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子夜三更,也是妖邪最强的时候,我们还是等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去比较好。”袁度制止了他,又朝智南告辞道:“叨扰了大半宿,我们也要回去了。还望大师多多超度西栅无辜的亡魂,不要让他们沉沦于苦海中。”
智南合十答礼,拿了一些丹药送给二人,又给了崔元之一个纸人玩玩,然后亲自将二人一直送到西高桥堍,方才回转。
袁度带着崔元之回到草棚中,让他睡在铺上,自己还是躺在稻草堆上。黑暗中,两人都不说话,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在桑林间盘旋。
“袁大哥,你睡了么?”崔元之微微探起半个身子,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袁度睁着眼睛,瞪着顶棚,好像是有心事的样子。“袁大哥,你在想什么呢?”崔元之又问道。
袁度收回了目光,朝他望着,过了良久,低声问道:“你想你爷爷么?”
崔元之点了点头:“我很想他的。我知道爷爷为我做了许许多多事情,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他买菊花去争那个什么花王,是为了想让我长脸,让我在省城的学堂里不会受到那些富贵人家公子哥们的欺负,这也是他能想到照顾我的方法;他买下玉观音是为了替我祈福,虽然他不知道怨罗刹就附在上面。我自小连我父母什么样子都没见过,爷爷独自抚养了我十六年。以前在学堂的时候,先生教过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不是很懂,现在终于明白了。袁大哥,为什么世人的命运总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上天总是要欺负我们,让我们所爱的人离开我们呢?”
袁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叹着气,重新将目光投向顶棚,像是要望穿它一样。崔元之躺了一会,忽然问道:“袁大哥,你呢?你又在想谁呢?你为什么会来这个镇?”
“我啊?我在想一个以前的故人。”尽管夜色掩盖了一切,但袁度还是把头转向内壁,似乎想躲开崔元之的目光,“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元之,在你生命中,可能会出现许多你爱或者是爱你的人,而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离别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佛经上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所有人在世,都在经历这七苦。你看很多人都想要得到那真龙气,其实他们都已经陷入了求不得之苦。而我,也是一样……”袁度突然停顿了一下,言语中带着一丝伤感,“所以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就是你的幸运,你一定要珍惜……当她真的要离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活着,竟是那么了无生趣,除了再让她回来以外,你做不了任何事,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用酒麻痹着自己,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一种能让她回来的方法,我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所以我就来了这里。”
“你是说太白珠么?师父也跟我说过,分水墩上除了关着的修罗影外,还有一只火龙蛛,它肚子里的太白珠是世间的奇宝。袁大哥你是要用太白珠去救你的朋友么?”
“太白珠只是这方法中的一步,我所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不过,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送到峨嵋!”袁度侧过头对崔元之一笑,“你跑都跑不了。”
“我是峨嵋掌门的师叔,干吗要跑?”崔元之对于自己新的身份倒是还很喜欢,“我要去峨嵋,学道术,做峨嵋的第一高手,然后捉拿怨罗刹,将她剿灭,替爷爷报仇。然后帮袁大哥你把你朋友救回来。”
袁度听见崔元之的心愿,不觉感到有些意外,想这小子品性纯良,脾气性格也很合自己胃口,倒是一个可以交的朋友。不过要算起辈分来,自己该叫崔元之为师叔祖。唉,都是天释真人乱收了这小徒弟而惹出来的祸,想到快一百岁的道圆师太也要叫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师叔,不觉有些好笑和滑稽。“道圆师太一定想不到,这次我给峨嵋派带去的可是一个真正的小魔头。希望可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崔元之又说了一阵子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进入了梦乡。而袁度却再也毫无睡意,他爬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到屋外。
十月的夜色带着寒气,枯枝败叶间,充满了秋的威严与肃杀。他回忆起,他刚来到这个镇上的时候,也正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如今十年过去了,这夜依然是那夜,这月也依然是那月,只有自己已不是那个自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鬓边,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对着月亮,慢慢地用最轻的声音念着,像是念给自己,又像是念给月亮听。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子瞻当与我同此心境,只能远在千里之外,对着月色,孤独地想你……十年生死,你还好么?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你一直停留在美好的青春年华,而我却将逐渐老去……”两行泪水沿着袁度清瘦的脸颊缓缓流下,他又笑了笑,对自己说,“其实,我比苏子瞻幸运多了,起码我还有法子将你救回来,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真龙气的。人生七苦中,人多畏病死,我独惧爱别离。现在我的寿数已经受到损伤,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了……过几天我就要去峨嵋,然后就去苗疆看你,你一定已经认不出我来了。”袁度吁了一口气,伸手摸向腰间。那儿原是空无一物,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苦笑了一下,酒瓶早已被他已经扔在了分水墩上,酒坛也深埋于地下。一天滴酒未沾,还真是有些不舒服,他很怀念那种醉酒迷离的感觉,已经深深地渗入了身体的每一处,甚至到了骨头里。
“算了,我从今日起就将那酒给戒了。”袁度紧紧地握着拳头,下了一个决心,“我要好好地活着,一直等到你回来。”他转身回到屋中,掩上了门,回头看到崔元之正睡得酣甜,被子被蹬在一旁。袁度走到床边,替他轻轻盖上了被子,望着他,心中不觉感叹道:“这少年人十分优秀,倒也难得,只是还需多经历些世事,总有一天他将会担当自己的使命,承担自己的责任。”
崔元之梦中迷迷糊糊地,还夹杂着听不清楚的呓语。袁度走回稻草堆,和衣躺下,不一会,也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袁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日光映射在草屋内,床上却不见了崔元之的身影。“这小子,一定去了分水墩!”袁度连忙跳了起来,“真不知好歹,万一怨罗刹躲在那边,岂不是就要糟糕了!”他匆匆收拾了下,想要快点赶去分水墩,刚一开门,却看见崔元之坐在屋外的一个树桩上,面对旭日,正按照天释所传授的法门,在打坐炼气。
袁度赞许地点了点头,看来崔元之并非一个冲动不顾后果的人,甚至在他身上,袁度依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也不想打扰崔元之炼气,就拣了附近的一个树桩坐了下来,慢慢地等着。
崔元之闭着眼睛,盘膝而作,双掌向天,口鼻附近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烟气。他几乎不怎么呼吸,每隔良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又过了一会,那层金色烟气越来越浓,在阳光的映照下,里面还夹杂了许多熠熠生辉的小光点。接着崔元之将口张开,那烟气就一下涌将进去。崔元之吞气完毕,又运了几个周天,方睁开了眼,看见袁度在一旁坐着,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脸一红,说道:“袁大哥,你在看什么?”
“你所修炼的是天释所传授给你的么?”袁度问道,“看上去很玄妙啊。”
“是的,师父说这是峨嵋的正宗内功——金顶日华。我每日早晚各要修炼一次,已经炼了五六年了,只有少量金气环身。师父本来要我炼满十年后,等金气能凝聚成柱,才能炼再进一步的术法。如今师父已经飞升了,也没人教我别的了。”
“那个你也不用担心,你是峨嵋掌门的师叔,想要学什么就让道圆师太教你好了。”袁度觉得有些好玩。崔元之也笑了,回屋里拿出了紫云剑,比划了几下,说道:“袁大哥,师父也没教过我使剑,这剑我怎么用呢?”
袁度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这个,各门各派御剑之术大不相同,我也不知道峨嵋的心法是什么。要是张恩溥在这儿,或许可以教你一点,我可是一窍不通啊。”
崔元之“哦”了一声,只好将剑收好,又把师父传授的那个红色锦囊拿出来,一面说道:“这个也是师父给我的宝贝,我也不会用,袁大哥你帮我看看。”一面从里面掏出了一颗绿色的珠子来。
袁度接过来,看见那像是一颗普通的绿玉珠,毫无神采。他轻轻地把珠子在手掌中转了转,发现那抹绿色中藏了一点红色。他将珠子高高举起,映着日光。果然,在珠子的下面有一滴殷红之色,状若鲜血。他将珠子旋转,那滴红色也随之转动,始终位于最低端。“这是赤心珠,相传是炼气士尸解羽化后所留下的异宝,有主人的精气神附在其上,若能与之心意相通,就能随心使用它了。这颗多半是天释真人所炼化的,你是他的关门弟子,自然能驱动它,你且来试试看。”
崔元之将信将疑,接过赤心珠,托在掌中,对准不远处的一棵桑树,心中默想让它飞出去,但是那珠子却纹丝不动。“怎么不灵呢?袁大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莫急,你闭上眼睛,用心去冥想,和赤心珠做到心意相通。”袁度在一旁指点道。
崔元之闭上双眼,心中想着那珠子,忽然觉得一股奇怪的感觉从手掌一直蔓延到肩膀,脖子,至于脑中。这种感觉好像是身边多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他试探着在心中默默说:赤心珠啊赤心珠,你如果真的属于我的话,那就去打那棵桑树吧。
就听见砰的一声,把崔元之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来,赤心珠还是在自己的掌中,那棵桑树上无端地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一个洞。“我——成功了?”崔元之有些不大相信。
“恭喜元之了。”袁度笑着对他说道,“得此异宝防身。”
崔元之大是高兴,一会儿打枝条,一会儿打石头,那珠子也很随他心意,要它打东,绝不打西,不一会儿小屋附近就已经是尘土飞扬,混乱一片。
“好了好了。”袁度忙制止了崔元之的胡闹,“再打下去,你要把我的屋子都拆了。”
“最后一次!真正最后一次!”崔元之哀求着,得到袁度允许后,他对着赤心珠说道:“珠子啊珠子,你帮我去打那个怨罗刹,替爷爷报仇!”
袁度感到有些好笑,崔元之把那珠子当作了许愿的工具了,这也太难为它了。果然,珠子毫无动静,崔元之见珠子不灵了,忙又说道:“珠子,快去打怨罗刹,她是我们的敌人,去打我们的敌人!”
那珠子呜的一声,朝着小屋的后面直射了出去,就听见噗的一声,像是打穿了什么东西。两人大吃一惊,忙跑过去,看见地上趴着一个人,胸口一个大洞,汩汩地留着血,四肢犹在微微颤抖,眼见不活了。
“糟糕,闯祸了!”崔元之见赤心珠竟然打死了一个人,不禁有些害怕。
袁度慢慢走近,将那人翻转过来,原来是化成罗委员的五通妖,翻着白眼,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崔元之眼尖,瞥见罗委员的手中捏着一个小小的瓶子,指着说道:“袁大哥你看那个瓶子里的是什么东西?”
袁度闻言,将罗委员手中的小瓶子拿下来,摇了摇,听见里面有晃荡的声音,就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握着瓶子,用三指拔出了塞子,轻轻侧倒。瓶口立刻流下极细的一条水线,滴落在地上的枯叶上,那枯叶立刻“呼啦”一下,无火自焚起来,片刻间烧得干干净净。
“好厉害的毒药啊。”袁度暗暗心惊,那五通妖潜在屋后,拿着毒药,自然是不安什么好心,莫非是怨罗刹知道我们要找她,所以让他来下毒?只怪赤心珠太过厉害,一下子就把他打死,线索也随之中断了,这可真棘手啊。如今这里也很是危险,我还要照顾元之,实在不宜与妖物正面冲突,还是暂且避走为好。想到此处,对一旁的崔元之说道:“我们速速去准备,我们立刻上分水墩。封印完后马上离开这里,我带你上峨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