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阳王反了。哥成了反贼。
我反复咀嚼这个消息。
大洛的朝局势必更乱了,潜光的境况也势必难以好转。
墨阳王,溺爱独子闻名天下的墨阳王,他居然反了。
听谦益闲淡无惊的口气,他是早知墨阳王有异心了。
他给他一个绰号——老狐狸。
老狐狸?
是啊,天下人莫不期盼一国之君英明睿智,他墨阳王偏偏全力支持太子那样一个庸碌之人继承大统,其用心自是不能简单。
谦益知道墨阳王的野心,那么身为墨阳王的独子,哥岂非更该知道自己的父王有谋反叛逆之心?难怪有些事,无论我如何追问,哥一直不肯说。而且他对诸王爷、皇子的真实秉性的了解也比常人多得多,起码比我在江东王府的大哥要知道的多。他知道二十多年前先帝对谦益“绝非池中物”的评价,就是很多人都不知的。
想必墨阳王在这上面下过一番苦功。
再追思以往,哥为何出现在幽灵山,为何被人追杀,为何负伤中毒?……这一件件,如今想来,莫非都与墨阳王的谋反有关?
那么,当初他设计解除与慕容植语的婚约,又远播风流花名在外,至今却未正式迎娶一人,是否也与此事有关?哥心知墨阳王的野心,或者也在成全墨阳王的野心,但他不忍连累旁人。谋逆之事,若成,则千秋万世称王称霸,若败,必九族之亲断子绝孙。
我的心惶惶,再度揪紧,哥啊,你怎也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这条路,若上不得青云,就定是通向第十八层地狱了。
“公主,您怎么了?死拽着锦帕做何?”磬儿端了解暑的饮品进来。
时至酷夏,外面,天正流火。
我一回神,问道:“可知王爷现在何处?”
磬儿听了一喜,紧凑上来道:“公主想见王爷了?”见我点头,磬儿放下饮品,不待我说完,嘻嘻跑出去,“奴婢去打听一下。”
我禁不住摇了摇头,这丫头定是误会了。
我想见谦益,只为相询哥的消息。自那日说完墨阳王谋反的消息,谦益这两日来像是故意避开我,再没过来小坐,或与我吟诗对弈。
而我也放弃了暗遣人马打探哥与潜光的消息。莫说这事已被谦益知道了,我若再做,他只怕会更加深化对潜光与哥的敌意。即便他不知道,我也打算放弃了。我遣了十几次,至今也只传回一些道听途说不痛不痒的事。譬如楚王在某某地与某某会战,大胜。墨阳世子在墨阳某处,安好,云云。
“公主,公主——”磬儿似野兔子般噌一下跳进了屋里,涨红了脸,满头大汗。
“什么事,这样急?”我起身将锦帕打湿,递给磬儿擦脸,又将她先前端来的饮品递给她喝,“别急,慢慢说。”
磬儿喝了口解暑饮品,舒缓了口气,“公主,大门外跪了一地当兵的人,都是淼水国人。”
我心神一泠,“这是怎么回事?”
磬儿皱眉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去前院的侍卫那儿打听王爷的去处,他们说王爷一早就出去了,没交代去哪儿,兴许是去了军营。奴婢听他们闲谈,说门外的副将、司长们跪了大半日,居然一个也不肯走。奴婢就偷偷去看了看,果真跪了好些人。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还戴着头盔,穿着铠甲,全都汗流浃背。”
“他们这是作何?”前几日刚打完“溪赫之战”,不趁机休整,跪到我门口做什么?
磬儿又喝了口饮品,“听一个内里的侍卫大哥说,他们像是想见您,兴许求个什么事儿。但是王爷一早就下令,无论这几日发生了何事,来了什么人,都绝不能惊动了您。所以就没人来禀报,赶又赶不走他们,只好任他们跪了半日。”
“他果真当我是金丝雀了?!”我一拳砸上漆红的木桌,想必发生了什么大事,谦益有意瞒我。磬儿吓了大跳,我松开拳头道:“随我出去看看。”
磬儿像似被我冷狠的表情吓着了,愣了愣才讷讷应声,“哦,是。”
到了前院,我在议事堂上位坐定,喝令侍卫们将门外的人都请进来。
第一道令,他们支支吾吾推脱不去。
第二道令,他们颤颤抖抖跪地求情,“王爷交代过,无论何事,没他吩咐都不能惊动公主殿下金驾”。
第三道令,我火大砸了茶杯,怒道:“你们不去是吧?你们不去,本宫自己去!”
侍卫们这才慌了神,面面相觑,无奈开门请人。
请进来,有数十人,全都正儿八经穿着“青”军将领服饰。远远离我尚有二十丈便统统跪地行伏身大礼。这种大礼要求头,四肢等全身贴合地面,也就是“五体投地”。我扫了一眼,叫起身。下面的人军阶都不高,最高那个也不过是名副将,众人没有真正起身,只是上身支起,却仍跪着。
我朗声以淼水语问道:“众将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从身份高低上说,他们求见我,绝对是越级行为,被侍卫们阻拦,也属合情合理合法。
领头的副将躬身双手伏地,恭敬以淼水语回道:“启禀殿下,末将等前来请战。”
请战?顶着火样的太阳,跪了大半日就为了请战?我一愣,我虽挂了统帅的名号,可实际上,战事都是谦益拿主意以我的名义指挥索里行事,我问,“此事,索里大将军可知?”
副将老实回答,“回禀殿下,末将等向大将军请战数回,大将军不允。”
我细思,这是唱哪出戏?下面人为何主动请战?谦益与索里又为何不应允?我心里疑惑,嘴上却不能这么问,我不能让他们发觉我对战事一无所知。
“本宫心知汝等报国心切,但前战刚歇,大将军此举必是自有主张,汝等再静待些时日,定有报效之时。”
副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语气有些悲凉,“殿下容禀,前几日的溪赫之战,力都将军是为回救属下等千余被围将士,这才违了大将军撤退之令,为洛奇手下余军生擒,如今被狗贼捆悬于铜陵城外示众。力都将军为救末将等受此大难大辱,末将等如何能在溪赫城中安坐休整?故冒死跪求殿下念在力都将军以往尽忠报效的功绩之上,允末将等出战。末将等有信心救回将军,为殿下攻克铜陵城。”
原来竟是这样。
这话听来,力都违抗军令在先,又失手被擒,谦益不派兵前去解救本无可厚非。只是力都此人算是一个难得的年轻将才,之前又战功卓著,他违抗军令的举措,于理虽不合,但念及他救护部下心切,实属忠义之举,于情却可嘉。我立时生了搭救之意。
只是该如何救,还需另行计议,免不得要去说服谦益。
我不动声色,晓以大义,又安慰了众将领一通,这才打发他们离去,心头琢磨着该如何与谦益说。
晚膳过后,谦益跨入我房中。
他一面撩起门前挡帘,一面道:“听说午后丫头遣人去找我了?”
“有些事与你商议。”我点头让他坐。
谦益在我对面坐下,一脸笑意,“何事?”
我让磬儿将我准备的凉茶拿来,道:“关于力都将军的事。”哥的事只能稍后再提了,如今时机不对。
谦益敛笑,旋即明白了,他清清淡淡道:“你今日亲见那些底下将领实在有违规矩,他们冒然前来亦属犯了军纪,索里将军已对他们执行了军法,人人受了几十军棍。丫头若为他们好,日后不该见的人就不要见了。”
一听众人回去后全受了军法处置,我登时有些莫名冒火。
“怎么?我堂堂淼水国公主,就真是你后院里的摆设,笼子里的金丝雀?我见几个人还能闹出这么大阵仗来?他们是谁?他们全是效忠我的部将,我竟也见不得了?再说,力都一事,你不让我知道也就罢了,还阻止人请战相救,是何道理?”
我越说越失了冷静,原想劝服谦益出兵,现今却在责怪他不肯出兵救人。谦益一瞬不眨的盯着我看,就像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物事,笑容越来越邪魅,“丫头发火的时候别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美。”
此时说这话,无异于逆我龙鳞,我更怒火攻心,几乎是吼道:“竹谦益,我在与你谈正事!”
“正事没得谈。”谦益利落出口。闲适接过磬儿手中的凉茶,挥手让她下去,自斟自喝起来。
我一把抢住谦益的茶杯,冷问,“如何没得谈?力都是一难得将才,只是年轻,难免气盛,违抗了军令,也罪不致死。今日听众将口气,要拿下铜陵城救下力都并不是不可为之事,为何不救?”
谦益放下茶杯,直视我,“丫头太过妇人之仁了。”
“这与妇人之仁无关,既然能救,为何不救?”我反驳。
“丫头,这就是你精通兵法却不得行军打战要领的原由。”谦益又拿起一只茶杯,斟了杯凉茶,一饮而尽,“要能打战,首要懂得治军。要治军第一条就是严肃军纪。过分的仁慈宽怀是军营最不需要的东西。力都违抗军令私自行动是事实。虽说他违令之举只葬送了他自己,未有影响溪赫之战的战局战果,却仍是犯下了重罪……”
“可他违令是因重情重义,是为救被围的部下,实属情有可原。”我争辩。
谦益把玩着手中茶杯,“丫头,违抗军令就是违抗军令,无论原因为何?都无情意道理可讲,更不可宽恕。要说,眼下青军确有能力拿下铜陵城救出力都,但却无此必要。青军现下留待溪赫城中休整是为攻克焉得城做准备,铜陵城本不在攻打计划之中。岂能为力都一人重改作战方略?再说,即便把力都救了回来,他违抗军令也是条重罪,不死亦需去半条命。何苦来哉?”
我怒目相视,“那可是条人命!在你心里就只是‘何苦来哉’四个字?”
“丫头,”谦益加重了语气,“身为一军统帅,绝不能意气用事。对,力都可救,但为大局作想,不能救,也不该救。为救他一人,兴许会赔上更多人的性命,值得吗?再说,他失手被擒全因他轻狂轻浮所致,这样视军令为无物之人,即使是个将才,若不受主将掌控,亦可弃用。”
“他或许轻狂了些,可他是为救人……”不知为何,我似乎已能理解并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谦益不出兵救人的原因,但对他冷视他人性命的做法,仍耿耿于怀,强争口头上的长短。
谦益喝下第五杯凉茶,若有所思道:“丫头就这么想救力都?非救不可?”
我意气用事的点头,“是,非救不可,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下他!”我知道谦益不会出兵去救,偏将话说绝。
谦益冷道:“身为一军统帅,我绝不会发兵救他!丫头不需再说了。”
我怒吼,“那些是我的兵!救不救我做主!”
谦益优雅笑了,“丫头的兵符在我手上,你如何做主?别忘了,你想做的事,一直是我在为你做,也只能是我为你做。丫头看着就好。”
谦益继续自斟第六杯凉茶,只倒了半杯,已没了。我被他“兵符”这句堵得气闷不已,捡起话题就道:“你几日没喝水了吗?渴死鬼似的,跑我这儿来抢水喝。”撑死你!
谦益温和一笑,“这既是丫头特意为我自制的凉茶,岂可糟蹋了?”
我顿翻白眼,怒道:“谁说是‘特意’为你备制的凉茶?我一直有自备凉茶的习惯!”
“何必解释呢?丫头。”谦益直勾勾看我,笑着理了理衣裳,起身潇洒洒走了,留我独自气闷。
这夜我睡的极不好。
第二日,整整一日未见着谦益,我让磬儿去请了几次,侍卫们都说不知他的去向。
第三日晨曦时分,我早早起了,梳洗妥当,翻着手中书,仍思量解救力都之事。
磬儿忽来报说,“奴婢听说王爷回来了。”
我命磬儿去请,磬儿跑去又很快跑回来,嘴里嘟囔着,“王爷说他昨日累了一日,现下已安置,就不过来了。”
想是故意躲我吧,我莫名来气,提了裙裾就往他的院落而去。
他的院落平日门前绝无人看守,今晨忽就多了几个侍卫拦路。事有蹊跷,我越发不会就此罢了。仗着公主身份不管不顾硬是闯了进去。闹了半天,谦益就算已睡着也该被我吵醒了,何况他屋里还有人走动。可他居然,愣是不肯出来见我。
我又提了口气,往屋里闯,一进屋整个人就傻了。
我看见了什么?
谦益正口咬一叠白布,自己奋力往外拔右胸口上的一只断箭!他身侧的两个军医则在为他处理腰侧的伤口。地上已扔了一只断箭和满地被血浸透的白布。
我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谦益已拔出断箭,看了我一眼,给出一个虚弱的笑,嘴唇颤抖半晌,半个字说不出来。我抓住身旁一个侍卫急问,“王爷怎么受伤了?!”还伤的不轻。
侍卫跪下道:“禀公主,王爷……王爷将力都将军救回来了。”
他不是坚决不救吗?这会儿……“怎会伤成这样?”
“王爷,是自己一人救回了力都将军……”
我如遭电击,呆愣住。
“身为一军统帅,我绝不会发兵救他!丫头不需再说了。”
“别忘了,你想做的事,一直是我在为你做,也只能是我为你做。丫头看着就好。”
所以,他自己单枪匹马去救人?!以他竹谦益一人之力救回了力都?
他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