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齐大夫起身宣布今日胜出者姓名“钟……”之时,有人轻喝了声,“慢着!”
他的声音浑厚低缓,语势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众人循声望去,墨青门帘轻掀,大堂偏门走出一个两三医徒搀扶的六十余岁荣华老者。
堂内诸人皆是秦州远近各处的大夫,大多识得此人,纷纷起身恭敬道:“陈老好。”
“怠慢诸位了。”老者笑意浓厚,挥手示意众人坐下。他被皱纹包缠的眼笑眯了一条缝,极是享受这种德高望重,追星捧月般的虚荣。
齐大夫躬身扶老者上座,问道:“师傅可还有训谕?”
老者倚老卖老,“鸿宗啊,原本你收徒弟的事,为师也不便多管。但为师听说今日堂上却是有人没有秦州户籍。这就不妥了,外人定会以为全和堂不自重身份。况且一旦让宵小之人钻了空子,可不毁了我们天医宫医学正宗的清誉?”
美少年一听登时张惶了神情,不若其余三子闲适。齐大夫斯文静好,笑着安抚美少年,回身对老者道:“师傅,堂中确有名钟姓少年不是秦州人氏,但他随父在秦州已定居了两载有余。且此子勤敏好学,谨怀仁心。弟子见他资质上佳,实不忍荒弃埋没之,这才允他参加拜师会。而他也确实功底扎实,才德出众……”
“鸿宗啊,”老者闭了闭眼,似已不耐听下去,“你是为师悉心栽培的嫡传弟子,为师向来看重你,这全和堂以后也是要你来当家的……你呢,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实。我们秦州一脉每年只得一人能入天医宫修习正统,选徒尤为重要,务必要选个身家清白之人。你明白吗?”
老者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带着世俗的狭隘与精明,一双眼似暖实冷。他的话听来光明正大,理由充实,众人莫不争相附和。可说白了,也不过是地方保护主义思想作祟。医者,当为天下医,医天下,如何能这般化帮结派,分宗别地?
齐大夫又再三进言,老者吹着手上的茶汤,渐浮怒容。
“求师祖给弟子一个机会。”美少年“咚”的跪地,是求人,却不损其身气势。
老者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看了美少年一眼,“快起来吧,老朽没这个福份,当不起你的师祖。”
美少年直了身子又道:“求师祖成全弟子。”老者闲适坐着不再说话,看似仁慈,却在不动声色间做了最残忍的事。殊不知他腐朽的顽固思想足以折毁眼前少年追寻梦想的勇气。老者推了推手,齐大夫会意,实在无奈,只好劝慰美少年先行离去。
美少年百求无果,看向众人的嘴脸,忽然站起,清明了双眸,一字字向老者吐出转身前最后一句话,“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们知道,你们都错了,不要我是全和堂最大的损失。”
感动,就在这一瞬发生。如果先前我正气恼老者,此刻我却想感谢他。
拜师会最后的结局已然扭转,最后的赢家是谁,多年后又有谁还会记得?可是这个小小的失败者,今日用渺小如尘的生命道出的最后那句话,那舍我其谁的霸气口吻和气魄,怕是最擅长湮没一切的时间也无法令之褪色的。
众人都莫名的震惊着,看着美少年昂首离去,拓下了他那单薄的背影,就在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
我忽然就只剩感动。
微微跨出的脚步已经收回,拔刀相助的义气亦已荡然无存。为了这美少年的尊严,我不得出手,因为那只会辱没了他。老者说的对,他确实没福气当得起这少年的师祖。不过,他自重身份的狭隘与偏私于我倒是极有好处。
我命侍卫追出全和堂,务必截住那美少年。
堂内因少年的离去延续了片刻的混乱。
我转身,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银针袋掏出,命侍卫寻机靠近老者,把针袋奉上,只需说六字,“慕容植语,保密”。稍顷,当老者傲慢的抽出银针后,看向侍卫时轻视的眼神变得恭敬异常。看来他认出了那针,相信慕容植语真的来了。
老者在堂内看了一眼,寻了机会让医徒搀扶着退回了偏门。
须臾,有医徒迎我入内堂。
我大步而行,刚跨入门,老者已起身迎上来要拜,“‘苏门’弟子秦州陈德参见……”我急忙上前一步虚扶一把,压低了音量道:“你我同宗同门,虚礼就免了。况我今日前来也无欲太多人知晓。”
陈德意会暗示一眼随侍医徒,摈退了众人,请我上座,自己识趣的立在一旁,不敢入座。我心里发笑,这会儿他不也能站得稳妥,哪里需两三人来搀扶了?停了一刻,我假意随口道:“怎么还站着?快坐下,今日不兴师门那套虚礼。再说,”我故显身手道:“你脊柱有疾,每日站立不能多于一个时辰,如何好久站?快坐下吧。”
陈德果然惊诧不已,更是恭敬不敢落座,最后我只得命令他坐下。他恭顺而坐将针袋递还给我,道:“弟子愚鲁,不知小师叔此来所为何事?”
总算言归正传了。
我和善而笑,“我惯不理会天医宫各地之事,门下弟子也多有不识。可是此次路经秦州,却收了师傅传书,要我置办一件大事,”我刻意停下,“你该也知道,师傅他虽终年隐居幽灵山中,却是菩萨心,对各地俗务也都看得清楚透彻。”
陈德附和道:“师尊他老人家当真是德披天下……”
“是啊,”我趁机道:“所以他得知涁河水患后一直忧心,忧心着这沿岸莫要出了流瘟。遂传书于我,要我知会涁河沿岸各州弟子,早作筹备,一旦真有瘟疫发生,亦当倾各地之力协同救助。若是救助有功者,他自会在功德簿上记入一笔。只是……”
我适时转折,陈德追问,“小师叔可是有何不便说?”
“也罢,”我笑了笑,状似不再顾忌,“你我同宗同门,即使不便,也是能说的。师傅之托若是交给大师兄与二师兄,让他们办来那自是轻而易举。可偏偏二人云游不知去向。而我一介女流,惯不理事,哪能主持这个大局?便想觅一弟子代为行师傅之令,召集各处弟子共治流瘟。”
我煽动睫毛,“今日也是恰巧我途经秦州闻你功德颇高,便贸然前来相求……”
“小师叔严重了,弟子何德何能……”
“你若能帮我这个忙,我自是感激。当然也必有重谢。”我从袖袋内掏出一本医书道,“我身边正好有一本师傅亲撰的医书,对你脊柱之疾会大有裨益,便把它给你吧。”
陈德轰得站起,态度恭谦,眼神却十分热切,仿佛老树发了新芽。他接着说了许多话,都相当体面,更是几番自谦,迫我不得不言辞恳切地高抬了他几句。
一来二往,多费了不少口舌,陈德终是应下。因我道:“此事便以你自己的名义发起,别道见过我,也免得师傅知悉了数落我偷懒。”如此一来,对陈德而言就是名利双收。
他那样的人,可能粪土金钱却会把名望看得极重。号召群医救治流民是功德一件,于声望有益,何况还能得我一本医书。而他要做的事其实只是联络。
我心中了然,与陈德商定了此事细节,走出全和堂时,蓝天晴好。
磬儿跟在我身后道,“夫人,您有什么事那么开心,一直在笑。”
“有么?”我笑问,想起了刚才陈德紧盯着我手中那本医书时的表情。倘若他知道那本《五禽戏》对另一个时空的中医而言,已快人手一册时,还会不会那么宝贝?原本我是想用它来唬弄齐大夫,倒没想最后唬弄住一个小BOSS。
笑过之后,我让侍卫引我去见美少年。进了一个小巷,美少年正不耐的站在那里。
“我认得你,你拦着我意图作何?”美少年语气不善,远远喝道,就像一只浑身倒刺的刺猬,正处于战备状态。
我走过平静道:“我拦住你,一不是为了嘲笑你,二不是同情你。因为世上事就是这样,本就不公平,不是你有真才实学,别人就一定要收你为弟子。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无论如何也要学天医宫的医学?”
“是又怎样?”少年冷冷道,“不要你管。”
“我也没想管你,”我依然平静,“我只不过觉得天医宫不该错失了你。”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会推荐你入天医宫修习。你可以不信,但至少这是一个机会,你没什么好损失的。因为对你而言若想实现自己刚才在全和堂的豪言,即使冒险选择相信我,也值得。你说对吗?”我露出浅淡笑容。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根本不认识。”美少年挑眉疑问。
我笑开,“这就叫缘份,而缘份无需任何理由。不过,我也希望你记住,真正的医者,可能一辈子没有过豪言壮语,而有豪言壮语的人却未必能成为真正的医者。去了天医宫你该是为天下该医之人而学,而不是为让某人后悔而学。我想,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