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凤泉这回从医院回到连队时,发现这个规定开始松动了。他见到村子里的个别人进入了营房。有个叫阿四的男孩,大概十五六岁,个头很矮,脸孔有点成熟了,唇边有了淡黑色的胡须。他能自如地在岗哨眼前进入营房,而且可以在各个连队里走动,和连长都可以攀谈。他看见军官会叫得很准确,不会弄错官职。看到士兵却无法记清,所以都是叫人家班长。阿四嘴甜,能讨好人,所以有时候可以到营部的小卖部买到一条飞马牌香烟或者一块肥皂。而阿四到营房里最主要的任务,可能就是刺探营房里放电影的消息。营房里很多人弄不明白放电影消息的准确来源,可是阿四却会比他们更早知道。然后阿四就会像一只发现巨大食物的蚂蚁,飞快回到了村庄,把消息传出去。这个时候村庄就会像一个被总动员起来的蚁窝一样陷入巨大的激动和忙碌,而且这个消息会随着田野上的风吹向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村庄。阿四必须让几十里外的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步行赶到营房看电影,否则他的谍报工作算是失败或者不够成功的。
与此同时,部队严禁士兵上街的规定也松懈下来了。士兵们隔几个礼拜能请假离开营房到附近的小镇去走走。距营房五六公里处有两个小镇,一个叫塘下,一个叫莘塍,都坐落在运河的边上。去莘塍沿着山边的公路一直走就可以了,去塘下则要穿过对面的村庄。因为要穿过村庄的缘故,去塘下的士兵明显要比去莘塍的多。因为在穿过村庄的时候,会见到村里的老百姓,而老百姓里面是包括着一些年轻而风骚的姑娘的。通常最好的路径是过了那座石桥下的榕树,再经过那座小学校的大门。其实这样的上街路径是绕了一段路的,可它依然是士兵公认的最佳路径,因为在学校的门口你有可能见到全村最好看的姑娘,她是在小学里当教师的。运气好的时候她会在操场上教学生做操,或者她在学校门口值日。但是这样的运气是很难碰上的,不过也不要灰心,还有其他的办法。很多士兵会选择去石桥下榕树边的裁缝家里去给军装轧个领子垫啦,补个衣洞啦,改一下裤腰头啦什么的。刚才说到的小学里那个漂亮的女教师就是女裁缝的女儿,好些来找女裁缝的兵真正目的是想来看她女儿的。女裁缝补一个洞收一毛钱,不算贵。而且这个女裁缝一点不老,白嫩皮肤,对人和气,还偶尔喜欢抽口烟。士兵见到她会给她敬烟。给大前门最好,牡丹烟是特例,飞马牌的她一般不会抽,放在一边。士兵们喜欢到这里来,就算没有见到她女儿也不会亏。
如果你不去见女教师女裁缝也没什么。穿过村庄再往前走,就会进入到联合糖厂的厂区。据说这是全省最大的糖厂,供应了半个省份的白糖红糖。收获季节时,整车整船的糖蔗会堆成了山,而榨干了的甘蔗渣也会堆成山,整个厂区内外的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酸味。这里你也会见到很多穿着工作服的女工。不过因为这是个国营工厂,这里的女工会显示出一些优越感,反而不像那些农村的女孩可爱了。穿过了糖厂,出门便是运河边了。一座很高的石拱桥横跨过运河,对面就是热热闹闹的塘下镇了,好吃好玩的什么都有。这运河边上有好多的路亭,坐在这里可以看见那些从瑞安到W州的客船,一节一节串成火车的模样。轮船的背上也坐满了人,有时还可以看见装在竹笼里声嘶力竭尖叫的猪。
这个星期天,方凤泉向值班员请了假上街。他带了一条军装,去找桥头的裁缝给缝上白色的衬领。这事要在以前,他自己也可以做的。但现在他不敢用针,因为他的皮肤一破了就止不住出血,军医一再交代要他小心使用锐器。他出了营房,看了看后面是否有人在跟着他,然后就直接往村头的石桥边那棵榕树走去。他觉得愉快,稍稍还有点紧张。有一首歌在心里响着:
小路的荆棘树挂破了裙角
姑娘手舞足蹈往家跑
她为什么扔掉了锄头这样跑
姑娘的心事谁也不知道
上了石桥掉下河里她也不害臊
只顾一个劲往家跑
她手里拿着呀前线寄来的信儿
使劲地摇
这歌是那部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里的插曲。在118医院的时候,他听到医院的广播里每天会播这支歌。那几个火烧兵特别喜欢听这歌,他们总是把这电影名字说成是“一个护士的裤子”。方凤泉听说火烧兵在百分之九十皮肤重度烧伤住进118医院时,全身是像一只油炸过的虾一样变成硬壳,只有眼睛会转动。护士们就是一次又一次给他们放这首歌,让他们的精神略微放松下来,减轻些痛苦的。
方凤泉在裁缝家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里面看起来黑黑的,还有一种木柴烧焦的气味。这时有个新兵从里面出来,看到方凤泉有点紧张,赶紧走开了。方凤泉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不禁骂了一句:骚得不轻!他走进了屋里,看到女裁缝坐在窗下借着屋外的光在缝制一条衣服。她那么专心致志,眼睛盯着针脚。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方凤泉进来了,说:
“你坐吧。等我一下,让我把这几针活儿缝完。”
小方坐在一边等,看着她手里的衣服。这件衣服是黑色丝绸的,上面还用黄丝线绣着个什么字。小方奇怪,现在还有人穿这个样子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女裁缝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小方突然想起人家说裁缝会抽烟的,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敬了她一根。小方自己不抽烟,是他出院的时候在118医院买的高级牡丹烟,回连队时敬人家的。女裁缝看见是牡丹烟,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下,说:
“这是高级烟,我们乡下人是抽不到的。你能再给我一根吗?”
“当然可以,没有问题。”小方赶紧又给了她一根。她把烟摆在第一根烟的旁边。
“这烟我是给村里的瘸脚阿贵要的。这个人昨天在村头的砖窑里上吊自杀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因为他是喜欢抽烟的,他老婆一直骂他,不让他抽烟。前些天他通过阿四好不容易在你们兵营里买到一包飞马牌香烟,藏在家里。可他老婆发现了,把烟拿走,还臭骂了他一通。瘸脚阿贵想来想去想不通,结果就跑到村头砖窑里上吊了。这会儿他还直挺挺躺在家里呢!我正在给他做一套寿衣。你这两根好烟就放在这寿衣的口袋里吧,让他到了那边后痛痛快快抽一口。”
小方这才知道女裁缝刚才在缝的衣服是给死者穿的,衣服上的字是“寿”字。
“你是新兵还是老兵?我以前没见过你的。”女裁缝问。
“我倒是个第四年的老兵了。不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连队里。”小方说。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兵营里有个叫胡福原的,他是神枪手,平时都在军分区射击队集训,没有在连队。你也是和他一样的吗?”
“胡福原是二连的,我是一连的。我可没他那么好的本事。我是病号,老住在部队的医院。”方凤泉心里奇怪,这裁缝对营房的事还真是很了解呢。
“哦,那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小方同志了。”裁缝把手里的活儿放下了,抬头认真地看了小方一眼。“是啊,你的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得好好调养才是。你今天要补什么东西?”
“我要在军衣领上贴一条白边。”方凤泉赶紧把军衣拿出来。他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女裁缝怎么连他的姓都知道?他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会知道我呢?”
“我女儿告诉我的,是她告诉我的。”女裁缝开始用针在军衣的领口缝起来,一边说着,“我女儿跟我说过,榴炮一连有个姓方的南京籍士兵在她的小学里当过校外辅导员。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得了一种慢性的病,就一直住在部队的医院,回不了连队了。她跟我说了好几次这件事,我想她说的一定是你了。”
方凤泉只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好在房间里光线暗淡,裁缝可能看不到他的脸色变化。虽然那些药物把他的睾丸素都暂时杀死了,可是他发觉那药物并没有杀死他对异性的情感,这倒让他庆幸不已。女教师还记得他,而且还知道他的病情,让他心里暖暖的。女裁缝说的没错,在他发病之前,他是被连队派去到学校当过校外辅导员。他和学生们一起在水稻田割过稻子。那天他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血流不止,还是女教师给他包扎了伤口的。就是那一次他的伤口后来一直流血,怎么也止不住。最后到了118医院才查出了他原来患了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你的女儿都好吗?”方凤泉说。
“她呀,一直在忙着学校里的事。这不,眼下又到县里面学习去了,要过两个礼拜才回来。”
“哦,是吗?那很好啊。”小方说。其实心里说不出的失望。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根本不是给军装缝白色衬领,而是想来看看她。
说话间,裁缝把衣领缝好了。小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他付了钱,起身告辞。他让裁缝转告她女儿一句话,说他已经回到了连队。
方凤泉走出裁缝家屋子时,看到了杨沛波正兴冲冲地走过来。杨沛波低声问他:“裁缝女儿在吗?”方凤泉说不在。于是杨沛波掉头便走,朝着塘下的方向走去了。
方凤泉回到了营房。星期天外出的人多,营房显得空荡荡的。他远远看到徐果印坐在井边的葡萄架下,在练习吹圆号。徐果印是军分区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不过是跑龙套的。听说他当兵前在县中学的宣传队待过,会跳一点舞蹈,还会吹一点笛子,拉一点二胡,水平都很一般。后来分区宣传队里的一只圆号没人吹,想培养一个人来当圆号手,徐果印那个时候待在宣传队里没事可做,所以他就自告奋勇学吹圆号了。他毕竟吹过笛子,有点肺活量,能在圆号上吹出声响来,结果他就成了圆号手。但是军分区宣传队那个很有天才的指挥差点被他气得心脏病发作。据说在一段抒情的弦乐之后,要圆号吹出雄壮的旋律的时候,徐果印的圆号总是发出噗噗的漏气声,被指挥形容为比放屁还难听。那个指挥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徐果印毕竟才由竹笛转为圆号,需要练习。所以在宣传队解散之后,让他把圆号带回到连队里来继续练习,希望下次集训能看到他的进步。但是自从他的未婚妻出事了之后,他一次也没有练圆号了。今天他怎么把这个大喇叭拿出来吹了,实在让人有点奇怪。
不知怎么的,方凤泉看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想避开他。可徐果印却已经看见了他,喊道:“小方,你过来!”
方凤泉只得掉转方向,朝水井边的葡萄架下走去。
“谢谢你那天把照片给我捎回来了。”徐果印说。
“没什么。照片放得还好吗?”小方说,装作自己没看过这张照片。
“哦,很好,像真的人一样。”他说。他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问:
“小方,你谈过恋爱吗?”
“怎么说呢?也算有过吧。有个小学隔壁班的女同学,中学时又在一个学校。后来到了高中时开始约会。”
“说来听听,后来呢?”
“也没什么,我们约会了几次,最后一次是在学校里面。夜里出来时被门口值班老师发现了,结果关系也结束了。”
“怎么会这样。那你们约会时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说话。”小方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怎么会这样?你有没有摸过她?有没有解开她衣服?有没有搞了她?”他连续问着。
“没有没有,那时还小,才十五岁,不敢。”小方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紧张起来,好像被人强行非礼了似的。他发现了徐果印的眼神有点异常,让他害怕。于是他说还有事,赶紧走了。
徐果印眼看小方走远。又对着圆号练习曲谱噗噗噗地吹了起来。可是没多久,他把圆号装进了乐器箱,回到了自己铺位。然后,他往另一座房子的储藏室那里走去。
储藏室里排列着一个个叠在一起的六十公分见方的储物柜,每一个士兵都会分到一个,用于储放个人物品。徐果印走进了储藏室,打开了储物柜的木门。他的储物柜内部是空的,里面供放着他未婚妻的彩色放大遗照。很显然,他把这个储物柜腾出来作为了这个早逝姑娘的秘密灵堂。是的,他在照片的前方用手电筒改装成了一个长明灯,还在野地里采来几朵黄花插在照片前面。因为闷在里面,野花发出了霉烂的气味。柜里还摆放了一碟糖果,一碟饼干,饼干也开始发霉了,有几只蟑螂在仓惶逃窜。星期天连队里人比较少,储藏室里几乎不会来人,所以他可以在这里待得比较久。他匍伏在储物柜前,望着供在里面的照片上那神秘的笑容。对于他来说,这个储物柜就是他的精神洞穴。在这里他可以穿越黑暗的时空,越过生命的界限,和他心爱的姑娘相会,和她低声地长时间地说话。他完全生活在一种虚幻中,他把这张照片当成了她本人,当成了有血有肉的身体。对他来说,即使这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也愿意和她在一起。他愿意睡在她的身边,吻她,抚摸她,甚至愿意进入她的体内,这里既是她的灵堂,也是他们的新婚洞房。在柜子里面的确放着一条红锦缎的被面,那是他在去年去杭州省军区参加演出时在西湖边商店买来准备结婚用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企图建立起和死者灵魂的沟通。起初他是通过睡梦和冥想,现在建立了这个储物柜内的灵堂之后,他可以在白天清醒的时候去探访她。通过自己的情绪变化和眼睛的眨动,那灵堂的电池灯会时明时暗,这样他就被导引着进入时间隧道。他能在隧道的远方如看电影一样看到大河边的防震棚,恰似舞台上的一个布景。那是一个用木板、帆布加上竹竿搭起来的简易棚,背景的天空布满了星星。他看见了她坐在窝棚的外面,张望着漆黑夜空上的星星。在河堤的下面,河水在奔腾着,发出轰然巨响。她是否在想着远在南方当兵的他呢?是的,这是一定的。他觉得她把防震棚搭在这个河堤上一定是为了怀念她曾经和他在这一带嬉戏过的回忆。在他当兵之前的那一年,他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约会的。那个堤岸上有古老的榆树,堤上开满了野花,水边的芦苇滩上野鸭出没,开满了芦柴花。他去年春天回家探亲时,和她经常在这一带相聚。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确立了婚姻关系,他可以自由地吻她,抚摸她。可是在他要解开她的裤带时,她却死命地攥着腰头,说要等到结婚那天才把身子给他。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他要是当时一定坚持,她就是他的人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徐果印心头涌上铁锈一样的腥味,只觉喉咙堵得慌。
接下来那些蒙太奇式的画面是他不愿去想的,可却像一个可怕的漩涡一样会把他卷入其中,使他在其中沉浮,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