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谦益真是疯了。
他居然单枪匹马去闯铜陵城,他居然真凭着一己之力将力都救了回来。
我想做的事,他为我做!我看着。
“公主……公主。”
“呃?”我傻愣愣转睇磬儿,她满脸忧沉的瞅瞅我又看看谦益。我顿时醒悟,道:“快!快去我房里拿‘凝血活肤散’和‘碧雪膏’,在药箱第二层。”我三步走到谦益榻前,他倔强的睁着眼,嘴角微弯,眼里带笑,一转眸,冷脸冷眼示意左右两名军医退下。
我在榻沿坐定,接手军医们没完成的事,谦益仍说不出话,就那么执拗的睁着眼,睁着眼含笑看我。
我扶他躺下道:“你闭眼歇会儿,我尽力动作轻些。”
谦益还是笑,一瞬不眨的瞅着我,如同要把我整个人摄进他的星瞳里。
我斜斜低下头,稍不自在的避开他灼热的眸光,不再说话,紧蹙着眉,专心为他处理伤口。
谦益身上,似开了一个伤疤博物馆。新伤旧伤,刀伤剑伤,箭伤鞭伤……应有尽有。他的身体,在我离开他之前还是完好的,不足一年的时间,竟已沟壑遍身。
那些伤疤本可以消除无踪,他为何硬要留在身上?
清洗伤口、止血、包扎……
开药方、配药……
为谦益擦身换衣。
煎药、喂药……
谦益只身救回力都之事,我到底还是感动了,可是除了感动也再没别的东西。
一切忙完,已是月醒日眠。我在加大剂量的安神香里混入了少许迷魂药,谦益终在安神香烧掉半截之后闭眼沉沉睡去。
浓夜,夜阑珊。夜中人,独坐窗前,思绪万千。
“公主,您也累了一日,回房歇了吧。”磬儿端送来新调好的外敷伤药。
我起身去接药盘,道:“我来吧。”
“公主,这换药的细碎活儿,还是奴婢来吧,您早些去歇息,别累坏了身子。”磬儿端着药盘偏了个角度躲开我的手。
我摇了摇头,抢过药盘,“我下了剂狠药欲逼出王爷体内心火。再过会儿内火外泄,他可能受不住,我还得施针过穴替他清火,换药的事我顺道来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公主。”磬儿不肯动,“还是奴婢来吧。”
我轻笑,“快下去吧。要是你也累倒了,明日谁来照顾我?放心,我替王爷清火之后就回房歇了,也耽误不了几个时辰。”我推了推磬儿,“快回去吧,听话。”
赶走磬儿,是不得不为之举。
谦益伤得不轻,为尽快治愈,防止伤口感染恶化,我下了剂猛药,在里头略加了点阴阳花。药用阴阳花虽好用,却有使人生幻乱语的副作用。传说阴阳花是中土古远时代某对夫妻羽化成仙后,在两人共枕处生长出来的奇特神花。花开时节,花色一半为白,一半为红。后人认为白为夫,红为妻,合称阴阳花,其实只是一种类似于梅花的药用植物。
我下的这剂猛药会让谦益出现类似高烧不退的症状,甚至会让他烧得胡话连篇。谦益那么个骄傲的人,若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为磬儿听了去,岂非是为磬儿惹祸上身?
是以,我早早算好了药效发挥的时辰,远远支开了屋内侍候的众人。
新调好的外伤药在深井里用凉井水浸泡过,泛着丝丝沁凉之气。新药贴上谦益滚烫的身体,他本能的颤动了一下,冰凉消去了他几分燥热,他始终紧紧拧皱在一处的眉稍稍舒展。
过了一会儿,谦益体内心火外袭厉害,身体烧成了火红色。他开始烦躁不安份起来,手握成拳,时紧时松,头不停的小幅度左右摆动,口中喃喃有词。
豆大的汗浸湿了他新换的衣衫。
起初,他低低沉沉,含糊叫着,“父皇,你看……看一眼……只要一眼。”前几声满带了殷切期盼,慢慢,唤声越发凄苦起来,最后一声,竟似绝望的野兽的嘶吼,“我不杀你,你却要杀我!”
“为什么?……”谦益的手死死握紧,再放开时,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做皇帝?”
他脸上出现挣扎的神色,“是,我篡谋在先,我要夺你江山……我先下手……我不怪你容不得我活!我就是大逆不道……可我没要你死……你只要退位,退位做你的太上皇……你说……我能做皇帝为何不做?……你的皇位,宁可给竹敬之(太子)那样的庸才,也不给我!你眼里从来没有过我!”
谦益摆了摆头,“是,一年前‘龙凤袍’那事也是我做的手脚……那又如何?……他竹敬之就问心无愧?他就当真仁义忠孝?……你不问问他,你问他……他的太子妃是怎么死的?当真是畏罪自杀?”
谦益断断续续,含含糊糊,不停说着,而他幻梦中说话的对象听来似乎是皇上。
我只手压住他的身子,探准穴位,针尖寒光一闪,扎下一针。谦益紧闭着眼,蹙着眉,嘴里停歇了一刻。下第三针,谦益猛然低叫一声,“我竹谦益从来不求天,不求地,只求自己。我不求他人怜,亦不怜他人!挡我者的下场,就一个字,死!”
这话出口,卷带了鬼神不敬的天下独尊气势,若非确知我下了药,谦益仍旧昏迷,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他幻梦中说出的话。
说完这话,谦益又停了许久,再出声时,幽幽然摇头,徐徐缓缓道:“我给了你退路……为何还要靠近我?……祁千度?你是为了祁千度?……你倒真舍得下本钱……既是你自己强要送上门,就别怪我无情!”
“……你若真爱我,又何故骗我?你心到底向谁?……留?还是不留?……不能爱……不能。”
谦益的挣扎又激烈起来,我惊怔痴愣了半晌,知他言中意,心在抖,手也在抖。原来,原来他心里一直怀疑我是为了哥而接近他,怀疑我另有所图……他认为我骗了他……可,我何事骗了他?我猛得一呆,嫁予谦益的半年时光,我记忆中故意骗他的只有哥送我彼岸花礼盒与潜光拿来的那方彼岸花湖丝手帕的事。
谦益表情没有松下来,忽又低喃,“你是属于我的……我只有你了,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谁也不能……你的幸福只能我来给……老七,你找死!你找死!”
我“噔”一下弹起身,退了几大步,冰凉的感觉由脚底窜到了脊背再到头顶。谦益最后那句“老七,你找死!你找我!”那冷狠的语气,令人听了心惊胆颤,不寒而栗,甚至感到毛骨悚然。我捂着胸口,抚不平心中浪涛跌宕激昂,龙鸣虎啸。
谦益在幻梦中仍放不下心中种种执念,那股舍我其谁的气势反倒愈挫愈坚。
竟让我越发无从理解他。
可是,一切已经过去了,为何不肯放手?如今这样,不累么?
我转头,不敢看灯火下谦益身上那些寒光闪闪的银针,只觉刺目。
窗外的悬月注定要照我今夜无眠。
第三日,溪赫城内谣言漫天,直说天佑青军,赐还将军。稍知些内情的人,眉飞色舞,言辞豪洒于前天夜里铜陵城门外,一剑败千军的传奇壮举。那些人眼中灼灼,口中奔腾,恍似亲见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
那一夜,青衫渺客,不显真容,仗剑无畏,傲骨一身,长剑如云卷云舒,似飞水直下千尺激万丈雄浪。剑随君舞,摄鬼动神,藐古鄙今。四下里,马急奔,剑狂鸣,鬼乱嚎,千余铜陵守兵自乱阵脚,步步溃,溃溃败,人亡魂断不知处。
直至力都将军为人救走,余下守兵揉眼拍胸,茫然互问。
汝知者乎?仙乎?鬼乎?
那一战,在不知者眼中,口中,是一个传奇。在知者心中,却只是残损的身躯,殷红的血。任何一个缔造传奇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谦益也不例外。
前夜谦益一宿乱语带给我的余惊未散,今日面对他,我心头萦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感动,更害怕。
谦益微微斜支起身子,含情脉脉的凝视着我专注换药的手。我稍有不适,淡道:“你还是躺着,这样支着身体对伤口不好……”
“丫头担心我?”谦益转而直视我的眼眸,“丫头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我别开视线,“别多说话,你该躺着休息。”
谦益依言躺下,口中平和慵懒道:“没帮丫头做完你想做的事,我死不了。只要我活一日,就绝不能让你再受一丝一毫的苦累。”
我躲开谦益热烈的眼,支吾道:“你不该……一个人去……冒险。”
谦益弯出一抹暖笑,“身为一军统帅,力都,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救。但我说过,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会为你做到。”
“何苦呢?何苦这样?”我摇头。
我全心全意爱你的时候,你怀疑我,你冷酷到见死不救。我好不容易放手了,心死了,爱上潜光了,你却又偏偏对我执着起来。
“何苦?”谦益凝眉反问,“在我这里,从来没有何苦。丫头,对你,我绝不放手。”谦益又宣告主权一般,宣告绝不放开我。
“值得吗?”我激越了声音,“你还要回大洛争那把紫玉九龙椅,你若为我草草藏送了性命,值得吗?”
“值不值得?想这些作何?既然做了,还在乎值不值得?我若连这也做不到,死了也是活该,注定不该我坐那把椅子。”谦益神情颇有些古怪,他侧首看我,“当初若非逼不得已,我定是不会放你离开景王府。”
谦益的眼神穿越我,仿佛飞到了过往的岁月,语气渐缓渐慢,“我知你使计住进葳蕤山庄是一心想要找条路离开我。也好,那时我性命尚且堪忧,我既无力保护你,我放你走。”
我倏地抬头,看向谦益。他早知我是装病?早知我在千方百计谋划逃跑路线?他那时想过放我走?
“岂知我成全你之举却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谦益的口气又冷狠起来,良久叹息一句,“丫头一定不知我见着那具焦黑尸首时的心情。”他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呼出,浓密的长睫闪动,意欲逼回眼里那一片朦胧氤氲的雾气。
谦益感叹,“那段时日……”一个转折,“好在半月后让我获知你无事……”
半月后?我听到诧异处,低声呢喃,“你不是打一开始就知我没死吗?”
谦益道:“老七准备的那具尸首已被烧得毫无破绽,我又岂能一开始就知你没死?丫头当我是神,能预知一切?”
“我以为……”
谦益表情一冷,“丫头以为我明知你受烈火炙烤之苦而无动于衷?”
“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曾经怀疑过那场火本是谦益所为。记得荣沐说过,谦益心里,只相信死人的信用。只有死人的保证,他才放心。
不过,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毕竟他若能幽禁我,就没必要杀了我。某种意义上说,我活着比死了对他更有价值。
我疑惑的看着谦益,他今日是怎么?这是他第一次肯提起这些事。我曾追问过相似的话,但被他沉默掉了。我紧问道:“那你后来怎知我无事?”
“丫头忘了你有个弟子叫品严?”
我皱眉,“你是说离耶?你认得他?”
谦益柔笑点头,“他在雪原时,我就曾见过他,我知他是新任龙啸殿大祭司。我也知他定是在我府中安插了人,是以依情的痴傻之症,是他的人以淼水幻术所为。只是依情一贯刁钻,处处得罪人,我虽知是淼水人所为,却也无从深究深想。故而一直不得要领,岂知他做这些竟是为了你。”
心有一石入水。
忆往昔,难怪我嫁入景王府后,离耶从不到景王府看我,似是故意拉开距离,连药血也是磬儿每隔几日亲送到大哥的将军府里。看来,他当时是有意不愿谦益将我与他联系起来。
“你薨殁的消息传开,品严很快入了帝都。若非我盯紧了他,若非老七为宁毓儿之事跑回帝都,我只怕还被老七那些不甚高明的障眼法蒙蔽着双眼。”
这么说来,走水之后,我与潜光一路南下发生的事,谦益并不知道?
“那之后呢?”我又问。
“之后?”谦益面色又冷下去,“我知你本为淼水国妮雅公主,亦知凭品严之力能护你周全。而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是生死未卜,自不能留你在我身边。幸而逸莲山上我虽重伤,却到底逃过了一劫……”
“再后来呢?你怎么会那么巧赶来救我?”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次,谦益总似笑非笑道:“这是最不值得丫头相问的问题。”
谦益慢慢笑开,“丫头忘了?我说过,我与你的大祭司离耶早便相识。他飞鸽传书,求我出手搭救,此事并不凑巧。我事先并不知你境况危急如斯。要知道,淼水国虽是蕞尔小国,却处处险山恶水,经年封闭不与大洛百姓往来,民风更见狠辣,外人要深入打探你在这里的消息十分不易。若非离耶清楚言明,我也凑巧不了,想来仍觉后怕。”
“可离耶为何求你相救?”我不解,离耶从没说过他与谦益有何深厚交情。
谦益提眉一笑,“他自有他的道理。况那时,除了我,也再无第二人能去救你……”
“丫头,自那时起,我便发誓,今后再不离开你,刀山火海,我统统替你闯……”谦益自言自语,眸光缥缈由窗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