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门口一只凳子坐下来。四周是如此安宁！风吹着迷蒙雨丝，却听不到一点点风声。四周一点声响、动静也没有。每株树昂然而立，生气勃勃有如神物。一切是如此的生机盎然！
天又要黑了，她必须走了。他一定是在躲她。
可是突然间，他大步跨入空地，穿着湿得发亮的黑油布外衣，看来像个司机。他很快朝小屋瞄一眼，微微点个头，一闪身到鸡笼前面去。他蹲踞在那儿，没作声的察看情形，然後小心关上笼子门，好让鸡群晚上能平安度过。
他终於慢慢的向她走来，她仍旧坐在凳子上没动，他在她面前站定，就在廊下。
“你来啦。”他操土腔说。
“是啊，”她回答道，抬头看他。“你来晚了！”
“嗯！”他应了一声，转开目光去看树林。
她缓缓起身，移走凳子。
“要进屋子吗？”她问。
他低头锐利的盯着她。
“你每天晚上到这儿来，不会惹人家乱想吗？”他道。
“怎麽会？”她困惑的仰头望着他。“我说过我要来，别人不知道。”
“可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答道。“那时候怎麽了得？”
她一时哑口。
“他们怎麽会知道？”她问。
“人家总会知道的。”他是一副宿命的口气。
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那，我也没办法。”她支支吾吾道。
“不！”他说。“你有办法，你别来就行了……只要你想这麽做。”他用低沉的声调，补充了这麽一句。
“可是，我不想这麽做。”她喃喃道。
他又掉头去看树林，默然不语。
“可是万一人家发现了怎麽办？”最後，他开了口道。“你想一想，跟一个你丈夫的下人，想想你会觉得自己被贬得多不堪。”
她抬头瞧他别开了的脸。
“是不是，”她结巴的问，“是不是你不想要我？”
“你用脑筋想想……”他道，“想想万一人家发现了克里夫爵爷，还有还有每一个人都在议论。”
“那，我可以走人。”
“走到那儿？”
“哪儿都可以！我自己有钱，我母亲留了两万磅给我，是信托基金，我就知道克里夫动不了那笔钱。大不了我走人。”
“万一你不想走呢？”
“我想，我想，我不在乎我会怎麽样。”
“哈，你是这麽想的，可是你一定会在乎。你不得不在乎，人人都是如此。你必须记住你这位爵士夫人姘上的是个守园人，这跟我如果是个绅士的状况不一样。会的，你会在乎，会在乎的。”
“我才不会，我何必在乎我这个爵士夫人的身份地位！我真恨死它了。每次人家喊我，我都觉得人家是在嘲笑我。他们是嘲笑，是嘲笑！连你也是。”
“我？”
这是他头一遭正眼瞧她，盯住了她看。
“我不会嘲笑你。”他说。
她看见他在逼视之中的双眼变黑了，色泽极深，瞳孔放大。
“你不担心这个风险吗？”他沙哑着嗓子问。“你应该在乎的，千万不要到头来後悔莫及。”
他声调里有种特别的，带着警告意味的恳求。
“我没什麽好损失的……”她心烦气躁的说：“如果你晓得实情，你就会了解，损失了这些，我反而开心。倒是你，你是不是为你自己在害怕？”
“没错！”他喊一声。“我是怕，我是害怕、我是害怕。怕死了那些事情。”
“什麽事情？”
他把头猛往後一扭，听到外面那个世界。
“那些！每一个人，那一大夥人。”
他忽然就俯下身子，亲她那张闷闷不乐的脸蛋一下。
“算了，我不在乎，”他说。“我们来吧，其他的不用他了。但是要是你将来後悔——”
“别把我赶走。”她求他。
他伸手摸她双颊，又猛亲她一下。
“那麽，让我进去吧，”他柔声，“把你的雨衣脱了。”
他把枪挂起来，脱掉湿漉漉的皮外套，再去拿毯子。
“我多带了一条毯子，”他说，“你想盖的话，就有了。”
“我不能待太久，”她告诉他。“开饭时间是七点半。”
他瞟了她一眼，再再看看手表。
“好。”他应道。
他关上门，在吊灯里点起一道小火苗。
“有一天，我们会有充裕的时间。”他说。
他仔细把毯子舖在地上，另一条则摺起来给她当枕头。然後他在凳子坐了片刻，把她拉过去，一条胳臂紧抱着她，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则抚摸她。她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在他发现她单薄的衬裙下竟然空无一物的时候。
“啊，摸你是多麽享受！”他说，他的手一面爱抚着她的腰，和臀那隐秘处温润的肌肤，且低下头，用脸颊一遍又一遍摩挲她的腹部和大腿。他欢天喜地至此，不免令她有点震憾。其实是她不懂，他经由抚触她鲜活、隐密的身体感受到种近乎是心醉神驰的美。唯有这种美感能唤醒人的热情。热情已失，或告死亡时，不但再也体会不了美的冲突，甚至会反感。人与人之间由於接触而得来的那种温暖，是鲜活的美，要比视觉的美更来得深刻动人。她感觉到他的脸颊在她的大腿、腹部和臀部滑动，他浓密的发、须密密的刷过她的肌肤，这使得她双膝开始打颤起来。她感到身体的深处有了一种新的骚动，一种赤裸裸呈现出来的新状态。她一半带着畏怯，一半希望他不要这样子的爱抚着她。他差不多已将她团团包住了，然而她仍在等待。
在他进入她体内之际，那份成就感，加上无比的畅快使他得到完全的祥和，只是，她仍在等待。她有一丝受到冷落的感觉，但是很清楚自己要负点责任，是她让自己这样子疏离的。这会儿也许正是她咎由自取。她一动不动的躺着，感觉他在她体内的动作，他进得很深，射精的一霎他猛烈震动，经过最後的冲刺，动作终於徐徐然放慢下来。那副屁股那样子冲撞，说来实在有几分滑稽。如果你是个女人，对这一切无动於衷的话，那麽你一定会觉得男人顶着屁股猛冲那样子很滑稽。男人做这档子事的这种姿势、这种动作，着实滑稽到了极点了。
不过她一直躺着不动，并没有退缩。他完事时，她也没有像和麦克立斯相好时那样的，让自己兴奋起来，抓住机会来达到自己的高潮。她躺着没动，泪水慢慢涌现，淌了下来。
他也没动，不过却把她抱得牢牢的，并且用他的腿覆盖她楚楚可怜的大腿。他卧在她身上，给了她一种实在的、亲密的暖意。
“你冷吗？”他轻声细雨问，好像和她十分亲昵似的。但其实她的人置身事外，和他隔了一段距离。
“我不冷！不过我得走了。”她柔声说。
他叹了叹，把她抱紧一些，然後才又松开。
他没有去猜测她为什麽掉眼泪，他以为她和他一样的陶醉。
“我得走了。”她又说了一次。
在昏暗的灯下，他起了身，在她身边跪了一会儿，亲她大腿内侧，再把她的裙子拉下来。他心神不宁的扣自己的衣服，身子都没转开。
“你一定还要再到小屋来。”他说，低头看着她，一脸温顺，自信和自在的表情。
是她直挺挺躺在那儿，仰看着他心头却一直在转动一个个想法：这个人是个陌生人！陌生人！她甚至有那麽一点恨他。
他穿上外套，找他那顶掉在地上的帽子，随後把枪扛上肩头。
“走吧！”他道，低头用一双温洋洋的眸子看她。
她这才慢吞吞起了身。她不想走，却也不愿意逗留在这儿。他为她披上雨衣，检视她有没有穿戴整齐。
然後他打开门，外面都黑了，那只忠心耿耿的狗看到主人就一跃而起。黑暗中阴雨棉棉。天真的很黑了。
“我必须提个灯，”他说。“不会被人看见的。”
他率先走上小径，手里的提灯低低的摆荡，照着淋湿的青草，蛇一般黑壳壳的树根，和惨无颜色的野花。除此之外，就只有茫茫雨雾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了。
“你一定要再来。”他说，“好不好？我们要是被逮到，偷了大羊总比偷了山羊划算点。”
她猜不透，他这麽执意的要她，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麽，他从没有真正和她说过话，而且不知什麽缘故，她讨厌他那一口土腔。他操着土腔说“你一定要再来”，好像是再对什麽村姑俗妇说，而不是对她说。她认出道路边指顶花的叶子，知道他们大概走到什麽地方了。
“七点十五分，”他说，“你会赶上的。”他的语气变了，似乎察觉出她的冷淡。他们拐过路上最後一个弯，看见标树墙和园门，他即刻把灯吹熄。“从这儿开始就看得见路了。”他轻轻挽住她说。
但是林路难行，在他们脚下的大地是不可捉模的，他一点一点的踏查前进，他习惯了。到了园门，他把他的手电筒递给她。“林园里头亮一些。”他说。“不过你还是带着，免得走到小路外面去了。”
他说得没错，空旷偌大的园林好像有着鬼火般的微光。他忽然把她拉过去，又湿又冷的双手穿入她的衣服里，抱着她，接触她暖和的娇躯。
“能碰到像你这种女人，我死也甘心了。”他的声音极低沉。“你要是能多待一分钟有多好。”
她感觉得出他一霎那又对她起了冲动。“不行，我要用跑的了。”她说得有些粗鲁。
“好吧。”他回答，忽然改变主意，把她放开了。
她转身要走，只一刹那又回头对他说：“亲我。”
他俯头摸黑吻她，吻到了她的左眼。她噘起了唇儿，他轻吻了一下，但马上缩回去。他不喜欢嘴对嘴亲吻。
“我明天会来，”她边走边说，“如果我来得了的话。”补上这一句。
“好！不要太晚了。”他站在夜色中回道。她已经看不见他了。
“晚安。”她说。
“晚安，爵士夫人。”只闻其声。
她顿住，回头望着那片潮湿的黑暗。她只能勉强看到他的影子。她问：“你干嘛那麽叫？”
“没什麽，”他应声道。“那只说晚安好了。快走吧！”
她投入灰暗的夜色里，回到宅子，边门还开着，她便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没被人发现。她开门之际钟响了，不过她还是得先洗澡她非洗个澡不可。“以後我再也不迟到了。”她自言自语，“这事儿太麻烦了。”
第二天，她爽约没到树林去，反而和克里夫去了尤塞维特。克里夫现在偶而可以坐车出差，他找了个强壮的小伙子当司机，必要时那小伙子可以把他抱下来。他特别想去探望乾爹李斯．温特。温特住在离尤塞维特不远的旭波山庄。温特年事已高，富足尊贵，曾是爱德华王时代最风光、有钱的煤矿主子之一。爱德华王出宫打猎，还不只一次驾临旭波山庄。那栋灰泥建筑年代悠久，设备好，够气派，打光棍的老温特，相当以自己的独具风格而自豪。只可惜那宅子周围全是乌鸦鸦的煤坑。李斯．温特喜欢克里夫，因为克里夫有文学成就，而且又在画报上露脸，但私底下他并不怎麽瞧得起他。这位老先生是爱德华王一派矫衿造作的那种人，他们生活是生活，丢下生活跑去舞文弄墨要不得。这老绅士对待唐妮却一向殷勤备至，觉得她端庄漂亮，有大家风范，跟着克里夫过日子实在浪费，而且，最遗憾的是她没能替薇碧山庄生个继承人。他自己就没继承人。
唐妮不免心想，要是这老人知道她姘上克里夫的守园人，那人还口口声声求她“你一定要再来”，他会怎麽说，他保管会鄙视她、厌恶她，因为他素来痛恨那群强要出头的工人阶级。只要男人的身份、地位配得上她的，那他倒不会介意，唐妮天生显得端庄、温婉、贤淑。这也许就是她天性里的一部分。温特喊她“好孩子”，硬是送了她一幅十八世纪贵妇精美缩图。
只是唐妮的脑子却不由得想到她和守园人的事。不管怎麽说，到底老先生是位老於人情世故的真正绅士，把她当成一个人，一个有知识的人来看待，他没把她和其他女人混为一谈，而且满满土腔“你、你、你”的对她说话！
那天她没去树林，第二天，第三天也同样没去。她只要想到，或有那种想像，那男人猴急的等着她，想要她，她就不肯去。可是到了第四天，她却坐立不安，心情乱极了，但她依然不肯再到树林，去向那男人张开大腿。她把她能做的事都想遍了像是开车到雪菲德啦，去拜访朋友啦，一想到这一切就不胜其烦。无奈之至，她决定去散个步，不是走向树林，而是反向而行，她要穿过林园另一侧的小铁门，到梅海去。那是个阴沉的春日，但天气有点儿闷热，她慢不经心踱着步，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麽，也不曾注意到周围的景物，直到梅海农场的狗儿突然吠叫了起来，她才猛地转醒。她已经到了梅海农场了！这座牧地和薇碧山庄林园相连，算来两家是邻居，不过唐妮有一阵子不曾上门造访了。
“贝儿！”她喊那只大白狗。“贝儿！你不记得我了吗？不认识我了吗？”她对狗怕得很，贝儿往後退，但还是叫个不停，她想通过前院走到养兔场去。
胡兰太太出现了，她和唐妮年纪差不多，当过老师，但唐妮有点觉得这人有那麽一点不老实。
“哦，是查泰莱夫人！哎呀！”胡兰太太的眼睛又亮了，向小女孩似的脸泛红。“贝儿，贝儿，怎麽搞的！对查泰莱夫人叫？贝儿，别叫了！”她冲过去，用手里那条白抹布挥赶狗儿，然後赶紧来到唐妮面前。
“它以前认识我的，”唐妮一面和女主人握手，一面这麽说。胡兰夫妇是查泰莱家的佃户。
“它当然认识夫人你！这狗儿只是在发骚罢了。”胡兰太太说，双眼发亮，忽然带点迷惑的抬起头看她。“可是它也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真希望你身子好了。”
“哦，谢谢，我很好。”
“我们差不多一整个冬季都没见到你，你要不要进屋子看看小宝宝。”
“好呀！”唐妮略有点迟疑。“我只待一会儿。”
胡兰太太冲进屋子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唐妮慢条条的跟进去。昏黄的厨房里，水壶在炉上烧滚着，唐妮有些不知所措，一下子胡兰太太又回来了。
“你可别介意，”她说，“请到这里来。”
她们走入客厅，小宝宝坐在壁炉前一张小地毯上，桌上大致摆好了茶具，有个下女模样的女孩慌慌张张从走道退下去了。
宝宝大约一岁大，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满头红发得自父亲，那双蓝蓝的大眼睛毫不怕生。是个女娃儿，什麽都吓不倒她的样子。她坐在一堆软垫当中，四周都是布娃娃和玩具，和现代用品过剩的情形一样，玩具也过多了。
“啊，好可爱！”唐妮说。“她长好快！是大女孩！大女孩了！”
小娃儿出生时，唐妮送她一条大围巾，过耶诞节时，又送她好几个赛璐璐鸭子。
“嘿，约瑟芬，瞧瞧谁来看你了？这位是谁，约瑟芬？查泰莱夫人哪你认得她，是不是？”
那奇妙、活泼的小东西大胆的直望着唐妮。对她来说，爵士夫人和其他人没什麽两样。
“来！让我抱抱，好不好？”唐妮对小娃儿说。
小娃儿才不在乎这个、那个的，所以唐妮把她抱起来放膝上。抱着孩子在膝上的感觉暖呵呵的，多令人开心哪！还有那软软的小胳膀，那一双到处磨蹭的小腿。
“我正想一个人随便喝着茶，路克上市场去了，所以我大可以随兴。你要不要喝一杯，查泰莱夫人？我想你平常喝的不是这种，不过要是你不嫌弃……”
唐妮不嫌弃，虽然，她不希望别人说她平常该是怎麽样。桌面又来了一场新布置，最好的茶杯和茶壶都搬出来了。
“可别太麻烦你了。”唐妮说。
可是如果不麻烦到胡兰太太的话，她哪有乐趣可言！於是，唐妮索性放胡兰太太忙去，自己和小娃儿玩耍，小娃儿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模样，让唐妮感到很有趣，那柔软温热的小身体更使唐妮对肉体有一种深刻的喜悦。崭新的生命！如此无畏无惧，而成人们全因为心怀恐惧，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她喝了一杯茶，很香很浓，还有可口的面包、奶油和腌李子。胡兰太太一直很兴奋，眼睛闪亮，面孔泛红，抬头挺胸的，好像唐妮是什麽武士英雄似的。她们聊了一阵子女人经，都很开怀。
“就差茶水不好。”胡兰太太谦称。
“比我家里喝的要有味道。”唐妮真心道。
“哦！”胡兰太太应了应声，自然不会相信。
最後唐妮还是站起来。
“我得告辞了，”她说。“我丈夫不知道我人在那儿，他会胡思乱想的。”
“他绝对想不到你在这儿，”胡兰太太兴奋大笑。“他会派人到处去喊人。”
“再见，约瑟芬。”唐妮和小娃儿吻别，把小娃儿稀疏的红发搔乱了。
胡兰太太一定要把已上栓的大门打开来。唐妮走到屋前的小花园，四周水蜡树环绕成墙，小径两侧有成排的黄樱草，十分娇柔可爱。
“好漂亮的樱草。”唐妮夸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