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朗瑟·玛玛依是个上了年纪的短笛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我家来,跟我煮酒聊天,消磨长夜。有一次,他向我讲述了二十年前村里发生的一个小故事,而我的磨坊正是这个故事的见证人。这个老汉讲的故事,深深感动了我。现在,我就按照我所听到的,原汁原味地转述给你们听。
亲爱的读者,请你想象一下,你是坐在一壶芬香四溢的温酒面前,由一个年老的短笛手来给你讲这个故事:
我的好好先生,我们这块地方,过去可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缺少欢乐。当年,这里经营着大规模的磨粉业,方圆十里之内,各个村庄的人都把他们的麦子送到这里来磨成面粉……咱们这个村子周围的小山坡上,布满了风磨,朝四周一望,只见在一片片小松树林顶上,风翼迎着北风旋转个不停,一队队小毛驴驮着成袋的麦子,沿着大路来来往往;每天,在山坡上,抽鞭子声、磨坊伙计吆喝声与风帆噼啪声响成一片,听起来可真叫人高兴……每逢礼拜天,我们成群结队来到磨坊。在这里,磨坊老板请大家喝麝香葡萄酒。老板娘披着花边头巾,戴着金十字项链,美丽得像王后。我呢,我总把我的短笛带来助兴,大家跳着法兰多拉舞,直跳到天黑。您瞧瞧,这些磨坊当年可真给我们这块地方带来过繁荣与欢乐。
倒霉的事情来了,巴黎的法国佬起了个念头,要在达拉斯贡的公路上开设一家蒸汽磨粉厂。什么东西时髦,什么东西就看好。大家都把麦子送到磨粉厂去加工,我们这地方的磨坊可怜巴巴,再也没有生意了。开始的一段时候,磨坊还努力挣扎了一阵子,但是,蒸汽的力量毕竟强大,磨坊一个接一个被迫关门倒闭……这块地方再也看不到小毛驴了,磨坊老板漂亮的妻子,也都把自己的金十字项链卖掉……再也喝不上麝香葡萄酒了!再也没有人跳法兰多拉舞了!北风白白地那么吹,磨坊的风翼再也不转动了……接下来,有一天,乡政府叫大家把这些破房子统统拆掉,在原地上种上葡萄和橄榄。
但是,在这场大崩溃中,有一个磨坊却坚持下来了,继续在山坡上勇敢地转动着风磨,硬要面对面跟那些磨粉厂拼个你死我活。这就是高尼勒师傅的磨坊。现在,我们也正是在这个磨坊里聊天消夜。
高尼勒师傅是个老磨坊工,六十年来一直在面粉堆里过日子,对自己这个行当爱得着迷。蒸汽面粉厂的开设,叫他急得发疯。整整十来天,我们看见他在村子里到处奔跑,纠集了一些人,对他们使劲这么嚷道:有人要用蒸汽机磨出来的面粉,毒害整个普罗旺斯省区。“别上那些面粉厂去,那些强盗用蒸汽做面包,是魔鬼发明出来的破玩意儿,我呢,我是靠北风来磨面粉,北风,就是上帝的呼气……”他就这么找出了许许多多好听的话来吹捧风磨,但是,谁也不听他的。
因此,这个老磨坊工气极了,把自己关在磨坊里不出来,像一头野兽似的孤独地过日子。他甚至不愿意让他的小孙女维芙特待在身边。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自从她父母去世后,祖父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小女孩不得不自己外出谋生,到各个村庄去当雇工,替人收庄稼、养蚕,或采橄榄。不过,她的祖父看来还是很疼爱她的。他常常顶着烈日,徒步走上十几里路,到她干活的农庄去看她,在她身边,他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一边看着她,一边哭泣……
在我们这一带,大家都以为老磨坊工把维芙特打发走,是为了省钱;让自己的小孙女从一个农庄飘零到另一个农庄,使她免不了常要受到那些庄子上总管们粗野的对待,尝够这类打工青年都会碰见的各种各样的苦头,这对高尼勒师傅来说,确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大家觉得,像他这样一个有头有脸、从来都自尊自爱的人,现在像个吉卜赛人,光着脚,戴一顶破帽,束一根破腰带,在路上跑来跑去,简直是很不像话……说实在的,到了礼拜天,看见他进教堂来望弥撒,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替他害臊;高尼勒师傅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再也不敢坐到体面人的坐席上。他总是坐在教堂的最后头,靠近圣水缸,和穷人们在一起。
在高尼勒的生活里,却有那么一点叫人弄不明白的地方。很久以来,村子里没有人把麦子送到他那里去,但他磨坊的风翼还像以前那样转动个不停……傍晚时分,常常有人在路上碰见这位老磨坊工,他赶着小毛驴,驴背上还驮着大袋大袋的麦子。
“晚上好,高尼勒师傅,你的磨坊生意老是那么好?”村里的人大声问他。
“老是这个样子,我的孩子们。感谢上帝,我的活可不少。”老头子这么回答说,显得高高兴兴的。
这时,如果你还要问他从什么地方来的这么多活,他就会伸出一个手指头封住嘴唇,煞有介事地答道: “别声张!我是在做出口生意……”话到此为止,再也多问不出一句。
至于要走进他的磨坊去瞧一眼,那更是休想,即使是他的小孙女维芙特也进不去……
你若打他磨坊前走过,只见大门紧闭,风翼不停地转动,一头老驴在平地上啃青草,一只大瘦猫在窗台上晒太阳,它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你。
所有这一切,都散发出神秘的气味,使大家不免议论纷纷,每个人对高尼勒师傅的秘密都有各不相同的猜想,但普遍认为,在他的磨坊里,成袋的金币肯定要比成袋的麦子多。
但是,日子一久,秘密就被发现,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有一天,当我吹短笛为青年人的舞会伴奏时,我发现我家的大孩子与小维芙特相爱了。我心里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好,因为,高尼勒这个名字,在我们本地毕竟还是受人尊敬的,何况,要是维芙特这只美丽的小鸟,将来在我家前前前后后蹦来蹦去,我看着也会高兴的。只不过,因为这一对恋人幽会的机会实在太多,我怕他们会弄出点什么事来,所以想赶快把他们的婚事先定下。于是,我就跑到磨坊去,想跟维芙特的爷爷谈一谈……啊!这个老巫师!该瞧瞧他是怎么接待我的!我怎么说也没法叫他开门。冲着门上的锁孔,我凑合着对他讲明了我的来意;在我说着的时候,那只无赖的瘦猫,像个魔鬼一样,直在我的头上方呼噜呼噜喘气。
这老头不容我把话讲完,就粗暴无礼地打断我,对我大声叫嚷,要我还是回家去吹我的短笛;还说,如果我急于要给儿子找个媳妇,那么可以去找磨面厂的姑娘……听了这些混账话,我火冒三丈;不过,我还算是冷静克制,我扔下这个疯老头不管,让他在那里守他的石磨,我回到家里把碰钉子的经过告诉两个孩子,这一对可怜的羔羊简直不相信,他们要求我恩准他们自己到磨坊去跟老祖父谈一谈……我实在没法拒绝,于是,这一对恋人就去了。
当他们来到磨坊的时候,正巧高尼勒师傅刚出门走了,大门紧紧地锁着,但是,这老头走的时候,把梯子忘在了磨坊外,两个孩子突然起了念头,想爬梯子从窗户口进去,看看这个名声赫赫的磨坊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怪得很!磨坊里面竟是空的……没有口袋,没有一颗麦粒;墙壁上、蜘蛛网上,没有半点面粉屑……通常磨坊里总弥漫着被碾碎的小麦那种热烘烘、香喷喷的气味,在这里可一点也闻不到……磨轴上积满了灰尘,那只大瘦猫在磨盘上睡觉……
他们眼下的这间房子,全是一片衰败破落的景象:一张破床,几件破衣服,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放了一块面包,屋角里堆着三四只袋子,袋里露出一些石灰渣和白土。
这就是高尼勒师傅的秘密!为了挽救磨坊的声誉,使大家以为他的磨坊仍在磨面粉,他每天夜晚都在大路上来回鼓捣着这些石灰渣……可怜的磨坊!可怜的高尼勒师傅!蒸汽磨粉厂把他最后的一个顾客抢走,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他家磨坊的风翼虽仍然在转动,但磨盘却在空碾打磨。
两个孩子泪流满面地跑了回来,把他们见到的情形告诉我。我听他们说着,心都要碎了……我毫不犹疑,跑遍村里的每一家,三言两语把事情告诉他们,大家一齐商定,立即把各家所有的小麦扛到高尼勒师傅的磨坊去……说干就干,全村人拔腿上路,大家赶着一大串驴子来到山冈上的磨坊前,驴子都驮着小麦,这可是真正的小麦啊!
磨坊已经敞开大门……高尼勒师傅坐在一袋石灰渣上,两手蒙着脸,正在痛哭。他刚刚回家,发觉在他外出时,有人进了他的磨坊,摸清了他那可悲的秘密。
“我真惨啊,我现在只有去死……磨坊的名誉扫地了。”他一边哭,一边说。
他哭得叫大家都心酸极了,他用各种名字叫唤他的磨坊,向它哭诉,就像它是一个活人似的。
这时,驴队来到了磨坊前的平地,我们大家一同高声齐喊,跟当年磨坊开业时一样:
“喂,磨坊到了!喂,高尼勒师傅在呢!”
瞧,一袋袋麦子堆在门口,好看的金黄色的麦粒,撒在地上,到处都是。
高尼勒师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抓了一把麦子放在枯衰的手心里,同时又哭又笑,说:
“这真是麦子!……老天爷啊!……好麦子!……让我好好瞧瞧!”
于是,他转身对我们说:
“唉!我知道你们会回到我这里来的,那些磨粉厂的家伙,是一群贼。”
我们要把他抬起来到村里去游行,庆祝他的胜利。他却嚷道:
“不要,不要,我的孩子们,我得先去喂喂我的磨盘,它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
只见这老头忙来忙去,一边解口袋,一边照管磨盘,麦粒纷纷被碾碎,麦粉阵阵飘扬起来,弥漫到磨坊的顶棚,我们看着这一切,眼眶里都是泪水。
说句公道话,从这一天起,我们大家就没有让老磨工断过活。后来,某一天早晨,高尼勒师傅去世了,我们本地最后的这座磨坊,也就不再转动风翼。这一次,它可是永远也不转动了……高尼勒死后,没有人再干他这一行,你有什么办法呢?先生!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完蛋的日子,应该相信,风力磨坊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就像罗纳河上马拉的驳船、旧时代的御前议会、老款式的服装那样,早已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