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昨晚送走宋洋之后在遇到的叶小愁的,夜晚医院走廊里的灯虽然不会全关掉,但却有好些灯坏掉了就一直没有更换,特别是手术室门前,因为不用值班这里一到了晚上就成无主之地,除了手术室门口顶上的那盏灯以外其它的都坏掉了,走在这样昏暗的地方稍不注意就会碰到什么,因为不想让人发现我从楼梯走上来时格外的小心。可是即便这样我的脚还是踢到了了手术室门口拐角的氧气瓶上,那里每天都会堆放着当天用完的氧气瓶,然后第二天早晨工人会用新冲满的氧气瓶替换。虽然每天都看着它们对它们的位置也了如指掌,可是到了晚上就没有了一点印象,就算是再熟悉的东西一旦转到了阴暗面也是会变得陌生。氧气瓶摇晃了几下互相撞击发出响声,我连忙伸手去扶,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身影在旁边一闪而过,我追上去,那个身影缩在角落的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看到一双眼在黑暗中闲着猫眼样的光芒。那双眼明显看到了我,我看见它们先在瞬间中闪亮随后又黯淡了下来,如同天上一闪而过的流星,我不假思索地喊出了叶小愁的名字,而那双眼突然不再放射光芒失去了光亮。我走过去,听到了叶小愁的低沉哭声,我蹲下来伸出手,我摸索到叶小愁的头发,还有她那瘦弱的脖子,她低着头寰椎高高耸起,我的手刚刚触摸到她的皮肤叶小愁就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我轻声问她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叶小愁只是低着头低声哭泣,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来了,不用太害怕了。叶小愁不住地摇着头不理我,可是当我刚想站起来时,叶小愁一把将我抱住,不肯松手。
那天晚上叶小愁始终都不愿意进手术室,本来我想把她硬抱进去,可是叶小愁在我的怀里又哭又闹,我不想被人发现,便抱着她来到了普外科,在走廊拐角的角落里找到了一间没有锁的病房。又是一个经常没有病人来住的病房,空空的房间只剩下一张病床,上面也只有床垫没有被褥,我把叶小愁放在床上又回手术室去拿被子,等我回来时叶小愁已经抱着肩蜷缩在床上,病房里没有窗帘,楼外路灯的光透过窗户照在床上和叶小愁的身上,叶小愁的头发散下来盖住了整张脸,我看不见叶小愁的眼睛但我知道她依然还在哭泣,我把被子盖在叶小愁的身上,我见叶小愁依然穿着鞋子,便坐在床边脱掉了叶小愁脚上的鞋子。这是一双普通的运动鞋,上面沾了好多泥土。在我把叶小愁的脚放到被子时我也发现叶小愁的裤角上同样粘着许多泥土还被雪浸湿,我能想象出这个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乱转的样子,孤独而又无助。叶小愁的脚很冷,我把她的一双脚握在手里不断摩挲,叶小愁的嘴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看样子她已经睡着,正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低头亲吻她的脸颊,嘴唇接触到的皮肤却是又咸又湿。我听到叶小愁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叫我不要离开她的身边,叫我永远陪在她身边。
看见我走进来,叶小愁抬起头望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她努力把身体缩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留了两只小脚在床上阳光照射出的方格里。一只脚上的袜子破了个洞露出她的大脚趾,那个大脚趾在阳光下显得雪白晶莹,十分可爱。我从背包中拿出水和面包,叶小愁不声不响地接了过去然后依然不声不响地吃着。我又在背包中翻了翻找出自己的一双袜子,对叶小愁说可能是大了些,但来不及买了就先穿上吧。叶小愁停止吃东西有些迷惑地看着我,我抹掉她嘴角的面包屑,慢慢吃,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呢。要去哪?我没有回答叶小断送的问题,只是从背包里一样一样地拿着准备好的东西:相机、手电筒、创可贴还有消炎药。每拿一样叶小愁都发出一声啊,到后来她只是张大了嘴巴。我对叶小愁说,我们要一起离开这,一起去实现我原来的梦想。
叶小愁低下头,我看见她的手不断地揉搓着手中的面包,面包一块块地落在床上,矿泉水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倒了,水流在被子上很快就湿成一片。我俯下身去拿矿泉水瓶的时候叶小愁正好抬起头,我们的脸彼此相对着,我看见叶小愁眼里流着泪水,嘴角却挂着甜甜的笑容。
好呀,我们一起离开这,去一起寻找梦想。
走出医院,叶小愁的情绪似乎越来越高,一扫在医院时的阴郁。她不时跑在我的前面给我指她上一次曾经走过的路,有时又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胳膊撒娇地要我背她。很多事情我们都没有提起,也许对于现在的我们这样更好一些。医院的后山只有一条僻静的小路,整个冬天都不会再有人走过,积雪虽然把小路都盖上,但白雪覆盖下的小山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从山顶回头望去,山腰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就好像是孩子们信心在白纸上的涂鸦,走在这样无人的路上,我想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忘记的。叶小愁站在山顶对远方大声的呼喊,力气大的似乎要将喉咙喊破,很快我被她感染和她一起对着医院的方向高声喊着,一直喊到筋疲力尽最后才倒在雪地里。身子下面的雪很快化掉变成雾汽从我身子四周慢慢蒸腾,我仿佛在天空,在云中。叶小愁趴在我的身上慢慢解开我的衣服扣子,我们一直升到空中不停地旋转然后重重坠下,当我再次落在这雪地上时,整个山的雪都已经被我们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我和叶小愁两个人竟然像大雨过后一样浑身都已经湿透。为了不被冰感冒我不得不抱着叶小愁从雪地中爬起来,还好穿的衣服够厚,衣服内的水分很快就被自身的体热蒸发掉了,只是棉衣的外层刚刚湿透现在又冻了硬硬的一层冰,套在身上好像一层盔甲,我和叶小愁的动作也跟着变僵硬。叶小愁跑到我面前一下一下地模仿着机器人的动作,我们俩就在雪地上放肆地笑着。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在雪地上,洁白的雪都显得有些刺眼。看着叶小愁开心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和她在这里永远呆下去。可是,从山顶已经可以望到下面的马路和马路边上的人家,我们始终没办法独自生活在这世上,就像快乐没办法永存一样。
以前每天站在天台上都在想站在那边的山顶会是什么样,现在我就站在这个山顶上,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原来这座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我应该继续走,向着远处更高的山顶。我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叶小愁,叶上愁蹲在地上用树枝在雪上画着什么,叶小愁正好也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雪地上叶小愁用树枝画了一只穿着白大衣的长颈鹿。我向蹲在地上的叶小愁伸出手,叶小愁冲着我开心地笑着,然后把手递给了我。下山的速度要比上山时的快得多,但也因为下山的速度太快我和叶小愁站在路边不停地喘气,叶小愁指着马路对面的加油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是那!看到了吗?我拿出叶小愁上次拍的照片,她上次沿途拍了很多照片,说是作为我下次旅行时的路标,没想到这一次是我们共同的旅行。我找到了叶小愁在这个加油站照的照片,她一个人站在加油站前双手比着V字傻笑。我对叶小愁说我们再照一张同样的照片吧,叶小愁高兴地大叫。我们跑过马路站在加油站前拿出相机自拍,可是试了几次都感觉不满意。我拉过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请他帮忙给我和叶小愁拍照,可能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会遇到两个游客是很奇怪的事,那个男人叼着烟皱着眉看了我好一会才接过相机,他把相机举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然后依然眯着眼看着屏幕一会让我向左移一会让我向右移,叶小愁气愤地冲他喊再这样我就出镜了。拍完照男人并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他递给我一支烟问我从哪来要到哪去。我摇头拒绝了他的烟,然后告诉他我们从眼前的这座山来,要到后面的那座山去。男人奇怪地问我去干吗?我想了想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因为我的确不知道去干吗,叶小愁在我身边小声说你管不着。那个男人的拇指向后面指了指,说要不要搭顺风车,你们要是走的话翻过山天就黑了。我顺着那人的手指看到是一辆巨大的油罐车,停在路边如同一个巨形的怪兽。
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车上,要远比我想象中的宽畅。那个男人手握着方向盘眯着眼看着前方,眯眼似乎是他的习惯,眼睛只剩下一条缝。这让人有些看不出他的表情到底是高兴、生气还是伤心。就像现在他随便让两个陌生人上了他的车,也看不出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叶小愁在我耳边小声说这个大叔会不会是坏人,虽然他看起来很强壮但是要将我和叶小愁两个人一起谋财害命弃尸荒野还是有些困难的。男人开了开车好像突醒了一样地转过头对我说,不好意思,刚才说什么。我笑着说没人说话,那男人哦了一声又继续转过头开车。车外已是黄昏,无没车经过的国道更显得僻静,那男人隔了一会说:开这种大车很少进市区,平时只能开夜车也都是一个人,现在都有些不习惯身边有人了。男人告诉我们座位下有吃的,让我们自己拿着吃。我和叶小愁已经有些饿了就没有客气,我在翻着座位下的食物时发现还有不少酒,我问他开车还能喝酒吗?男人告诉我开长途车到了晚上都要喝酒,不光提神还可以在漫漫长夜里为自己壮壮胆,毕竟一整夜都盯着黑漆漆的路面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而且在夜里喝点酒反而更清醒,长途汽车司机在夜里会喝酒都是公开的秘密了。而且很奇怪每个出车祸的长途司机从来没有是喝过酒的。这也是让人没办法解释的事情。天越来越黑,即便打开车灯也只能看见马路前方几米的地方,路边没有一个路灯也看不到人家,我不知道现在已经走到了哪里,叶小愁也开始沉默不语。她靠在座位上怀中紧紧抱着自己的小背包,那是从昨晚起她就带着的背包,在昨晚睡觉的时候也不愿放手,紧紧抱在怀里,就连我也不让碰。叶小愁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里开始有种奇怪的东西,我看了看她又望了望眼前无尽的黑暗,不禁想起了宋洋的那句话:“为什么她总是在黑夜才会突然出现?为什么她在白天和黑夜的态度总是截然不同?”车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车外的黑暗更显压抑。开车的男人转过头,这样太闷了,我说说我自己的事吧。
我开长途有二十几年了,年轻时还好凭着年轻精力旺盛,连走几天也不会觉得累。可最近几年明显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状态越来越不好,哪怕白天睡得再好,晚上开车时还是总是爱走神,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人不服老不行,但我走惯了夜路,实在不愿意才刚刚五十岁就买车出租车天天在街道里转,于是每当我开夜车犯困时我就大声说话、唱歌,可是总是自己和自己说话没意思,后来我发明了一个不容易犯困的办法,就是想象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想象有一个人就坐在我旁边,对就是你坐的位置,有时是我问他问题,有时是他问我问题,我就这样一问一答,一晚上很容易就过去了。我经常问一些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给这些想像出的人,但很有趣的是他们总可以给我一些我自己想象不出的答案。随着时间长了,我真的认为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在我身边。
叶小愁的身子突然开始发抖,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天有些冷,叶小愁抱着自己的双肩头顶着自己的腿。她小声地呻吟着,她拉着我的衣领把我的头拉到她的腿边,小声地对我说:老杜,我有点害怕,这个男人有精神病。
那个男人没有注意到叶小愁的变化,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开始我并没有觉得这个人对我有多重要,只不过是一个能在开夜车时陪我说话的伴。可是有一天马上就到凌晨了,我是真的太困了,我都忘了和他说话,因为再有一个小时就到休息站了,我想不会出事的,但事情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对,我撞了人。一个农民为了图快骑着自行车跑到了国道上,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车就已经从他身上轧了过去。车子的震动让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急刹车停住,手扶着方向盘不敢往后视镜里看。我的手都已经扶到了车门把手上,突然一只手按住了它,我身边的人对我说别下车,快开车,现在只是凌晨没有人看到你的。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是只有声音,而是有血有肉,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手上温度。他比我年轻,比我有力,他的手将我的手从车门把手上拉回到方向盘上,我听了他的话,重新点火,松离合,简单重复了几十年的动作在那天对于我有了全新的意义,因为他,我的生活没有被改变,因为他我还是一个老丈夫老爸爸,每天都可以回家享受天伦之乐。
男人说到这转过头看向我的身后说小妹妹,你能看到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吗?
叶小愁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起来。
停车!我要下车!
我不知背着叶小愁走了多久,可是始终走不出这该死的黑暗。手电筒微弱的灯照亮的马路好像根本没有尽头,四周都是吹啸的寒风,随时都要把我和叶小愁吹倒。从车上下来叶小愁的身子依然抖得厉害,而我发现她的头竟然开始发烫。开车的男人一再向我们表示其实他并没有恶意,但叶小愁却再也不肯上他的车。我只好先拿药给她吃,然后背着她顺着公路慢慢向前走。路越走越长,而我自己的步子变得越来越慢,我的呼吸也越来越沉重。我想我已经坚持不了太久,但至少要找到一个地方可能休息。不知过了多久,叶小愁开始在我的背上不断地扭动,她的背包就在我和她身体之间,我的背能感觉到她的包里似乎没有放着什么,很薄很轻。叶小愁每动一次背包的边缘便摩擦一次我的后背,这让我很不舒服,我不停叫着叶小愁的名字,叶小愁开始还可以回应,而后来她的回应声越来越低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远处有灯光慢慢在向我们靠近,我摇晃着背上的叶小愁,说有车来了,我们坐车回去,去医院。车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伸出手叶小愁却把它拉了回来。她俯在我耳边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不能回头,我们还没有完成我们的梦想。汽车从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一道强光照过来,我似乎看到在前面不远处有一所小房子,还来不及高兴我就和叶小愁一起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