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帝原是前朝贵族世家公子,称帝后立丞相之女为后,但时人都知道他最宠爱的却是出身江湖的云妃,孤影山的行宫与观景栈道,也均是为云妃所建。
云妃闺名云清慕,乃江湖第一大派沧澜山的弟子,亦是江湖闻名的侠女,因其容颜倾城,追求者甚多。没人知道像她这样的江湖奇女子为何愿意放弃闲云野鹤的恬淡生活,嫁入勾心斗角的帝王之家。但她显然与宫廷生活是格格不入的,自进宫起便从未真正开心过。庆安帝费尽心机,却终难博她一笑。
为讨好心尖上的女子,庆安帝不顾朝中大臣反对,从国库拨出一大笔银两在孤影山修建行宫,又在景色奇佳的翠屏崖建了一条栈道,以云妃闺名“清暮”为其命名。云妃不喜宫中生活,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是在行宫度过的。身边的宫女不懂武功,也没有胆子去走险峻的“清暮栈道”,云妃便经常独自一人在栈道上静静远眺,有时候甚至一站就是一整天。
这位孤傲清冷的江湖侠女终究没能适应宫廷生活,她薨于庆安三年,只留下唯一的女儿永宁公主。
云妃死后不久,孤影山行宫的宫女们经常在半夜三更听到女子的哭声,一声声呜咽悲戚,和着白月峡翻滚的浪涛声,阴森而凄厉。更令人费解的是,每逢十五月圆之夜就会有一名宫女吊死在房梁上,长舌外露,满脸惊恐,死状狰狞可怖。
行宫闹鬼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那是云妃在阴间寂寞,专程找生前伺候过她的宫女下去陪她。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从此再无人敢踏进行宫一步。
年复一年,随着风雨的冲刷,行宫渐渐破损废弃。而清暮栈道本就因太过险绝而无人敢涉足,早在云妃去世的那一年便被人彻底遗忘。
多年后明武帝继位,大将军澹台谦辞官在齐州城安家。明武帝念其劳苦功高,又是三朝元老,便下旨将孤影山赐予他。
那以后,行宫旧址被澹台谦拆除翻建成了现在的烟雨楼,因第一美人澹台宁谧而声名远播,为人所津津乐道,翠屏崖的清暮栈道却依旧被岁月逐渐销蚀,徘徊在世人的记忆之外。
雨渐渐停了,但湿寒之气未退去。宁若和沈昱并肩行在山路上,沈昱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不懂武功的事实,反将宁若护在怀中,自己则走在偏陡峭的一边。对于他这样冒险的做法,宁若没有任何异议,而是温顺如初生的小猫般静静依靠着他。
无论懂武与否,身为男子始终都是要承担风雨的一方,而女子无论有多强大,始终是需要被保护的一方。这一点沈昱懂,宁若也懂。
这也是宁若第一次发现,沈昱所拥有的不仅仅只是世人频繁赞颂的聪明和镇定。
到了半山腰,在亲眼目睹了宁若口中的清暮栈道之后,沈昱方才明白这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惊险。路不是很窄,足以容二人并肩通过,但由于年久失修,栈道旁的护栏隔几丈路便破损一段,有些地方甚至整段护栏都没有了,路中间也有裂痕。一般人见到这样的场景恐怕早已吓得调头逃窜,哪里还敢继续迈步。
“公子,若迈出这一步,我们也许会摔下山崖,粉身碎骨;若不迈出这一步,我们也会死,可能因为饥饿,也可能因为疾病……”宁若恬淡地直视沈昱,她面带微笑,眼中也是含着笑的,可是这样的笑却徒生出几分无奈和悲凉。
宁若等着沈昱的回答,不料沈昱双眉微敛,说出一句令她的思绪完全峰回路转的话来。他慢慢地,冷静地一字一句道:“我在烟雨楼外看见背影极似你的人匆匆往后山方向走去,行至出云谷不见了踪影。直到雾气散开,却见你从相反的方向行来。”
掌心的凉意渗透血肉,飞速流窜至全身。宁若不会不明白沈昱此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中计了。
引沈昱入出云谷的根本不是她,只是一个背影和她极其相似的人罢了。对方很冷静也很狡猾,心知若是以字条或其他方式引沈昱而去,必定会惊动其他人。他们定是算准了现下是出云谷的雾期,一旦步入其中,云雾封山,无法视物,饶是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走不出去,外人更是进不来。加上谷中连绵不断的雨水和湿寒之气,他们没有衣物御寒,没有食物充饥,只能干坐着等死。
“我是跟着绘翎姐姐来的,”宁若低喃,“如果说你看见的人不是我,那么我看见的也肯定不是绘翎姐姐。可是……”
可是她明明看见了那白衣女子的侧脸,无论身形和相貌,都是谢绘翎无疑啊!
蓦地,她又想起昨晚在林子里简宁枫说过的话。
头顶树枝上的雨水滴到她脸上,冰冷刺骨。她再无半点动弹的力气。
“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绘翎姐姐。”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宁若依然不肯相信。她太了解谢绘翎了,那么干净善良的一个女子,就连生气的时候眼睛里也都是剔透毫无半点杂质的光芒,这样的她又怎会去害人!
沈昱下意识握紧她的手。一触及沈昱温热的掌心,她才发觉自己的身子究竟有多冰冷。
“还记得昨日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沈昱双手握紧宁若的肩膀,试图阻止她的颤栗,“你只是被自己的情绪蒙蔽了眼睛。假使你看到的背影不是谢绘翎,或者说谢绘翎只是一个跟你毫无半点关系的陌生人,你还会因为害怕真相而不敢去思考吗?”
“你的意思是,绘翎姐姐她……”
沈昱含笑摇头:“我也不知道。宁若,要想知道真相就必须活下去,没有‘也许’,没有‘可能’,是‘必须’!我们必须活着!”
猛然,那山间云雾仿佛瞬间散开,阳光铺天盖地照射而来,灿烂似锦,绚丽如霞。沈昱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令她豁然开朗。
布局者费尽心思设下如此完美的陷阱,为的就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但他们的最终目的显然不只是她和沈昱。既然能轻易出入烟雨楼,掳走澹台宁谧,杀他们又岂是难事,何必千方百计把他们引入出云谷。
宁若眉头越敛越紧,她忽然明白了,她和沈昱只是两块绊脚石。杀他们不难,难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同时杀死!沈昱身边有夜离,而她身边亦有朝露、晨霜,还有烟雨楼的一干护卫。若真动起手来,只能是两败俱伤,对方的庐山真面目以及真实目的也会浮出水面。
那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澹台宁谧?惊鸿山庄?还是这背后根本就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沈昱不紧不慢,一字一字道:“他们想要我们死,我们就必定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公子你说得对,”宁若抬首,眼中蓦然有了神采,“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死!”
这就是沈昱,被万民视为天人的沈昱,聪明得令人觉得可怕的沈昱,即便面对生死也不惊、不惧、不慌、不乱,泰然面对的沈昱……她一向自视聪明,他却总能比她看得更远。她以为他刚才说那番话是为了告诉她真相,可偏偏不是。他只是想激起她活下去的决心,哪怕用尽一切办法,哪怕不折手段——没有也许,没有可能,是必须活下去!
十六年来,宁若从未像此刻这般举步维艰,鞋子如有千斤,每迈一步心便紧一分。栈道险而绝,不能走太快,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栽入这深渊之中,尸骨无存,也不能走太慢,谁都不知道下一刻脚下的路会不会突然断裂。
崖壁上的树枝横生出来,宁若小心翼翼地避开,额上冷汗渗出,被沈昱紧紧握住的手也因为汗水而湿漉漉的。山高风大,及腰的三千青丝被吹得四处乱飞,有些甚至贴到了沈昱脸上。她极尴尬,却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沈昱看出了她的忧心,贴在她耳边低声提醒:“不碍事,继续走吧。”
宁若轻轻应了一句。不知为何,明知道沈昱不会武功,可是有他在身边她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心安。
耳畔是呼呼不绝的风声,间或几只白鹤展翅飞掠而过,长鸣在谷中徘徊回荡。
险峰绝崖,偏僻无人烟;冷风细雨,阴寒蚀人骨。偶尔响起的鹤鸣,衬得此处愈发幽静深远,空旷茫茫。
那段记忆之中并非特别长的路,真正走起来却似绵延数千里,越是急着想走完,却越是茫然无尽头。
当脚步终于踩在栈道以外的山路之上,宁若猛然转身扑进沈昱怀中,泪如雨下。
被困在出云谷的时候她没哭,面对险而绝的生死之路她没哭,如今终于逃出生天,她却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各种情绪全都化作眼泪,一股脑儿宣泄了出来。只是沈昱不知道,自小就被教育“澹台家的人不能轻易掉眼泪”的宁若是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哭的。
“我们成功了,公子,我们终于走出来了!”外刚内柔的少女止不住地流泪,声音颤抖。
沈昱抱着她,轻轻抚拍她的背,“嗯,我带你回家。”
风雨
短短三日内,惊鸿山庄两位小姐接连失踪,整个烟雨楼被搅得人心惶惶。澹台宁谧招亲,看似简单明了,但此次前来的人非富即贵,其中牵涉甚大,谁都不敢有一丝怠慢。与其说这是一场招亲会,不如说是一次暗中的势力纷争。
在接到宁谧派去的人的通知后,澹台明宇不动声色地把事情给压了下来。这一次他甚至没有亲自上山,只是派了身边值得信任的手下去烟雨楼传达自己的意思:烟雨楼的护卫们分成两队,一队留守保护宁谧并时刻保持与山下的联系;一队进山寻宁若和沈昱。
太过频繁的上山,只会引起前来山庄参加比武招亲的各大家族中人的猜疑。在没弄明白对方真实目的情况下,他不想引起更大的骚动。
先前宁谧失踪,澹台明宇也只是对外声称宁谧身体不适,以上山探望为借口将武招亲延后了两天。所幸宁谧不日便寻回,消息也未曾走漏。可没想到事隔一日,宁若又无故失踪,而且同时不见的还有身为当朝太子太傅的靖宁侯二公子沈昱,其中利害变得更为复杂。
心思缜密如澹台明宇,自然想到了两个堂妹的失踪是有关系的,不出意外还是同一人所为。他觉得有人故意设局想除掉宁若和沈昱。未见尸体和打斗痕迹,证明他们还没死。而上山唯一的路有惊鸿山庄的人把守,若有动静他不可能不知。一切只能说明,宁若和沈昱还在孤影山中。
宁若失踪次日,正愁眉不展的澹台宁谧在接到堂哥的消息后,先是一惊,而后眉间愁云终于散去,她急忙吩咐阿汐:“让厨房赶紧准备干粮,越多越好。你带一些丫鬟把干粮扎成一包一包的,去后山悬崖,分散开投入出云谷。”说完又转身吩咐卿宜:“去准备一些御寒的衣物,照我刚才说的那样,丢进出云谷。”
“小姐,这是……”
“别问为什么,照我说的做!”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第一次有了决绝的魄力。
根据澹台明宇的分析,宁若和沈昱必定还在山中,而且很可能被困在出云谷。可当下正是山中雾期,无法派人下去寻找,他们亦无法上来。是以宁谧想到了这个办法。若他们真的在下面,或许可以靠这些食物和御寒的衣服撑到云雾退去再上山。
得了宁谧的吩咐,卿宜和阿汐不敢再有丝毫怠慢,正准备下去吩咐,门口传来女子熟悉的声音。
“姐姐,不用了,我们回来了。”
宁谧惊喜交加:“宁若!”
“小姐?”
“二小姐!”
卿宜和阿汐同时激动地叫出声来。
然而仅仅是片刻的兴奋之后,厅堂中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有惊讶有疑惑有得意,但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全都落在沈昱和宁若握在一起的手上。
宁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家都在看她,忙松开沈昱的手,讪讪一笑:“姐,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瞧你现在脏的,还不先去梳洗一番。吃的待会儿我让人送去你房里。”宁谧暗自得意,表面上却还装得若无其事一样。
姐妹俩眼神来来回回几次,互相心知肚明对方的心思,却都不去点破。宁若佯装生气,斜睨了宁谧一眼,转身出门。眼神从沈昱身上掠过时,略一停留,心头微笑尚来不及绽放,门口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如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瞬间将一切美好尽数浇灭。
那人浓眉如墨,凤眼狭长,浑身散发着邪魅与不羁,一如往昔。
只是再次相见,她的心境却不同了。
面对这个她曾真心喜欢过的男子,宁若一时没了言语。她不知道简宁枫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然而转念一想,难道不是早在她告诉他沈昱是她未婚夫的那一刻,他们之间便再无瓜葛了吗?
“简公子。”宁若大方一笑,朝简宁枫微微颔首。
简宁枫笑颜以对:“二小姐和沈公子平安回来,可喜可贺,昨晚大家都担心坏了呢。”
“多谢简公子挂心,宁若感激不尽。若无其他事情,宁若先行告辞了。”
甫一出门,风吹在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凉意。宁若却满脸微笑,笑得很嘲讽。她和简宁枫之间终究还是形同陌路,如今居然沦落到如此虚伪客套的地步了。
行至回廊处,谢绘翎匆匆叫住了她:“宁若!”
“绘翎姐姐。”叫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她的心忽然往上蹿了一蹿,也不知是怎么了。
谢绘翎没有察觉到宁若细微的变化,兀自拉起她的手,“回来就好,我和阿谧担心了一整晚,生怕你们出点什么事。”
宁若眉一敛:“刚才在前厅怎么没见绘翎姐?”
“阿谧身子有些虚,大夫开了药让她补补。我怕丫鬟们不细心,一直在厨房看着火呢。我姑姑身体也不是很好,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帮着煎药,这事我做得顺手。”
“绘翎姐如此贤惠,我哥能娶到你真是老天便宜他了。”宁若调侃她,又道,“对了,这几日山中云雾甚美,尤其是昨天下午,绘翎姐你去后山看了没?”
谢绘翎温婉一笑:“才出了阿谧失踪这样的大事,我哪还有心情赏云啊。明宇下山前嘱咐过我要好好照顾你们姐妹俩的。”
对于宁若的问话,谢绘翎丝毫没有怀疑。她温婉的笑容刺痛了宁若的眼睛,蓦地宁若心中阵阵发疼。她这是在做什么!
“好了,你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你且先去梳洗,我去厨房让人帮你准备吃的,你呀,肯定饿坏了吧。”
看着谢绘翎远去的背影,宁若不由得开始自责起来。可笑她还曾信誓旦旦地对简宁枫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谢绘翎。
“到了此时此刻,你不得不相信我说的了,对吗?”男子沉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正在思考的宁若被吓了一跳。
转身,她面色冷然:“你错了,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我澹台宁若永远都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可你还是怀疑了。”
“是啊,我承认,我怀疑过又如何?绘翎姐她的确曾是青冥宫的杀手,那又如何?”宁若嘴角一勾,嗤笑,“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在你和谢绘翎之间选择相信一个人,我绝对不会选你。还是那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相信她!你少挑拨离间!”
话毕,宁若一甩衣袖,也不管简宁枫是否还站在原地看着她。
镂空的青铜香炉中,白烟丝丝缕缕飘出,萦绕在房中的是再熟悉不过的瑞脑的香味。沐浴过后,宁若从绣着艳红色梅花的屏风上取下衣服。
她平日里穿的衣服都很素,难得今天卿宜给她拿了一身花纹复杂的裙子,她以前从未穿过,应该是新做的。淡绿底色,上面用颜色稍深的丝线绣着各式各样的花纹,墨绿的交领和袖口上是用金色丝线勾勒出的流云,配一条墨绿色腰带和一块羊脂玉环佩。
待宁若穿好衣服出来,卿宜像一只出笼的黄莺,雀跃道:“小姐,你这样穿真好看。还是大小姐说得对,你呀,平时就是太懒了,姑娘家谁不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
宁若哭笑不得,自顾自拿起一旁桌子上的干布擦头发。卿宜赶紧接了过来:“小姐你坐着,我来帮你擦吧。”
纯白色的棉巾细细地自上往下擦拭着宁若的瀑布般的青丝。她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了,发髻未挽时垂到了小腿处,因而每次洗头都是一件异常麻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