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地伸手拿出怀里的药丸,它带着田元的温暖。
她真是天才,就那么一次,便明白怎么做。
谢谢你,只是谢谢了。
我看向身边的华玲,“做好准备了?”
华玲擦了擦泪痕。
“嗯。”
我捏碎丸衣,输入内力,紫色的雾气散开,笼罩在我们周围。
飞刀、飞蝗石、袖箭、短箭。
圆的,方的,短的,长的。
全被轻柔地挡开。掉落在脚边。目标离我们越来越近。
第一次,我有了杀人的冲动。
杀!
或被杀。
这世界似乎如此简单明了。
冲杀到最高一层,我已经记不清刀被劈缺了多少个口,但有趣的是随着体力的丧失殆尽,招数却变得越来越狠辣,基本是一个照面对方便会弃械投降。
在冲击的过程中,我似乎见到了很多熟悉的兵器,包括刘弘毅的那根棍,但是他在我眼中已经和其他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一刀砍飞。
华玲的冷静此刻比我更凶暴。
所以我们现在站在最高一层。
锐风好整以暇地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的窗台上。
我手刀劈开站在门边朝我偷袭的家伙,他一声惨叫后,从楼梯滚下去。另一个弩手在华玲刀下飞出栏杆,扒在外面许久,然后直摔到下一层。
锐风似乎对这些一点也不关切。他忽略了武器撞击的声音、下令的吼声、受伤的惨叫声,只专注在我的身上。
我轻轻平复着呼吸,问华玲:“你这边有人死吗?”
华玲摇摇头:“没有。”
我苦笑着:“我们心里始终有条线啊。”
尹晓娴在房间外面的阳台上,对着没有护栏的水泥台阶发呆。
锐风把玩着手上的卷轴:“没想到最后……是我拿到这个东西了呢。”
我说:“不想费脑子骂你,你自己找点词吧。”
锐风聚力朝我看来,我又觉得血液开始冻结,忙凝气对抗,胸口这才有一点暖意。华玲似乎也在争取时间休息,看见我表情尚缓和,便并不急着攻击。
我却压低嗓子说:“你就完全站到那边去了吗?”
“哪边?”锐风奚落我:“你是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啊。每个人只有自己这边。”
“那田元算在哪里?”
“你也好意思说。”锐风四下打量着我:“我们一直挺好的,就是因为你。”
“我看是因为我吧。”尹晓娴不知什么时候笑嘻嘻地走进来了,华玲一看见她,立即怒不可遏地要上前。锐风在她之前就先出招了,而我也没有坐视。
锐风现在是我们四个人中状态最好的,居然能以他一个人拦住我们两个人十几招,并且把空气搅得越来越冷。
我们和华玲慢慢退后,我把刀轻轻往地上一磕,震碎上面附着的一层冰。
锐风信心大增,扬着手上的吴钩再次进击。
我闭上眼睛,缓缓地劈出一刀,这一刀看起来平淡无奇。但锐风换了几种招式都似乎感觉无法完全破解,只好“咦”了一声,闪到一边。
我的刀落地无声,带起一堆碎石。
锐风挡住碎石,兴奋起来:“你进步得很快嘛,终极秘典果然有效的。”
尹晓娴微笑:“你的内力也真不错啊。我看你在宿辰也呆不下去了,要不要先转来我们学校。”
锐风冷笑着说:“我既然有了这本书,在哪个学校不也差不多。”
“不,还是有差别的。”
锐风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自己脖子冒出血来,喷到墙上一大滩。他立刻扔下所有手上的东西,靠到一边死死按住动脉,减慢血液流动的速度。
尹晓娴有些偟然地看着我:“刚才接到短信,合并的事没戏了。”
我看看华玲,她倒是并不意外的样子。
“你们干了这么多白干了。”
“所以,那也不能便宜了他罗。”尹晓娴拿着秘典卷轴,慢慢退到外面。
“这本宿辰秘典,我一定要毁掉的。不然,我们这些天所做的所有事,就都没有意义了。”
我猛然往前跨了一步:“难道你没发现,从来都不存在什么意义!”
“别过来!”她尖叫:“你不是我,你可以轻易否定,但我不能!”
她把卷轴高高举起。
一根看不清的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住了卷轴,连尹晓娴自己也没有发现。
“嗖”一声,卷轴凭空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虹光。
线很快收拢在一个小孔里,一个拳套下的小孔里。
尹晓娴也许真的受伤太重,居然此刻才反应过来,朝那个方向看去。
我看着那个人,又惊又喜地大叫:“你这白痴回来了?”
脸可以造假,拳套不会造假,更关键的,那种笑是没有人可以笑得出来。调用记忆也不行。
房龙耸耸肩:“谁知道,那个什么克莱登大学忽然被合并了,之前办的手续作废了。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跑来找你玩,结果就跟到这里来了。”
尹晓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一下还有点不适应。
“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叹气:“只有一场噩梦。”
“你还真行。”她重复着鸭舌帽当时的同一句台词:“这一仗,你输给了爱情,但是却靠友情扳回来了。”
华玲愤然:“少恶心了,没有什么爱情,你对白歆只是一种利用。”
“真的吗?”她居然抖起来。“蓝眼是一种很恐怖的法术,但使用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心智也赔进去,他自然是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一切,我又何尝不是。我其实可以靠这个绑着他一辈子。也要绑着我自己一辈子。”
我看着她:“可是那时你并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为什么还要下药害他呢?”
“我怕他离开我,我怕出现新的变化,我怕蓝眼的力量反噬我,我我我分不清了。”她语无伦次起来。
“子陵哥哥,你看我美吗?”她继续慢慢地迈着小步,沿着一条细细的路挪到阳台外面。风很大,长发飘飘,我看见她红色伤痕的消褪。
“花是在最灿烂的时候凋谢的好,一口气散落在风里,还是任凭它一片一片干瘪,打皱,缩成一砣?——一个人是不是在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出现才是最好呢?”
她踩上阳台的边沿。
尹晓娴想自我了断?我吃惊:“不至于吧。”
“什么不至于!我杀了一个人啊,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呢。”
华玲这次居然跟着叹了口气。
“可是。”她又吃吃地笑起来了,“侠以武犯禁,狗屁,官府都是白痴,六扇门全是猪头,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小说里那个世界多美好。”
她的眼中越来越迷惘:“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从出生到死亡,真的只有一瞬间。时间看不到也在走。如果人死去的话,那个人脑中积累的想法,感情都会随之消失,那累积是干嘛呢。人在一生中,究竟能做成多少事情呢?”
她后退了一步。
“你活够了?”
“我只是想占据主动。”
我说:“我没必要和你在这里探讨人生,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在秘典记录历代的最高心法里,只看到了这样四个字。”
她竟饶有兴致地摸着自己胳膊:“什么?”
“心有旁骛。”
“这是什么鬼扯的东西。”她格格地笑。
“看到我刚才破锐风的那一刀了吧。”
“嗯,漂亮,你在这里学的吗?”她指着卷轴。
“不是,我只是用这样的想法去悟到的。在出刀那个瞬间,我其实并不知道我要攻向他哪里,这个目标是在攻击的过程里逐渐明确的。事实上只到击中他,我才发现我有这么一个结果。”
她摇摇头:“不,练功不是要专一么。”
“是啊,我们总在强调专一,总在想要怎么去达到。可是,生命的过程在于我们体验它的本身的啊,每一种想法对应每一个时刻,不该给它太多的目的才对。”
尹晓娴呆呆地看着我:“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段可不是这样写的。”
“可事实上。”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当我发现我没有目标,或者说有很多很多目标的时候,我真的被解放出来了。我眷恋着这个过程。”
华玲,田元,学习,刀,谁是目标。
高楼的下面嘈杂逐渐起来。
尹晓娴朝楼下看了一眼:“你可真贴心哦,说不想和我探讨人生,却还是拉着我聊了这么半天。”
我慢慢地往前挪。
“可是你觉得,我既然想了结自己,下面的那个破垫子能挡得住我吗?”
她往后一仰头。
我下意识伸手去拉她,不料掌心却一疼。
我定睛一看,手掌被横七竖八绑住了一根细细的钢丝。
钢丝的另一头牵在尹晓娴的手上。
尹晓娴这时也高高跃起,她拈着这根看不出到底有多长的钢丝在空中迅速地打了几十个转,钢丝被甩成一圈圈的。那瘦小的身体如同秋蚕一般缩进那个钢丝围成的茧里。
她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心无旁骛,可是你最后总还要选吧。”
“子陵哥哥,你是想让你的手在五秒钟被这些钢丝拉成肉块呢?还是赶紧把剩余的线绕在身边的铁架上,看着我被切成一截截呢?”
我大吼:“不!”
钢丝慢慢收紧,在我的手上,在她的身边。
留住我的手,还是拯救她的生命。
这个恶毒的选择题。
我回头看看华玲,她也同样无助地看着我。
“最后她死了吗?”
田元入神地问。
“你看我的手像沾满了鲜血的人吗?”我笑笑反问她。
她瞧着我手上横七竖八的伤口。
“怎么救的?”
“别忘了我身上揣着钢琴线。虽然质量未必有她那个好,但是延缓一下线圈的缩紧还是有用的。我争取了大约几秒钟,把力量传到一边去了。”
田元抬眼看着天花板,似乎在想像当时的凶险。
“不过我还是没能完全弄断那些钢琴线,她失去了左手的三个指头和一只耳朵。”
“呃。可怕的女生。”田元松了一口气,脱下医院拖鞋,换成浅褐色的凉鞋。
我把视线从她粉色的脚趾上移开:“我最后想问你一个问题,当然这种问题说出口是很古怪的,不过……反正在你面前我一向古怪。
田元没好气地说:“快点说就不古怪啦”
“我们是朋友吗?”
“你要听真心话?”
“是的。”
“本来不是,现在是了。”田元笑得很开心。
“可是,我已经不想做你的朋友了。”
笑容像糖精一样消失在咖啡里,无影无踪,没有一点改变的样子。
“我说的也是真心话。”我认真地说。
田元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窗帘关不住的细缝里透进朝阳的光芒,万千的微物在我们之间飞动,同时衬映出她脸上一层茸茸的虚化轮廓。
我说:“我想既然还没有开始,就不会再有结束了。错过了,就错过了。”
“也对。”田元低声说:“不做朋友,就不做吧。”
“不过你出院,东西还是得帮你拿。”我笑了起来:“走吧。”
我拎起她如百宝箱一般的书包。
走出门口,我忽然想起来,多嘴问了一句:“要去看看锐风吗?”
“不用,我看过了。”她快步出门。
女人。
老怪物站在保健室门口,一脸正经:“我是来告诉你,你可以参加期末考试了。”
我摇摇头:“不是,你是来看锐风,然后顺便探探我的口风。”
“你这个孩子,说话不要这样子。”老怪物居然作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你以为你当了英雄吗?即使学校真有一些举措,也是为了你们好。”
我拎着包,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感谢老师的关心,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们的未来。你以为你是谁?”
说完这句话,我看也不看她,直接走下台阶。
老怪物在我背后喊道:“你当你闯了这么大的祸,还可以继续嚣张下去嘛。我可以赶走别人,也有办法可以赶走你!”
我冷冷地回头:“等你能做到这点再说吧。”
穿过林荫道,田元忽然说:“我以为经过了这些事,你会不那么冲动一点。”
“经过了这些事,我忽然觉得人是该珍惜一些东西了,不然就没机会了。”我答非所问地总结着。
“对了,你那个同桌呢?”
“她叫华玲啦,转学了。”
田元快走两步冲到我面前:“转学?为什么,你们不是……”
“我们没怎么样。”我感觉到她眼里透出不知道哪门子的失望:“这个学校呢变成了让她伤心的地方,于是她还是决定去读一间普通学校。”
“哦。”她低头不再说什么。
我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的,她是对我有好感,可惜我没有在合适的时机把握住。机会不会永远等着人,美眉也是一样咯。”
“把包给我吧,我上去了。”她似乎是带抢地拿过包,依然有点不灵便地冲向寝室去。
忽然发现,她身材的确不如华玲。但也自有魅力。
我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抱着刀继续往前走。
又是我一个人了。
这样走路,倒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