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街角,进入了一条笔直的下坡路,路边的中世纪石板磨得十分光滑了。李松突然看到了对面方向有两个德国巡逻兵走过来了,他们的皮靴咯噔咯噔踩着石板发出响声。李松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把枪握紧了。他硬着头皮向前,小路不宽,当他和德国士兵交会时几乎肩头都擦到了。李松看到那两个德国人在看着他,眼神里有点惊奇。李松和他们点点头,走了过去。他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虽然和德国人擦肩而过了,可是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背影还在被人盯着看。他紧张地走了五十来米,觉得那两个德国人应该拐弯了,忍不住转头回望了一下。他这个动作犯下了错误,他看到那两个德国士兵还停在路上,在看着他。当他回头望时,发现他们转身跟着他走来了。李松听到了他们的皮靴声越来越紧。他知道这下坏了,他们一定是要跟踪他了。李松紧走了几步,看到路边有一条小巷子。他闪了进来,贴住墙壁。他听到德国人的脚步跑过来了。德国人在喊:
“Freeze(站住)!不许动!”
李松又犯了一个错误,开始飞快地跑起来。他印象里这条小路是可以通到另一条路的,可是跑了一段,只见是个死胡同。路边虽然有一些门户,但都紧闭着,不像电影里一样会让他进来藏起来。当他想折回来时,那两个德国人已经逼近,冲锋枪瞄着他。
“不许动!”德国人又叫喊着。李松知道,如果他还不作出反应,有可能被冲锋枪里的子弹射杀。他于是举起双手,面对着墙壁贴住,充分和德国人配合。
一个德国人用枪顶住他,另一个对他进行了搜身。他身上的手枪被搜了出来。李松看到又有很多德国人增援过来了。他被铐上了手铐,带上了一辆军车。他的身边左右坐着一个德国兵,像夹板一样夹住了他。
车子在窄小的街路上缓缓开行。从车窗的两边可以看到城市的景色一一闪过。熟悉的感觉又在李松的心里浮现了出来:那个黑白电影里米拉和另一个女游击队员被捕后也是这样坐在车上,望着车窗外的城市出神。李松还能记得米拉当时的表情:苦闷的微笑、忧郁的眼神。他想试着也在自己脸上模仿出同样的表情,可这样的结果是自己在心里骂了一声:真他妈见鬼,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车子开始爬坡了,发动机的声音变得低沉。李松看见城堡就在眼前,车子正开向城堡。他想:干吗带我去城堡啊?一个顿悟电光一样闪出:他要被关在城堡内的监狱,就像一九四四年的米拉一样!
车子停了下来。李松被提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位置很高的城楼一角,阳光特别强烈。一扇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李松被带到了里面。里面很黑,他在强光下待过的眼睛一下子还没适应。过了几分钟,他看到了两边都是监室,好多阿尔巴尼亚人的手和脸趴在铁栏上。看到了李松,他们在大声兴奋地喊着:
“KINEZ!KINEZ!(中国人!中国人!)”
李松被解开手铐,再次被搜身,然后被关进一个监室。监室的屋顶有一盏微弱的灯光。有一张小小的木床。
李松坐在木床上,靠着墙壁,心情很平静。他打起盹来。他大概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后觉得精神饱满。这时有人送吃的来了。是一个夹肉的面包,还有一瓶水,两个无花果。
李松坐到了地上,把食物放在了木床上,一边吃,一边想着。
他开始想念伊丽达。他想着伊丽达现在一定满心欢喜地在筹备婚礼。过几天她就要做新娘了。她穿上婚纱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吧。他的感觉被放大了,好像她的婚礼是在天堂里举行一样的美丽辉煌。但是他的心里又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飘了过来。那个雅尼会怎么样呢?今天晚上他本来是要和他再次见面的,如果雅尼见不到他,会对伊丽达做出什么举动呢?李松担忧着,可他根本想不到,伊丽达这个时候即将要死去了。
李松被捕后的当天下午,伊丽达正在药房里上班。她一点也不知道李松被德国人抓起来的消息。在这天的上午,她还去旅馆找过他,后来又找遍了附近的酒吧咖啡店,一直不见他的踪影。她又折回了旅馆,看见了李松的吉普车还在哪里,知道他不会走太远。伊丽达写了张纸条,说自己来过了,晚上她还会再来,请他等着她。十点钟的时候,她赶到了医院去上班。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向她祝贺很快要结婚了。自从李松把药品送来之后,很多肺炎的病人都治愈出院了。医院都传说李松的药品是伊丽达争取来的,所以对她都很赞赏。
如果不是前几天雅尼突然出现在药房外面的花园里的话,伊丽达应该是个十分幸福的人了。但是现在她的幸福感觉已经给毁了。她一直在注意着窗外的石榴树林,雅尼第一次就是从石榴树中间出现的。短短两天,雅尼已经拦截了她五六次,在药房、在医院门口、在她住家附近。尤其当他出现在医院内外的时候,伊丽达感觉到了一种末日到来似的恐惧。她最担心的是她的未婚夫会看见雅尼,那样的话,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收拾。伊丽达的心里还在想着李松,指望着他会给与帮助。因为上午一直没有找到他,她更加显得心神不宁了。
大概四点钟左右,伊丽达把晚上病房用的药配好了,正想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下,她看见从石榴树中间的小径上又出现了雅尼的影子。她的心猛一下揪紧了。“他还是来了。”伊丽达想。然而看到他真的又来了,伊丽达反而显得镇定了。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你无法回避。当雅尼进入药房时,伊丽达的助理药剂师也在现场,她目睹了接下去发生的一切。
“伊丽达,今天下午你下班了跟我一起走。”雅尼对伊丽达说。他当时刚进门,站在柜台外面,伊丽达在柜台里面。
“你要我去哪里?”伊丽达说。
“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到我住的地方去。我们要在一起过夜。”
“我跟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不要再说了。”
“伊丽达,相信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变好的,我会让你幸福的。”
“不,我对你的感情早就结束了。我不想再过那种生活。”
“伊丽达,不要逼我。你知道我现在生不如死。不要让我们去死。”雅尼说着,他把手枪拿了出来。
“你想干什么?”伊丽达说。
“跟我走吧,伊丽达!求你了!”雅尼把手枪抬起来,顶住了伊丽达的眉心。
“不!我不会跟你走的。”伊丽达平静地把话说完。雅尼手里的枪响了。
那个助理药剂师后来向人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她说枪声响过之后,她看到伊丽达的眉心有个黑洞。她的眼睛还张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受到了震惊。她还站立在那里,大概有几秒钟时间。然后看到她好像叹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仰面倒下了。枪杀了伊丽达的雅尼在她倒下之后,随即举枪顶住太阳穴,扣动扳机把自己的脑袋打穿了,趴在了柜台上。
伊丽达被一枪打死,她的灵魂脱离躯壳慢慢升上天庭之际,李松正在城堡内的石头监室艰难地吃着他的难吃的食物。很奇怪的是,他这个时候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平静。他看着监室黑黝黝的石头屋顶和墙壁。他知道这里是城堡的内部,屋顶上方和墙壁外边还是厚厚的石头。他很奇怪这个古老的城堡会造得这么精致结实,也许它是在几百年前造的,也许会更早一些,是公元以前造的。那个名字叫斯坎德尔的市长曾经解说过这个城堡在建成之后一个重要的功效就是用作于监狱,一直到前些年劳动党政府倒台为止这里的监狱才废弃了。这个说法要是真的,那么这些石室里也许监禁过古罗马时期的犯人。有一件事毫无疑问,那就是一九四四年的时候真正的米拉就是被德国人监禁在这里。而一九六九年一群演员和电影工作者在这里所做的只是把一段历史凝固到了一盘盘黑白的胶片中。现在,他也被德国人关在这里了,说不定,这就是历史的意志。
夜深了,凉气从一个看不见的通气孔里钻进来。他缩成一团。他后来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铁门打开的声音惊醒了,他赶紧坐了起来。两个戴着钢盔端着冲锋枪的德国士兵走了进来,让李松站了起来,给他又上了手铐,示意他走出监室。李松想:“现在我会去哪里呢?大概会是去接受审讯吧?他们会严刑拷打我吗?他们会用狼狗咬我吗?我得让他们通知伊丽达,只有她才会证明我的清白。”
他走出了监室,在黑暗的通道里慢慢向前。他又看到了两边的监室里的犯人,他们这会儿都一声不响望着他,眼睛里闪着光芒。李松看见通道的尽头发着耀眼的亮光,那是外部的城市天空。李松再次想起了那部黑白电影最后的场面:米拉和女游击队员被德国鬼子押着从这条石头的通道里走出来。在那棵生长在城门口的无花果树上,绞索已准备在那里,她们正从容走向死亡。音乐在李松心里再次升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李松泪流满面,一阵对时间的悲喜交集的感动在心里汹涌成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