到那些野蛮人:这些可怕的家伙究竟住在什么地方?他们住的地方离大陆的海岸有多远?他们大老远跑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他们的船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既然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为什么不可以想办法到他们那里去?至于到那里后会有什么结果,我完全没去考虑。我一门心思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坐小船渡过海峡到对面大陆上去。我觉得,只要到了大陆,我就有可能得救。

再不然,我还可以划船沿着海岸走,一直到有居民的地方。而且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商船,把我救起来。最不济,也不过是一死,这反而是种解脱。另外,我本指望在那条失事的船上找几个幸存者,跟他们谈谈,了解一下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离开的办法,可是结果却让我失望,没有一个幸存者。这几件事,让我变得烦躁起来,我本来心情平静,听天由命,准备就这么在岛上度过一生。但现在我整天只想着怎么渡海到大陆上去,而且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无法抗拒。我就这样想得头脑发昏,精疲力竭,最后,实在支持不住,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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