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戈青在信件的开头部分先是描绘了日军占领了怡保之后的大肃清运动。日本人没有遇到当时的殖民者英国军队很大的抵抗就横扫了马来亚半岛。但是他们知道在这个地方让他们不得安宁还是当地占到三分之一人口比例的华人,日本人在中国内地的战场上已经和中国人打了四年的仗,双方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日本人占领马来亚之后,当地大量中国人早就组成了游击队,隐藏在山地和丛林里面,伺机和占领者作战。日本人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对于马来亚的华人连续进行了一连串的掠杀。但是日本人无法在这里进行种族大屠杀,像欧洲的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那样。因为日本人侵占马来亚半岛主要是为了取得战争的资源,包括橡胶、锡矿、粮食、铁矿等等,而这些资源大部分都掌握在华人的手里。没有华人的合作,这些资源就无法生产。因此,日本人占领马来亚半岛之后,进行了一场极其残酷的大肃清举证运动。他们让华人离开住家,住到马路上,逐个审讯,搞清身份。如果发现有一点点抗日倾向或者有可能成为抗日分子的就马上把他们挑选出来。一部分马上带去集体屠杀,还有一部分则被送到丛林里去为日本人修路,大部分两个月之内就会被折磨致死。
刘戈青的信件详细描述了怡保城在那可怖的大肃清之中,一周之内有上千个人失踪,被日本人挑选出来人间蒸发了。好不容易过了这么一个关,怡保人战战兢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家,以为接下去总会过上几天安静的日子了。可是没有过两天,在一九四二年四月五日十二点钟深夜里,全城突然警报长鸣实行戒严,在黑暗和极端恐怖的气氛下,几百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全城不分男女老少全部赶到户外列队站立。这个夜里怡保城里的市民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怪物”,那是一个穿着特制白色蒙面服装,由头部套至足底之长袍,面部只露出两只眼洞的“蒙面人”。这个“蒙面人”带领着怡保日本驻军宪兵队士兵,步行从甘光鬲汝巫金MK大街出发,向市区行进。一路上,该神秘的“蒙面人”带着日军宪兵在街上的市民队列前经过,用手里一根五节电池的手电筒强光逐个照着每个人的脸。当“蒙面人”的手电筒强光束在某个人脸上停留两秒钟,日本宪兵就立即上去将这个人拖上了卡车。这些被拖出来的人一部分是地下抵抗运动重要人员,也有一大批华裔青年人,前些日子参加过地下集会,准备到山里去参加游击队的。被指认出的人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就被日本人拉到郊外处决了。“蒙面人”从深夜开始一直带着日本宪兵在人群中指认着杀戮的对象,到天亮时,已有三百多人被指认出来屠杀掉,其中育才中学就有十来个学生在里面。“蒙面人”因全身从头到脚严严实实遮掩着,无人能识其真正面目。
那个夜里“蒙面人”从午夜开始一直忙到天亮,但是怡保城里的华人还是比较多,到天亮了还没能走遍所有街区指认出所有的人。“蒙面人”好似黑夜里的妖魔,在太阳出来之后行动明显迟缓了。大概在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蒙面人”和日本宪兵又回到了原来出发的甘光鬲汝巫金MK大街附近。当时刘戈青正被日本人赶在路上等候着指认,恐怖万分看见“蒙面人”到达了这里。这个时候太阳已很高,天气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蒙面人”蒙在一件不通风的长袍里,一定是热昏了头。“蒙面人”像失去法力的巫师,不知道还有人等着指认,以为任务已结束,竟然把蒙面的服装脱了下来。刘戈青当时正站在“蒙面人”正对面,当“蒙面人”除下服装,一看这人竟然是个女人,是市立霹雳州医院医生巫廷谦之妻许玉叶!刘戈青当时的身份是宝兴百货商店的老板,许玉叶是认得他的。就在刘戈青以为这下蒙面人许玉叶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时候,他发现了许玉叶在脱下厚厚的蒙面衣服之后眼睛被强光刺激得张不开,而且人已极度疲乏,双手掩着脸就钻进一辆日军的汽车离开了。刘戈青松了一口气。要是许玉叶知道她脱衣服的时候被华人看见过,那么这些人一个个会被处死的。
这是一个让他无法相信的事实。他认识许玉叶。一个端庄而文静的女人,经常会带着人们做善事。她去孤儿院里给孤儿捐过物,还帮助无家可归的老人,刘戈青后来一直潜伏在怡保,一直到1945年日本人投降为止。他是在日军入侵之前由重庆方面派到马来亚做地下工作的,当时有两百多个人,到日军投降时只剩下八九个人,其中在“蒙面人”带着宪兵指认的恐怖之夜中就有十几个人被杀害了。刘戈青后来一直在暗中注意着许玉叶和她老公巫廷谦的动向,不久之后,他看到了巫廷谦被升职为霹雳州立医院院长一职,这才明白她是因为帮助日军屠杀有功而得到的奖赏。
日本人投降之后,刘戈青第一件事就是想把许玉叶和巫廷谦捉拿归案。他已恢复了身份,任英军方面审判战犯顾问。但是许玉叶、巫廷谦却已乘乱逃逸,人间蒸发了。刘戈青找遍整个星马地区的日伪名单,不见其名字。最后查找了日本军队眷属集中营的大量照片,才发现了许玉叶和巫廷谦化名混在日本人中间,被遣返到日本去了。
当我看到了这里,突然明白了过来,今天晚上我们吃饭的怡保家乡牛肉汤店里的那两个老人一定和“蒙面人”案件有联系。莫非那个来点菜的老得走不动的老太太就是蒙面人许玉叶?那个在灶台上的老人是她的老公巫廷谦?我在卷宗里翻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两张标准的照片。一张是许玉叶的,照片的时间还是一九四三年,应该是在蒙面事件发生之后,照片上她大概三十来岁,齐耳的短发,尖领的格子衬衣从西装里翻出来,除了两眼梢往下垂的样子不大好之外,基本上还是个不错的职业女子形象。而她的老公则气度不凡,额门开阔,脸膛浑圆,穿着一件讲究的西装,颈项上还有一条挺粗的金项链。我努力盯着照片细看,想找出这个女子和牛肉汤店里那一个老妇人的相似之处,可是实在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但是我很快看到了另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一个憔悴而愁苦的女人站在房间中间,一个头发梳得发亮的男人侧面背影在写着笔记。照片边有说明:台湾警务处处长刘戈青审问怡保蒙面人许玉叶之影。这张照片让我心里一亮,一是因为我知道了刘戈青最后还是抓到了蒙面人许玉叶,还有一点就是,我已经从这张许玉叶受到打击时的苦脸照片上看到了怡保家乡牛肉汤那个老太太的影子了。是的,卖牛肉汤的老太太就是许玉叶,那个在厨房摸索的老人就是巫廷谦。
下面的一段是刘戈青怎么抓到许玉叶夫妇的经过。
抗战胜利以后的时间刘戈青整天想着如何把蒙面人许玉叶抓捕归案的事。他通过情报系统查到了许玉叶夫妇到日本后藏身在横滨一带,但是他们的生活非常糟糕。战后日本经济极其贫困,很多人都吃不上饭,而巫廷谦的行医执照在日本无法开业,他们几乎沦为乞丐。刘戈青本来想提要求去日本抓人,但是那个时候马来亚很多重要战犯都在等着审判,怡保那边不时有日本战犯和汉奸投敌者被绞杀,英国当局忙得团团转,根本没兴趣再跨国到日本去抓蒙面人。刘戈青后来注意到,在日本的华人因生存困难,后来开始被遣返回台湾。根据情况分析,许玉叶夫妇很可能也会走上这条路。于是刘戈青辞去了马来亚的高级顾问职务,前往台湾,在警备司令部谋得一个处长差使。他每天都去基隆海港,守候在从日本开往基隆的海轮码头,辨认着每一个从船上下来的人员。他这种大海捞针的方法竟然获得成功。
一九四七年七月九日,由日本佐世保开来的“海黔”号客货轮抵达基隆港时,刘戈青在鱼贯而下的旅客中发现了疑似许玉叶夫妇的人走下舷梯。刘戈青即命令基隆港务警察所给以扣押。在港警侦讯时,这对夫妇绝口否认,坚称不是许玉叶和巫廷谦。刘戈青于是亲自出马,命令手下将两人解至港口警务处他的办公室。刘戈青当天穿着少校警官的制服,气势非凡,他劈头就问:“你们认识我吗?”
许玉叶抬头一看,完全吓懵了,脱口而出:“你是怡保槟榔律同壹隔壁的百货公司老板刘宝兴。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玉叶你为何要蒙面带着日本人去指认华人正义青年,供日军集体屠杀?”刘戈青问道。
“绝无此事,我乃被迫在日本宪兵队当过短期翻译而已。”许玉叶这个时候反应过来,这个当年的刘老板可不是来和她叙旧,而是来和你算账的。
“休得狡辩。你蒙面认人的当天,我也列队站在路上。当你将面具服装除下时,你左边站着台籍翻译杨阿木和郭中兴,右边有日本宪兵队东川队长等人。你除下面具服装后,坐着日本人小汽车由吉宁道公小庙转入何敦锦园,难道你忘了吗?杨阿木郭中兴和东川队长等人已经接受审判被处绞刑,现在我等的就是你的归案了。”
许玉叶乃不可置信地看着刘戈青,喃喃自语:“你那天真的都看到了?我怎么没看到你呢?要是我看到了你,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许玉叶乃俯首认罪。
“战后你躲到了哪里呢?我们找得你好苦。”刘戈青审问。
她招认系由四方楼暗牌警长张志云带他们住到槟榔岛躲避,以后化名顶替一对死去的日本夫妇混在日本人集中营被遣送到日本。本来以为是逃脱天谴了,可做梦也想不到会自投罗网。
许玉叶夫妇被抓获之后,很快被移送到马来亚怡保军事法庭接受战犯审讯。刘戈青的叙述到这里就结束了。卷宗的最后一页是一张剪报,上面是用红色大号字登了审判的结果。军事法庭宣布判处许玉叶绞刑,判处巫廷谦无期徒刑。那张报纸上有许玉叶夫妇接受审判的法庭照片,还有在法庭外边黑压压的愤怒人群照片。这些人都是那个恐怖的夜晚被蒙面人指认出来被日军屠杀了的华人的亲属。他们在外边举着死去的亲人照片和遗物,情绪激动守在法庭的门外,那样子恨不得将许玉叶撕成碎片。
我一页一页看完了档案,了解到了这一个恐怖的历史案件。许玉叶这个人间的恶魔终于得到了惩罚。可是,这个审判却推翻了我前面已经推断出来的那个怡保牛肉汤的老年妇人就是许玉叶的结论。如果在一九四七年的时候许玉叶就被绞死了,那么这个夜里我所想象的故事就不成立了,而且谢老师安排的饭局也失去了我所想像的那种隐秘的意义。许玉叶真的在一九四七年被送上绞刑架了吗?我在这个档案上已经找不到答案了。我放下了卷宗,打开窗门。怡保的夜色中透着浓烈的山林气息,那中央山脉在月色之下蜿蜒地掩映在云层之中。现在都深夜两点了,我得等到明天,去问谢老师,才能找到这个答案。
然而就在我准备睡觉的时候,我打开手机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里有一条刚发来的短信。是谢老师发来的。就一行字:陈兄,档案看好了吗?
我一看时间,是刚刚发来不久,想来他还是没有睡觉吧。于是我回了条短信。
“那个牛肉汤店里的老妇人是不是许玉叶?”
“正是她,那个老得走不动路的男人是巫廷谦。”他回了短信。
“许玉叶不是被判处绞刑了吗?她应该在五十多年前就被处死了。”我说。
“是啊。可是她真的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太有本事了。她在被引渡到了怡保之后,知道自己有几百条人命血案,肯定会被判死刑的,所以她被递解到霹雳州华都牙也监狱之后,勾引了监狱内的一个审问官。最初是用无辜的眼神,后来用了一些身体语言,最后是用脚,隔着审问的桌子来接触审问官的身体。据说审问官在第三次单独审问时就和她发生了肉体关系。当时她是死囚犯,是上了手铐脚镣的。书记官无法在正面分开她的腿,是从后面部分搞进去的。”
“后来这个审问官放她跑了吗?”
“不是。审问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她从审判官那里得到的好处是被他搞得怀了孕。在被判处死刑上绞架之前,她告诉法官自己怀孕了。法官送她到医院检查,结果证明真的是怀孕了。根据英国的法律,她被免除了死刑,改判无期徒刑。而那个审讯官员则无地自容畏罪自杀了。”
“她真的怀孕了吗?”
“是真的。她后来在监狱医院里生下了孩子,是个先天的驼背智障者。”
“就是店里那个扫地擦桌子的罗锅吗?”我说。
“是的,就是他。这个小罗锅救了许玉叶一命。”
“许玉叶真的厉害,在这个时候还能死里逃生。”
“许玉叶和巫廷谦在监狱里服刑时间很短。一九五○年,美国和英国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了对日本的和解政策,在旧金山签订对日和约。马来亚当局在一九五一年八月份开始将所有日本战犯遣返回日本横滨的鸭山监狱,由他们自行处置,结果那些战犯很快都被释放。马来亚国内的战争罪犯也都从轻发落,提早释放了。”
就这样,许玉叶巫廷谦以及在监狱里生下的驼背儿子在被释放之后,就留在怡保不走了。最初的时候,他们白天不露面,只有在天黑之后才出来做点小生意。先是在闹市区卖点汽水和水果,后来还卖香烟、槟榔之类。大概是在四十年之前,他们一家买下了现在这间店铺,开始了做牛肉汤的餐饮生意。他们的习惯是天黑之后才开始做生意,一直做到深夜。他们没有雇一个人,只有他们自己两个人加上智障的罗锅儿子。谢老师说:起初怡保人都不去这个店里吃东西,有传说她会在牛肉汤里下慢性的毒药,还有一些对她仇恨的人企图纵火烧了她的店。但是她和巫廷谦、罗锅就这么忍受着。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们就一声不响望着怡保的夜色,冥想着。他们从来不和顾客搭话聊天,生意几乎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他们的生意一直都没好过,大概只能勉强可以维持生活而已,这样冷淡的生意倒是让他们有机会慢慢地一成不变做下去,而不招人注意。就这样慢慢吞吞地,“蒙面人”差不多已过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