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走近潜光问道:“出了何事?”
潜光听我相问,缓和了面色,转身将短笺递给我,自己却进了屋。我接过一看,微黄的短笺上写了一行小字:已获雪原遗老……魇花,引心魔、入幻境、失魂魄。
失魂魄……不就是失忆?
在大洛,人们通常将失忆称为魂魄缺失。
我心陡跳,雪原,魇花,宜凌……我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顿觉阴风阵阵,拂面扫心,一缕寒意袭来,寒彻心肺。
我立在院中,双手紧紧抱着自己。风在动,水在流,屋舍在旋转,天地在飘游。翠竹清唱,沙沙声不绝于耳。我瞅着潜光从屋内走出,盯着他将一封卷好的短笺塞入雀鸟腿上的绑筒内。他手一松,雀鸟扑扇着翅膀渐渐飞高飞远。
潜光转身,轻轻唤我,“雨儿,外面风寒,进屋吧。”
我知道自己应了一声,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迈步的瞬间轰然倒下。只来得及瞧见潜光万分震惊的脸,听到他哀恸悲怅的呼唤,那一句似天外来音的“雨儿”。
没想到第二次昏厥来得这般快。
这一次,没有迷迷糊糊半睡不醒的情形。不知昏厥了多久,当我意识回归的时候,我努力想睁开眼。
“天医爷爷,天医爷爷,快来,快来啊——小姐又眨眼睛了……”这是雀儿的声音,伴着急速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雨儿,这是你第十次眨眼了,这次你能醒来吗?”潜光低唤,声音有些沙哑。
第十次?难道我昏迷中也曾眨过眼?第十次?难道他竟片刻不离的守护着我?
我像在拼命推开一扇门,门很重,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带着些茫然,我看着头顶。帐幔还是“竹苑雅舍”的帐幔,素白,干净。
“雨儿,你真的醒了?”潜光激动的声音,带着害怕梦幻破碎的担忧。
我侧过脸,看向他,他迎着光源坐在床沿,形容憔悴,青丝乱垂,满眼血丝,哪里还有翩翩绝色公子的半分神韵?我只觉心疼,安慰似的浅浅一笑,道:“我醒了。”
我说话的瞬间,他的眼里噙满了泪和笑,他慌忙抬头不停扇着睫毛不让眼中氤氲湿气化泪坠落。然后他转头看了看身后,又回头看了看我。他脸上似乎有笑,却又不敢笑,仿佛怕他一笑,什么就都成了幻影。
我紧张的伸出手抓住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潜光猛得回握我,很用力却又怕弄痛了我,小心翼翼,声音轻颤道:“雨儿,你还记得我?”
原来,他以为我可能不记得他了?
我柔雅笑道:“尊儿,我记得你,你是我最爱的男人。”
一声“尊儿”,他终于敢笑了,一把搂我入怀,疼惜的亲吻我的额头,久久不愿放开。
“咳咳。看来老朽来的不是时候。”师傅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传来,潜光笑了笑放开我让出位置道:“先生说笑了。”
师傅“呵呵”淡笑,灵儿与雀儿也进了屋。
隔了这许久再见师傅,往昔种种一下子全涌现心头,令我招架不住。师傅的音容笑貌,嗔痴怒骂,宠纵玩笑……一点点重现眼前,如江河奔赴海洋,凝聚起来是曾经美丽的记忆。我霎时思绪万千,竟没了言语,只有泪。师傅上前,我扑入他怀中,如同走失的孩子重回了父亲的怀抱,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
想哭走思念,哭走委屈,哭走一切曾带给我痛苦的东西。
师傅轻抚着我的背,慈声道:“好孩子,不哭了。”
可我如何能止住泪?我哽咽叫着“师傅”,却总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约摸一柱香后,师傅不再安慰我,幽幽轻叹了口气,“徒儿啊,为师这件衣裳可是新做的……”
师傅的话让我在畅快大哭过后忍俊不禁,噗哧一笑,嗔道:“弟子还不如您老一件衣裳贵重啊?”
“你现在知道还不晚。”师傅轻点我额头,“死丫头,你再哭可就要把为师的眼泪给引出来了。为师一泪千金,怎能让你这没良心的死丫头赚了去?”
“是,是。”我好笑道:“您老的眼泪是世上最值钱的,没人要得起。”我吐了吐舌头,嗫嚅,“谁敢要老……”妖物,“哈哈,老天医的眼泪?”
师傅在我脑门敲下一计爆栗,剑眉一竖,冷脸道:“死丫头,离开为师两年,还只会贫嘴,一点长进也没有。你以为为师不知你要说什么?为师若是只老妖物,你这个懒虫儿,横竖也是只小妖物……”
“哧”一声闷笑,我余光横扫,眼角瞄到,潜光、雀儿、灵儿正在偷笑。我斜瞪了潜光一眼,眸光警告,你敢笑,看我怎么收拾你!
嘴角一弯,我缠上师傅的手嗲道:“师傅,弟子指天发誓,决没有说您老是‘老妖物’,连想都没这么想。若有虚言,就罚弟子伺候您老一辈子……”
“你倒是会想,伺候我?你不气得我少活几年,为师就该偷笑了。”师傅肥胖的身体在床沿坐下,一手搭上我的腕脉。我只觉他坐下的那一刻,床往下沉了沉,果然是重量级的一代宗师啊。
思及此处,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初知师傅乃医学界一代宗师时的情形。
记得我当时张大了嘴,半晌没阖上,心头纳闷,一代宗师不该是清矍飘逸的仙骨神姿?怎会胖得如此有分量?而且一百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般生龙活虎。我脱口而出,“您老的身子骨定是下水能擒蛟,上山能打虎……”
想着想着,我似又回到了从前,一不留神,便口没遮拦的蹙眉撒娇道:“师傅,您老有空闲的时候,该锻炼身体了,不然这床要是被您坐塌了,让弟子睡哪儿去?”
话一出口,雀儿年纪最小,忍功不行,抿着嘴没忍住,“咯咯”笑出声。灵儿紧接着也破功,跟着掩面笑起来。潜光倒是没出声,只是相当优雅的侧过了身子,可微颤的双肩分明证实他也在笑。
师傅脸上几条黑线闪啊闪,却蓦地儒雅一笑,我暗叫不好,乖乖一笑,“师傅,弟子口没遮拦,您老大人大量,不会与弟子一般见识的吧?”
师傅一本正经道:“我的好徒儿……”
“啊,师傅,弟子忽然觉着很不舒服。”我装腔作势揉了揉太阳穴,急忙截住师傅的话。
潜光一听,慌慌走过来问,“雨儿,何处不舒服?”
师傅好笑的翻了翻眼,转头正色对潜光道:“王爷旦请宽心。老朽适才把脉,江姑娘身体暂无大碍。”江姑娘?对了,定是潜光告诉他我叫江暮雨。师傅当着潜光的面,转换对我的称谓,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论及身体,“那个……”我想到昏厥前的那封短笺,看着师傅,“我的荧霍是否与魇花有关?”潜光神色一泠,师傅也沉了面色。我这一句话使得先前轻松的氛围一扫而尽,空气中再度弥漫灰色的沉闷的气息。
师傅道:“徒儿,你患的怕不是荧霍。”
“不是?”我看向众人,灵儿、雀儿低垂了头,潜光睇着我,全是疼宠。师傅解释道:“你多半……是中了咒术。”
“咒术?”不是荧霍是咒术?“确定?”
“有人懂得一些。”师傅点头,我知他说的“有人”是指莫来。潜光接道:“魇花是咒术中常用之物。如何使用尚不清晰,不过已获证实的是,此花的花粉入药后能唤醒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欲念,使人产生幻觉,乃至……失忆。”
失忆……
我苦笑,不是荧霍又怎样?到底还是会失忆。
师傅见我模样,叹息几声,领着雀儿与灵儿出了屋。潜光拍着我的手道:“雨儿,有件事,原本在你此次昏厥前我就打算告诉你。”
“何事?”
“关于太子的事。”
“他?”
潜光淡笑,“雨儿,你可知,我生擒太子之时,他已冷酷如魔,六亲不认……”
潜光不停说着,原来,原来太子当真是“病”了。
我忆起当年太后让我为太子诊治时说过的话。
“敬之的病怕就在这性子上。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自小勤孝,何曾有过如今这般冷淡懒惰的性子?不仅疏于理会朝事,就是连上我这儿来问安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朝恩,敬之变的不是性子,而是他这个人。除了近些年的事,我与他说起以往的一些事,他不是说错,就是推说忘了……若不是他身上各处徵记都在,哀家怕是要怀疑他是另一人易容假扮的。”
原来,那时的太子,已受到某种咒术的控制,导致性情大变。或者说,因为咒术的原因,他内心的阴暗面被彻底调了出来,他的冷情与野心也被无限放大,终致噬父夺位。咒术害人的逻辑其实相当简单,人最可怕的敌人是谁?是自己。人最难战胜的敌人是谁?也是自己。
所以,咒术其实不是控制一个人,而是改变一个人。
咒术一族相信人是神与魔的结合体。每个人既有为善的一面,也有为恶的一面。一个人是好是坏,关键看哪一面占了上风。
善压恶,便是好人;恶压善,就是恶人。
太子在咒术的作用下渐渐由一个不恶的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这一切,与魇花花粉制成的药,有直接关系。这关系延伸下去,牵连着宜凌,进而是最大的boss,谦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