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舒服,我居然立刻又觉得有点难受,仿佛一股寒流在周边蔓延,但面前田元也没做其他动作,表情还是那么友善。
“你愣着干吗?又反悔啦。”
“没什么。”寒意很快就消失,我拿起相比之下最大最圆的那颗红色丸子:“这该是治外伤的吧。”
“呵,本以为你会挑对内伤有好处的,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呢。”田元闪着大眼睛,一点也不避忌地看着我。
“那你可以给我机会来让你了解吗?”不知哪来的勇气,袒胸露骨的一句话脱口而出。
田元笑了:“那你至少快解释这个疑问,我才能考虑一下。”
我心跳加速了三成,能和她这样半带画外之音地聊天,一直是梦寐以求。我曾经无数次尝试去探她玩笑的底线,但今天,居然就毫不出奇地聊到了。
“其实没什么大意思,无非是知道外伤药相对更难配,你既然敢一次下这么多料来做它,自信心肯定更强些。”我晃晃指头:“再说外伤疗效也直观。”
“哈!”田元很快地收拾好药盒,背起她粉色的书包:“你们男生啊,就喜欢乱猜。”
我报以无奈的苦笑:“那是你们老喜欢要我们猜罗。怎么办,就算猜不准也要选一个可能来赌一把。”
“这么能辩,上学期该拉你去参加辩论赛的。好啦,我回寝室了拜拜。”她恢复最初的平静,挥挥手离去。
“辩论赛上讲的可未必都是想说的话。”我看着手上的小蜡丸,好像它因我的注视忽然变得无比沉重。
去晚了点,食堂人倒还是不多,匆匆扒了几口午饭才找到原因。饭是生的,白菜嚼味同树叶。我想起抽屉里还有半袋话梅,甩下餐盘回教室去。
背上的痒度时轻时重,我努力压制着自己不去挠。
路过广场,风大起来。
“啊!”
一声女孩的惨叫,我看见主席台旁火光一闪,然后一团黑影闪过,快得令人吃惊。
我朝黑影掠来的方向看去,一名长发女生身上冒着烟仆倒在地上,不过看起来还有神志。
无聊的暗杀榜依然在继续啊,我摸着裤袋里的外伤药,苦笑。
“小碧!”,几个女生惊呼着擦过我身,许是她的同学。她被勉强扶起,头发凌乱得看不清脸孔。
不过似乎伤势并不算轻,她没坚持站多久又往后倒。
这不关我的事,扭过头慢慢走开了。
旁边行人走得比我更慢。
先哲说过:混完了上午,下午就会变得容易过一点。我压着脉搏算下课铃响的时间,这次居然算准了。
忍着不和华玲聊闲天,怕一谈心又会产生不必要的心思。我想对自己也该有个交代,如果某程度上我还有选择的话,至少先让三心二意这种状态滚远点。
抬脚往前排挪,正看见白歆有说有笑地拉锐风往外走。
锐风四肢五官都在表露着各层次的不情愿,可对着新同学的要求,班长义务又不得不尽到。
我在心里暗暗感谢白歆这家伙,为我又争取到一次现成的机会。
“田元!”
她好像在发呆,紧锁的双眉取代了惯常的笑容。我注意到她手中捏着根丝带,却不知在打哪种风格的结。
“哦,你啊。有事吗?”
我扭头看着门外:“白歆后来没找你吧。”
田元耸肩:“挑战是没有,还在跟我搭话,不过我是懒得理他。”
我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不过在这个学校,有趣的人……”
还没说完,田元忽然打断我:“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我微微一怔:“啊,没什么,我就是想来讲讲你中午给我的药。”
田元把丝带很快地绕成一团塞进笔盒:“啊,这个不急的。你改天再跟我说吧。”
连拜拜也没跟我说,她起身别扭地从桌子另一边绕过我——好像我身上沾染了什么恶臭——大步向外走去。那种冷淡,和中午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我在刹那间差点以为面前走过了一个带着精妙人皮面具的第三人。
“喂。你没事吧。”我紧张地喊住她:“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舒服?”
她慢慢扭头,眼睛却看着别处。一句硬得像千年寒冰的话顶着我的额头往下滑,“和你有关系吗?”
想再努力幽默两句自嘲一番,她已挟那股坚利飘然而去。
“怎么会没关系呢。”我轻轻念着,继续盯住自己手心还未完全痊愈的伤痕。
为了不让芋头又说我疯了,这是下课前偷偷跑到厕所单间里用刀现割的。
田元的新药确实有效,但伤口处奇痒无比。
本来只是想来说这点。
课桌空空,中午她顾盼生光的笑脸又出现眼前。我悉心分辨记忆里那点点痕迹,试图找到她转变的因素。
忽然,中午那种令人不爽的寒意又出现了。我还没来得及去仔细分辨具体方向,就看见锐风从前门悻悻走进,后面依然跟着笑嘻嘻的白歆。
白歆手上多了一个校牌,他用指头缠着挂绳在手里晃。
“我是说怎么这校牌会贴我那张最难看的照片,原来是之前给错了,唉。好在现在赶着找老师换过来,一切都OK啦,实在太谢谢你啦,班长大人。”
锐风嘴里随便应着,眼睛却死死盯住站在田元座位边的我。我忽然想起来,他练过比较上层的“冰傲决”。修到某个级,仅仅是意念便能传功。
不需要他再加重心法了,我的心早已在渐渐变凉。
终于明白在中午聊天那会,田元神色中的隐约不自然到底是什么缘故。她和颜悦色谈笑的同时,注意力却放在我身后的教室外。
而那时,锐风该正从门夹缝里狠狠地注视着我的背影。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做给锐风看的。
我只是,她的一个道具。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什么选择。
手心的伤口忽然疼得难以抑制,整个手掌似乎要从中间裂开。
我不再去主动找田元,也尽可能不去揣测她到底心里有怎样多变的想法。每天精力集中于复习上,也并非有多困难。
对华玲,我也从内心深处极力保持某种距离。我爱看她脸上出现笑容的那个瞬间,但我有不敢期待什么将来的恐惧。
房龙说得对,在这个地方,人最需要的是快意恩仇,是让自己活得潇洒一些。
只是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怎么可以潇洒得起来,或者说,潇洒还是一件重要的事吗?
低沉的雷声,“轰轰轰”压着楼顶传来。
从楼道向外看出去,整个天空阴沉着横移,黑云在天上纵流成河。这该叫什么云?雨云?积雨云?忘记了。反正我从来记不清那些对我纯无意义的名字。
幸好我英明地坚持转到理科,不再用受这些背记任务的折磨。
中午十二点,老师连堂后提前十分下课,到打铃时教室喧闹早降下去不少。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去进食。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一直在背单词的华玲看到我离座,忽然叫住我。
“什么事呢?最近我可没心情切磋啊。”
“没打算要你用刀,用手就可以了。”华玲收好书:“走吧,去顶楼。”
“去顶楼,还说不用刀。”我低声嘟囔着。
偏僻开阔的顶楼当然并非只有决斗这一种功用,因为地势高,空气好,也可以晒被子。
“倒霉,这是我昨天陆陆续续搬上来,想着太阳好就晒晒的。居然眼看就要下雨了。”华玲一边唠叨着一边从挂绳上取下各种花色的毛巾被、毛毯、被褥挂上我手臂。我抱着这松松蓬蓬一大堆,基本看不见前面的路,只好循着华玲的声音跟上她。
东西真的很多,两只手快围不过来了。功夫再好的女生,碰到这种事,当然也是需要人帮忙的。
暖烘烘的被面贴在脸上,好像能听到太阳碾过的声音。鼻翼里飘进一股说不出来由的芳香,我不敢多想,只紧紧勒住它们。还时不时调整调整着力点,以免不小心滑落。要有一个被角拖到地上,又白洗了。
“你和新室友处得怎么样?”
华玲把最后几件东西挂在自己手上,然后收了绳子,淡淡地说:“我说和她们关系都还不错,你信吗?”
一般这种问题接法应该是“你既然这么说,肯定有你的理由”。但我似乎对这种不懂装懂的交流有点疲倦。于是只含糊地答:“你人本身不错嘛。”
华玲“啊”了一下,也并不再多说。我们推开天台虚掩着的门,从楼梯慢慢走下去。
一路上两个人都比较沉默,我的头埋在被子里,自然是不方便说话。华玲在身边倒是“嗯……”过好几次,欲言欲说总又止。不知她到底想问我什么,或者她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吧。
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舒服?
呵。
快走到女生宿舍那条路上时,我忍不住歪过头问:“是我站在楼下等着你一趟趟拿呢,还是找人和你一起带上去?”
“你暑假有什么打算?”华玲很快地接上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
我呆了呆:“没什么明确打算,可能在家玩玩游戏吧。”
“原来你这么爱宅啊。出来吧。也许可以几个人结伴去周围城市玩玩的。”
“没兴趣。”
“去寺庙参禅呢?对心法应该也有好处。”
“没精力啊。”
“那你想做什么?”
“睡觉,吃饭,想一些回忆里让人欲哭无泪的事,然后再睡。”我开着无意义的玩笑,有点想结束这场询问。
“你不希望做点给自己放松的事吗?”
“不希望……”
华玲停下步伐,有不满地看我。我装作没发现似的继续走。
走出几步,脚边影子不见了,我意识到她坚持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只得乖乖转回来。
华玲吐气,像谈起一个与我俩都无关的人:“认识你时间不太长,可看得出你有不愉快的心事。我想并不是我有多敏感,而好像是你很喜欢表现这种样子似的。”
我摸摸头:“其实也还好。”
华玲轻轻“哼”了一声,把东西换到另一边:“舔伤口是件很有趣的事吧。”
我沉默了一会:“并不是这么说,只不过有时那些不开心的事反……比短暂的欢乐更让你明显感觉,自己为某些事情活过。哪怕想起来当时在乎的或许……根本不值一提。但,当时在乎。”
“道理我懂。可你刻意强调以前的不开心来掩盖眼前的开心。不更是对现在的一种不负责吗?”
我咽下了一句已经涌到喉边的话————“可是我怎么知道眼前又一定是开心的呢?”
终究没有说,继续往前走。
华玲是直率地点破我眼前的困窘,比芋头和房龙的话都要中肯与实际,但对我而言依然没有任何作用。我力图在这个学校以自我的方式生存下去,无论是和人在刀尖上厮杀,还是在试卷上勉力作答,都不是我对它们有热情。相反,我只是用这些行为保持一种立场,来抒发不可能排解的郁闷。
因为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始终,我对快乐都怀着一种敬畏。
对华玲,我又能解释些什么呢?她清醒得像遥不可及的一朵云。我可以对她寄托,或者,我可以看出她的心意,却没法让她为我停留。
寄情于人,恐怕就难以留下多少精力给刀。好像也正是从企图在田元身上交换出什么的那天起,我的刀法便开始没有再真正精进一步了。
昏暗的大楼夹缝变得明晃晃的,脊背忽然透出无法抗拒的一股凉意。我在心中默念了三次凝神定气的口诀,依然不能见效,反而感到寒热交煎之苦。
我开始怀疑并非真气的问题,而只是心情不好带来的逆行。这不能怪华玲,也不能怪田元,要怪就怪我自己想不开吧。
终于走到她们寝室楼下,华玲从我手上接过大得像小山包的被子,转身往里走。此刻是人流高峰期,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很多。
“小心啊,看着脚下。”我在后面喊。
“嗯,今天谢谢了。你也小心,看着前面。”华玲走得居然很稳很快。
她强大的斗气让身边的人在一米远就开始纷纷退避,所以顺顺利利就上了楼梯。这让我意识到,其实或许她今天也不是真的需要人帮忙,只是想借机和我说这么几句话吧。
我有些怔怔起来,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种异样走神的时候。她的身上有一种令人陶醉的光芒,像彩虹那样柔和而稍纵即逝的光芒。
至少有人在关心我,这绝不是错觉了。
我继续意守着灵台,脑海里只想着自己出刀收刀的单调动作,回头往食堂走。
慢慢有雨丝飘落在肩头,说要下,果然就真下。
老天爷很少耍我们。
是该作出决定了。
“今天晚自习之前,陪你去打个水吧。”照例犹豫了两天,我直接找到田元,第一次不兜圈子说出自己的意愿。
“嗯?你,你要干嘛?”田元怕是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我,看上去都有点乱了方寸。
“没什么,只是找个机会和你说件事。”
“现在不能说的?又是谁有麻烦了。”
“也不是,不过觉得一边走着一边说比较有气氛。”
田元抿嘴笑着:“你在玩什么啊?”
“别想太复杂啦,也就很简单的几句话,给个面子吧。”
我转着手上的铅笔,一圈,两圈,三圈,没掉。
“到底什么事啊,神秘兮兮的。”田元在前面走很快,急着去拿她的开水瓶。
她们女生的水瓶一般都是早上拎下来放在寝室楼旁边,下课以后就能直接拎去开水房了。花花绿绿的一堆塑料壳在墙边码着,基本就那么几个款式,即使贴上姓名也很难辨认。男生碰到这种情况,有的会索性拿修改液在外壁画上自己的大号。醒目是够醒目,只不过难看得要命。
爱美的女生可能会贴些小画片,但你贴我也贴,层层叠叠最后还是看不清。
我跟在田元身后,看她弯着腰在瓶口间瞄来瞄去,到嘴边的话也不知道怎么才好出口。
“你要是不想说出来,下次就再没机会罗。”田元略带轻松地调侃着我,似乎今天心情不错。原因我自然是知道的,这几天化学物理模拟考她都得了班级第一,把第二名的卫影牢牢踩下去15分。
“我其实是想说,这一年多来,我们在一个班里……”之前暗自筹措的词句忽然像不讲义气的哥们一样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我清楚是要对她先表白心底的好感,然后坦言早知道结果,然后转头走人,但怎么也理不顺到底该先说哪句。
“啊,找到啦!谁又给我挪了位置,真烦。”田元欣喜地伸长手,在较靠里的位置勾起她自己的水瓶。
“别摔倒了。”我看她脚尖踮起得老高,重心好像已经移到身体外面了。
“没事,你接着说。”
我像复读机般repeat前十秒的内容:“这一年多来,我们在一个班里,我在你面前来来去去做了很多动作,你有时说我古怪……”
“你是很古怪嘛。”田元漫不经心答着,顺手拿起水瓶上的盖子甩了甩:“估计又是三楼的那些人塞子不弄紧,水一晃晃的都泼出来了。”说着她下意识要拔出瓶塞检查一下。
她手指接触瓶塞的一刹那,好像有东西让我眼前青光闪闪。我明白这是示警的信号,顾不得仔细分辨,下意识大叫:“不要打开瓶子!”
田元她奇怪地笑着说:“我不开瓶待会怎么灌水呢?”手捏住塞子,已经在微微用力。
“我不知道。”我直接伸出手去夺她的瓶。
尽管我是常疑神疑鬼,那种预感也未必每次准确。但现在如此极度不安的程度是罕见的。就算不能确定来自何方,至少先不要做任何动作。
田元下意识一个转身躲过我:“你疯啦!”而她的手在旋转中不禁更用力,眼看瓶塞就要被拔出来。
我眼看来不及阻止什么,只能奋力一脚踢在瓶底。田元被迫松手,水瓶撞在墙上。
“轰!”瓶胆粉碎。
剧烈的爆炸将其余的水瓶全部掀倒,无数碎片纷飞。我抬臂护住自己的口鼻,但身体被气浪顶得完全站不稳脚。在勉强撑开的一丝视线里,我看到田元也是被炸得飞出两米开外,摔倒在地上。
这场爆炸威力强劲,但范围却非常小。离爆点中心最近的我俩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冲击,可周围路过的同学却像只是吓了一跳。我隐约听见谁在大骂“我的水瓶”之类,但更多仅仅是旁若无人地抖抖上身碎片,继续走自己的路。
破裂的水瓶口散出浓浓的烟雾,白里透着红,相当诡异。
我上前用力扶起田元:“你没事吧。”
“毒、毒烟。”田元抖抖地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但好半天也没掏出来什么。我由于实战经历稍多,在爆炸那一瞬间自然而然地关闭了呼吸道,所以应该没被爆炸带出的毒气侵蚀到太多。可田元就不好说了,她毕竟以研究药物为主,很少和人正面武斗,无法在瞬间将警戒提到最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