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睡便是四五日,这些日子,除了被磬儿叫醒喝药进食,我几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所有讯息只来自于磬儿。听说宁毓儿被捏折了手骨,至今仍养着。这就是她当时尖叫昏去的原由吧,大概是素琴无意识下的“杰作”。
听说“美人”荣沐在金銮大殿之上舌战群雄,力挫其他假冒的木荣,被皇上认定为真木荣。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帝都百姓已将“美人”木荣的故事编成唱本,传唱大街小巷。
只是不知何故,皇上虽然赞赏这个木荣,却没有立时加官晋爵。只是下旨命他迁住帝都府尹衙门,又令大小京官分批前去与他讨教为政之道。
连日来谦益一直陪着我,温言细语的关怀安慰,不见了那个黑衣劲装的冷肃之人,回归了温淡洒脱。他掖好我的被子说道:“丫头,孩子与你我缘薄,不必太过悲伤,我们还年轻……”
我偏过头去,你我是还年轻,可是从此却不会再孕育孩子了。待我身子好些,你我更会从此陌路。
然而谦益待我的态度似乎完全没有因这几日之事而改变。哼!他以为谁都不说,不触及,就什么事也没发生?或者他一直只想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平静?他其实该知道,我是真的平静了。
无风无浪无涟漪。
我单薄一笑,我对谦益,忽就没了往昔莫名的悸动和心跳的感觉。许是我天生薄情寡性,许是麻木,许是倦了。总之,前尘往事我再也不愿想,一切就随风飘散吧。同一屋檐下住着的两人相距越来越远。我与谦益的爱情,本就只有一颗心在呵护,如今这颗心也碎了,我与他就只剩咫尺天涯。
我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我拒绝与谦益同房,几乎寸步不出清宁院,王府大小事务也不再理会,暂由祝管家统管了。谦益每日传膳到我的房里与我一同用膳。对此我起初冷待,并不共食,后来只觉争这朝夕几顿饭毫无意义,便也上了桌。却从不主动与谦益说话,他若问我,我或许点头回应两声。
谦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淡,对我与以往无异,看上去淡泊而优雅。只是那双眼总在我沉默相向时闪过愠怒,恍似为我待他冷漠而颇为气恼。可他气恼什么呢?又在乎什么呢?我时常望着夜空的月冥思,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九月二日,思樱公主第N次打着探望我的旗号来到景王府见谦益。前些次,谦益道我不宜见客挡了回去。这一次,思樱领了皇后的懿旨带着十七公主来“奉旨”探望。谦益这次没挡还邀了我去相见。其实思樱与十七所来不过是想打探我“体弱”的虚实罢了。磬儿曾支吾说,王府内丫鬟小厮们都在猜测,王妃小产血崩后一直未愈恐怕快要殁了。
因为这段日子,为了养身子,除了磬儿与谦益,我几乎没再见过旁人。这样的流言再所难免,何况景王妃短命早有先例。我就算真死了,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谦益派人接我去花园见思樱和十七。今日阳光舒爽,洒在身上还算暖和,磬儿把我严严实实包了起来。说起来,我小产后静养未满一月,磬儿实在怕我吹了风往后落下什么后遗症。
我到花园凉亭的时候,心中有过一番起伏,就是在这地方,我温雅的丈夫曾经谈笑间眼睁睁看着我死,秋菊开得再艳丽也掩盖不住曾经看似温暖,实则冷酷的笑容。我拉紧锦面纹兰披风,走入凉亭。谦益与思樱,十七正端坐谈笑,吃着点心金橘。
思樱见我,起身欲问好,谦益意味深沉的笑笑,淡道:“都是一家人,何须多礼?”这话使得原本就没有问安打算的十七泯着嘴笑了起来,囔囔着,“三哥,这南边的贡橘真好吃。”
一家人?好个一家人。
我微微欠了身子,算是知书达礼了。谦益温言道:“丫头过来坐。”我依言坐下,但没有坐到谦益所指的座椅上。那张小厮们搬来的楠木雕花椅子上垫着厚厚软软的棉花坐垫,若是以往,谦益有这份心,我或许会为这贴心的安排感动不已。但今时毕竟不是往日,我微笑着从磬儿手中取过自带的座垫垫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谦益眼里的怒意一闪即逝。我坐下后一言不发,谦益与我隔桌对坐,始终淡笑。我对座椅的拒绝让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十七冷哼了声瞪我一眼又别开。思樱乖巧的一口一个“朝恩姐姐”亲热与我话家常,看似活络气氛,眼底却总有一抹得意之色,想必谦益那句“都是一家人”她很欢喜。闲说了会儿,话题了无意趣,我推托身体不适便要退去。
一直拉着谦益说话的十七忽然道:“母后昨儿为我聘了个新的琴师,琴技了得。可大嫂说,大洛最精于琴道的人还是三嫂。我今儿专程过来,原想三嫂教我一曲,三嫂这就要走么?”弹琴?拿我比你的琴师?
我正要推辞,谦益神思不明的暖声道:“难得十七能来一趟,上次她没听到你那曲《百鸟朝凤》,你今日且随意教她一曲,让她见见你的琴技,也为今儿这秋日赏菊添些意趣。”
“真想听吗?”我冷淡看向谦益,他那么自若平静的柔笑,刺伤了我的眼睛。
我转身对丫鬟们道:“去取琴来,既然是助兴,我便即弹即唱一曲。”
“这样就更好了。”思樱笑道:“看来思樱今儿有耳福了。”
古琴很快置摆在我面前,这是一把音色绝好的琴。我调了调音,虽然将唱之曲根本不适合用它伴奏。我薄语轻吐,“这曲名为《飞舞》(王冰洋唱),你可听好了。”后半句我特意说给谦益,谦益含笑点头。我手弹了一遍基本旋律,跟着唱起来:
漫天飞舞,一片荒芜,满眼风雪和眼泪都化做尘埃。
再多的苦,于事无补,忘记所有才能够重来。
镜中的人渐渐模糊,心中的你慢慢清楚。
无情的雪打湿双唇,泛出冷冷一丝苍白。
曾经和你去看的海,早已冰冻不再澎湃。
那段时光已悄然离开,而我的心不复存在。
如果我不曾被你伤害,我就不会如此的明白。
最深的痛让爱醒过来,对我来说,是最好的坏。
弹唱之时,我面带冷诮的笑,冷看思樱与十七,也冷看着谦益,谁也没在我眼底留下痕迹。谦益静静的听,却自第一句起就皱着眉,眼中一片复杂,有风有雨有隐忍。
我曲歇声止,轻咳了几声,谦益面无表情的对我左右的丫鬟们淡道:“王妃受了风,还不赶紧扶送王妃回房歇着?”
我虚弱的笑着,欠身离开。
第二日夜晚,晚膳过后,谦益进了我房里支开磬儿。我与他对视了许久,皆无话。彼此看着对方,像是都明白对方的想法,又像是彼此已无话可说。我清风般道:“你若无事且去歇了吧,我要休息了。”
谦益对我冷淡的态度又生了怒意,但开口,却是隐忍后的平静,“丫头,今儿父皇又问了赐婚思樱一事,想知道你如今是何态度?”
我瞟了一眼谦益,垂头道:“要纳妃的人是你又非我,不必问我的意思了。”
“我若同意呢?”谦益紧巴巴的盯着我瞅,生怕漏掉我任何一个表情。
我没什么兴趣的回答,“你若愿意就娶了思樱,看得出她对你情有独钟。”否则不会既找人做说客又三天两头往景王府跑。不知道谦益是不是留意到我用了一个“娶”字,而这个字只有正妃才配用,他的眉拧成了一团,“你当真不在意?”
在意有用么?我曾就在意你对我的欺瞒,在意你对我见死不救,在意你深爱着别的女人的同时骗我,要我再给你一次爱上我的机会,在意你不期待我生的孩子……凡此种种,我在意过的有用么?我又在意的过来吗?心门已经紧闭,热情早也冷却,根本无所谓在意了。
我摇头,“我会祝福你们。希望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这句话虽有些违心,但我说出它并不难过,大概感觉已然麻木了。
谦益的脸色忽然一变,严肃而灰青,“丫头,你……”
我别开头去,旋即又缓缓转过脸,轻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如今情谊既断也无需彼此牵绊,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求你一事。求你称我病逝,放我离去。”我知道,他若不放我,我定然走不出景王府的大门。
巨大的惊诧错愕写在谦益脸上。是的,一个正常的古代女人是不会假死离去的,我这个要求是他怎么也没想过的。谦益死死的睇着我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静心道:“丫头是为了那日我救下宁毓儿,却没来得及救下你之事?”
我怔怔的看谦益,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不想说,那件事的存在只足令我伤心,而你的冷酷无情和欺骗才是我真正死心的原因。我现在的感觉,仿佛一觉醒来,竟发觉自己眷恋的居然是个魔鬼般的人——天使的面孔,恶魔的冷硬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