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光华互相交映的时候,我听见远处有一个苍老而又平和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可怜江南生灵血,染成紫玉可拘魂。”那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一样。接着看见到远处有两人翩翩踏水而来。那妖妃也听到了,身子猛然一颤,紫玉镯上的光华就猛地熄灭了,而文昌阁顶的红光也渐渐黯淡下去。她的脚轻轻在石板上一点,身影已经飞起,在水面上款款划过,留下点点涟漪,不一会便已飘到我这边的岸上,看样子像是要逃跑。
我知道必定是高手来了,所以那妖妃才会这样害怕。那两个人来的极快,只片刻间便已经踏上了岸。是一个白头发老道士和一个光头和尚,他们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个和尚背上还背着一把宝剑。那天月色特别亮,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妖妃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勉强保持着笑,然后说:“原来是黄龙真人,真人不好好在镇龙山修炼,来此小镇干什么?我们神女宫与和合门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师莫非对我有何指教不成?”
老道士先念了一句无量天尊,说道:“老道虽是方外人,却也跳不出红尘事。柳施主手上所持的可是拘魂环吧?视其光芒已成,当受万人血气滋养,柳施主为此宝可害了不少人。”
妖妃却冷笑了一声说道:“韦昌辉杨秀清之事乃洪秀全所为,大师万万不可将此罪加于我头上。”
旁边那个和尚一直站在老道士身后,此刻好像是按捺不住,站出来高声叫喝:“妖人!要不是你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怎会引得天京内乱?就算是韦杨二人咎由自取,难道那些无辜的妇孺就该惨死?”
那个声音很是年轻,浑厚有力。我听在耳中,觉得十分熟悉,像是一个我极亲近极熟悉的人,但那和尚背对自己,看不见面貌,我当下就想奔上岛去,但还是忍住了,依旧伏倒在草丛中。而妖妃看清他的脸,猛地大惊道:“怎的——你没有死?”
年轻和尚看到妖妃满脸诧异,仰天笑道:“英雄三十载,死生一梦中。我虽没有死,但也已经死了,世上再无石达开,唯有一个翼觉和尚而已。”
我一听到这里,就如同晴天里起了一个霹雳一般,顿时懵了,心中激动万分,只听见耳边一个声音高声叫道:翼王没有死!翼王没有死!我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一面大叫翼王,一面就朝他们跑去。
翼王听见我的声音,身子也是微微一颤,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对我合十拜了一拜,说道:“贫僧法号翼觉,洪施主别来无恙。”
我怕他不知道他离开后天京城的事,就指着妖妃大声叫:“翼王,这个妖女害死了天王,害了我们的天国,你可不能放过她!”妖妃冷笑道:“什么天国,妖言惑众罢了。太平又见血花飞。五色章成裹外衣。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非。”
智南说到这里,崔元之不禁插问道:“她念的是什么诗?倒有些像谶语。”袁度点头道:“你能听出来是谶语,足见你也是聪慧之人。她所吟的是千古奇书《推背图》中的第三十四象的颂词,这一象正是写太平天国之乱的,前面还有四句谶词: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清清楚楚说出了天京之乱的经过,北王韦昌辉执白旗,屠杀了东王,又被天王所灭,所以说是衣怕白,王杀王。后来的颂词中,隐了洪秀全的三字,最后说到‘中原曾见’,‘曾’又是指曾文正公。”
“这么神奇?传说《推背图》是唐朝的李淳风和袁天罡所写,怎么预言千年之后的事情会分毫不差?”崔元之大是惊异。
“这些都是源自《金篆玉函》,上面记载的诸般术法都是极尽玄妙,如今江湖十门九派都是发源于此。我们袁家只不过得其一二,就已经能够在江湖扬名千年,”袁度见崔元之眼睛瞪得极大,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故意凑近去,神神秘秘地说道:“要是能学会全本,那就能和轩辕黄帝那样,御龙升天,遨游太虚去了。”
“真的有这么厉害?那这本《金篆玉函》到底现在在哪里?”崔元之兴趣愈发浓了。
袁度在崔元之脑门上轻轻打了一下,责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那本书早没了,唐末黄巢之乱的时候被烧掉了。看过这本书的人当时或许有不少,但是能传到现在的估计只有我们袁家了,就连你师父,身为峨嵋掌门,都未曾看见到过。”
“啊?烧掉了?”崔元之一脸惋惜的神色。“真的没有了?那袁大哥你家传的那本十分之一的《金篆玉函》能否教教我?”
袁度很是诧异,为何今日崔元之一再地想要学《金篆玉函》,总觉得有些原因在里面,也不答应他也不拒绝他,却对智南说道:“小孩子打岔,真不好意思,还请大师继续讲下去。”
黄龙真人听到妖妃所吟的诗,叹了一口气,问翼觉道:“当年你定要下山成就一番大事,甚至不惜叛出师门,如今却又作如何想?”
翼觉合十低头说道:“王图霸业不过转眼云烟,功名利禄只是镜花水月,英雄豪杰不免一死,如今弟子死而复生,已不会再留恋这些了。”
真人点头道:“这样也好,你也算经历了磨难,当看破了红尘,自可修行去了。”他又转头对妖妃道:“洪秀全屠戮太多,已入魔道,有违当初之愿,该有这多劫数,罪也不全在你。但你滥杀无辜,培养此等邪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就在此废了道行,重新修炼去吧。”
妖妃脸色越发煞白,忙跪下,哀求道:“小女子修炼不易,佛门慈悲,还望大师饶恕啊。”
我听见妖妃求饶,怕真人和翼王一时心软,放走了她,赶忙高声叫道:“翼王可别放过了她!定要杀了这个妖孽,为天弟天兄们报仇!”
翼王摇了摇头,说道:“天理循环,我们昔日杀人太多,这劫数是躲不过的,就连我也免不了遭凌迟之刑,挨过了千刀万剐,方还清业债,得以重回师门修行。这报仇二字,早已不存在了。”
真人听见翼王这样说,连连点头道:“看来你真的已经放下了,若是当年就这般想,就不会惹出如此大的事来,白费了这十年之功。等回山后我自当禀告佛宗师兄,重新收你入门吧。”翼王听见真人这样说,竟然十分高兴,忙拜道:“多谢掌门师叔。”
真人又对妖妃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也罢,且用本门法宝试你一试,你如能自己解脱,自可离去。能否保全道行,则在你自心了。”
我以为妖妃还要求饶,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点头道:“若是小女子侥幸逃脱,还望大师手下留情,放小女子一条生路。”
真人让翼王带着我走到一旁,隔了大约五六丈之远。然后翼王将背上宝剑取下,交给了真人。真人接过剑来,将剑柄对准妖妃,问道:“你可准备好么?”
妖妃也将那个紫玉镯举起,对准那宝剑,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就请真人出法宝吧。”
真人微微一笑,左手在剑鞘上一拍,那宝剑发出一声清脆的长啸之声,一跃出鞘。我就觉得眼前猛地亮起一片银白的光芒,那宝剑如同一条银色的绸带一般,竟可以在空中盘旋回绕,将妖妃团团围住。
妖妃却是脸色平静,丝毫不慌张,一点看不出之前求饶时候的狼狈相。就见她念了几句,紫玉镯顿时光芒暴涨。那光芒射入我的眼中,我就觉得双眼一阵刺痛,大叫一声,连忙拿手捂住了,身子也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听得真人说道:“翼觉,快给这位施主施救,他挡不住拘魂环的摄魂光的。”然后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按上了头顶,接着百会穴上一阵清凉,直透入脑中,双眼的刺痛便渐渐消退了下去。眼睛也睁得开来了,就看见翼王的手按住我的头顶,正朝着我微笑。
唉,眼前的翼王缁衣芒鞋,和昔日的装扮截然不同。唯有那双眼睛,充满了光芒,依稀还是那个指挥千军万马,傲然而立,卓尔不群,气度万千的翼王。我那时心中既是激动又是难过,刚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翼王的另一只手在我背上不住地划着,像是在画图,又像是在写字。我仔细辨认了一会,发现翼王所写的翻来覆去只是简单的几笔,像是一个半圈和一个曲线,交叉围绕,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想翼王要这样瞒着真人告诉我,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事情,我只得先记下再说。然后再看妖妃那边,那柄飞剑的剑尖正刺入玉镯的中间,像是被套住了,但要前进半分却是极缓,但是每刺入一分,玉镯的光芒就减淡一分,而妖妃的脸色也白一分。再看真人右手指着剑柄,脸上却是姿态悠然,仿佛没事人一般。
我对翼王小声说道:“妖妃这次可跑不掉了,翼王快出手诛杀了她罢。”翼王却笑着摇了摇头,指着真人说道:“我师叔在此,还是一切听他的发落。”
我见翼王不肯出手,怕时候拖长,妖妃趁机逃走,知道此刻正是她的生死关头,绝不能分身出来应付别的事情,于是便拔出腰间的小刀,摸到妖妃背后,直朝她刺去。就听得翼王在后面大声喊道:“万万不可,快住手!”我只当没听到,直向前冲,刀尖朝着妖妃后腰疾戳,眼看就要刺入,忽地右手手腕一紧,已被翼王牢牢钳住,接着手中一空,那把匕首竟被夺了去。那个时候在军中,翼王常常指点我武术,这招空手夺白刃他曾经教授过我,我也知道该如何反夺。就用左手去点他虎口,他手腕一沉,兜了一个圈子,我便点了个空。
我知道不是翼王的对手,但也气愤至极,此刻右手被制,便左手握拳,尽全力打向妖妃的后背。没想到翼王一用力,将我扯了开去,直直跌出了好几步,坐倒在地上。
翼王为何要阻拦,我大惑不解,一跃而起,大声道:“翼王,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这妖妃?你要听你师叔的,我可不用听!”翼王也不说话,捡起一颗小石子,对我说:“你拿这石子儿扔下看看,别打要害。”
我不知道翼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接过石子,瞄了一下,便朝着妖妃的胳膊打去。我是天王的贴身卫士,武功虽然不及翼王,但也不弱,那小石子出手后,也有“呜呜”的破空之声。
那小石子刚碰到柳妃的手肘,就发出啪的一声,竟爆裂开来,炸成粉末。我觉得自己手肘一阵剧痛,仿佛被锤子狠狠砸了一下。撸起衣袖,看到手肘后方老大一块乌青,像是被人用飞石打的。
翼王低声道:“她敌不过我师叔的飞剑,给自己下了护体的咒术,会将受到所有的伤害反弹回去。你刚才若捅她一刀,现在死的就是你自己了。
我这才知道,刚才差点就踏进了鬼门关,吓出了一头冷汗。翼王又悄悄在我耳边说道:“适才我画的是那年我藏在四川的宝藏的位置,你可曾记得?”我点了点头。翼王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他日若再有义士像我们一样,立志于推翻鞑子,你见他若是个可信之人,就将这笔宝藏资助了他罢。”
我望着现在的翼王,心中感到有些惨然,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一定要尽全力帮他实现。
“那么,智南大师。”崔元之十分好奇地问道,“你找到了能够托付宝藏的人了么?”
智南笑了一下,点头道:“这个当然是找到了。大约二十年前,我在福严寺住持的时候,有一对姓林的堂兄弟,福建人,来本县堂叔家游玩,小住了几个月,天天来寺里游玩,也很爱与老衲交谈,遂结成了方外之交。他们二人都是少年豪杰,又是上过洋学堂,很是了得。更难得是这二人从小均有大志,哥哥觉民十三岁就参加科举,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后便挥笔离去。后来他们东渡日本留学,暗中结识了一帮豪杰,均是忧国忧民的热血男儿,准备密谋在各地起事。我听闻他们的经历,就将宝藏所在告诉了他们,算是我代翼王的资助,以竟当年我们天国未能完成的功业。后来他们多番磨难,终得成功,如今也是换了天下。可惜这两位兄弟却不幸早早地身殒,只留下芳名流传千古了。”说到此处,不禁唏嘘。
袁度见气氛有些伤感,忙岔开问道:“那么黄龙真人毕竟降伏了那妖妃没有?还是让她给逃走了?”
智南摇头道:“当然不会给她逃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黄龙真人是和合门数一数二的高手,妖女法力低微,岂会是他的对手?”
崔元之又问道:“那个什么和合门到底是佛门还是道门啊?怎么翼觉是和尚,却叫黄龙真人掌门师叔?”
智南答道:“老衲只知道和合门是一个术派,与峨嵋等类似,别的就不清楚了。”说到此处,他转向袁度道:“袁施主久历江湖,家学渊源,一定知道其中的奥妙。”
袁度知道崔元之从未涉足过江湖,对江湖上的术派所知甚少,而智南一介武人,当然也不清楚这些术派的历史,于是便向两位解说道:“和合门是江湖上一个历史久远的术派,已经有七百多年历史了。那还是元朝蒙哥大汗在位的时候,当时佛道两门一直是争斗不休,道门仗着被成吉思汗册封过,大量扩张,到处宣传老子化胡说,霸占寺庙,改成道观,引起了大量佛家子弟的不满。宪宗八年(公元1258年),蒙哥就让亲王忽必烈在上都主持了一次佛道辩论会,道家以全真掌教张志敬为首,佛家则以那摩国师为首,另有萨斯迦教派法主八思巴、黑帽派的活佛噶玛拔希等高僧。其中八思巴大师才23岁,真正是天才少年,舌灿莲花,将道门驳得哑口无言,只好偃旗息鼓。这场辩论就是佛门大胜,自此全真教式微,再也没有当年风光了。但当时也有人主张三教合一,认为‘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全真教创教真人王重阳就是持此论者,但后世传人却一味抬高道门,打压别派,终于树敌太多,反被打压。参加辩论会中有一位来自大理的高僧左黎大师,听完辩论后,发觉道门教义中有很多与佛门有暗合之处,便想要融会贯通两教,藉此创建一种新的教派,将两者合二为一。所以带着门下弟子也不回大理,在苗疆四处寻找开山建派之处。当他走到广西镇龙山的时候,发现此处是东西两翼山脉的交汇点,也是龙脉的一个缺口,就在此定居下来,成立了和合门,意为和两家免除争斗;合两家以创新派。门下既收和尚,也收道士,分为两宗,轮流执掌门户。可是尽那位高僧一生,也未曾找到融合两派的方法,只能带着遗憾坐化,留下佛佛道道一帮弟子,好在弟子们都能秉承师父遗训,牢记和合二字,绝不内斗,轮流掌门,兼修佛道,倒也相安无事。智南大师所说的那个时候,想必是轮到道宗掌门,所以翼觉才会叫黄龙真人为掌门师叔。”
“哦,原来如此,这个和合门有和尚也有道士,倒也有趣得紧。”崔元之道,“那么后来妖妃是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