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的在雪地里走着,将洁白的地压出两道黑褐色的痕迹,不一会又消失不见。马车的门窗都用麻絮围的严严实实,可周家大娘依旧缩在角落里冷的直哆嗦。如果不是因为寒冷让她颤抖,她都不知自己是否还活着。
回顾自己的两世,竟只有灰白的麻木,这一次又要去哪里?这一世的母亲眼中的复杂与上一世的母亲重叠。既然不舍,为何要做这样的选择?既然女儿不是人,又何必生下来?母女母女……不过是做买卖罢了!不过是为了儿子存在的工具而已。作为女人,这样理直气壮的利用同样性别的儿女,这才是真真意义的轮回!她不想继续,可前路未卜,教坊又是什么地方呢?吃的饱饭穿的绸缎,呵呵,可惜她不是真真八、九岁的孩童,便是再无知,也知道什么叫做“**”,什么叫做“贱民”!
没有防震系统的北宋交通工具,摇晃的厉害,搅的胃里如翻江倒海。这样难受的旅程已经持续了一整天,周大娘觉得她快撑不下去了。有时候想:索性就这么死了算了,最好这一次别再忘了孟婆汤,如果能不要顶着个大妈一般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忽然,眼前出现一个黑糊糊的粗面笼饼并听到一个还算温和的女声:“大娘,吃点东西吧。我们就快到了。”
周大娘勉强的摇摇头,一句话也不想说。
不想对方却耐心不错,依然温言道:“这个天是受苦了,要搁在平时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到。”
麻絮帘子隔音奇差,帘外头的马夫立刻接道:“就是!这个天偏还要人出活,嫲嫲好狠的心!”
那位被唤嫲嫲的女人倒也不生气,笑嘻嘻的说:“小乙哥别生气,到了东京替你多多买几个羊肉饼可好?”
马夫小乙哥也不是真生气,要生气也不出车了。听到有好处,也笑起来:“嫲嫲说话可要算话!”
那嫲嫲佯装不高兴:“我什么时候克扣过人了?”又对周大娘说:“大娘也莫怕,那地方比家里好多了。要不是正好缺人,还轮不到咱们呢。官家仁善,总许家人见面的。若不是如此,真或碰到不干净的地方,那才是生不如死。不是你们家,我也不废这么大的心思了。”
周大娘听到此处不由腹诽:“再说的天花乱坠,还不是做鸡!还有比做鸡更加不干净的地方吗?”如此一想,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上辈子再怎么样,也只是考上大学不让读,被逼着出去打工养弟弟。这辈子倒好,直接去做鸡。就她少的可怜的历史知识都知道,古代做鸡还是贱籍,想上岸比现代还难呢!少卖两个钱又不会死!就是把她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也好啊!呜……
嫲嫲见状,叹了口气:“别怨你爹娘,总不能看着你四哥没命。如今的药越发贵了。就这一根独苗真不在了,你将来又靠谁去?我们指着四郎日后有出息,赎你回去便是。”
马夫在外嗤笑:“她这么大点大的娃娃,听的懂个P!小娘子哭甚?教坊司一贯厚待,多少人想去还不得呢!顿顿白面笼饼,日日有酒有肉,还有绢布棉布衣裳穿,比在家强多了。又是与达官贵人表演,要是有造化,便是当个如夫人一辈子还愁什么?”
周大娘攥紧拳头,你才如夫人!你全家都如夫人!
嫲嫲显然没有感受到周大娘的这份怒气,只与马夫笑道:“什么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好也没在爹娘跟前好,小娘子怕也是常理。”
“嗤,有什么好怕的!要说是你这趟亏大发了。统共一个小娘子,却赶了一天的路。今日还不知得进城不得呢。”
“那有什么法子?谁让我走亲戚撞上了呢?不过提前几日回京,也不值什么。”
“你怎么不多弄几个?也好做添头。便是教坊不要那么多,签给人做女使,典与人做妾,哪样不是钱?”
“少不了你的好处!”嫲嫲没好气的说:“真真小乙哥是掉钱眼里去了!眼看要过年了,谁家过不得?只不是赶上寸劲,上哪找人呢?又不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马夫叹气:“也是!罢了,原本也是送你看亲戚。只想不得这么大雪天的赶路。”
“这算好的了,若是赶上化雪,更走不得。”
马夫将马鞭一甩:“再不冬天出城了!遭罪!”
嫲嫲笑道:“你少说几句吧,灌一肚子冷风,仔细凉了心。”
马夫真就不再说话。车内又只能听到马蹄声和摇晃声。这份安静,让周大娘的心也微微平静了些,亦或是更加麻木?
天色渐暗,温度也更加寒冷起来。周大娘牙齿都被磕的酸痛,已经完全顾不上外头的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的停下,周大娘不防,直接摔了个大马趴。
嫲嫲笑着扶起:“这一日都没怎么吃东西,没力气了吧?我们到了,等下要姐姐们替你弄碗热腾腾的粟米粥,吃饱了就好了。”
周大娘的确没了力气,只能任由这位嫲嫲搂着。半晌,嫲嫲叹口气:“罢了,我背你下去吧。”说着就把周大娘背在背上,抖了抖道:“得亏你才这么大,再大点我这老胳膊老腿就背不动啦!”
马夫插话道:“就你好心。不过要不是你这么和气,我也不专做你的生意啦。下回只要别是这样的天气,只管找我,保管替你办的妥妥的。你们到了,我先回去歇着。车钱我们日后再算。嫲嫲到时候再叫车吧,横竖城里便宜。我可受不得!”
嫲嫲点头笑道:“去吧去吧,回家好好暖和暖和,不用管我。明日我使人送钱与你,再裁一块布与你家大郎裁衣可好?”
“好嘞!”马夫高兴的一扬鞭子利落走了。
周大娘趴在嫲嫲软乎乎的背上,隔着肌肉,听不真他们的对话。可是嫲嫲的声音真的很好听,马夫最后的笑声也很舒服,这么一小段模糊的音效,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温暖。苦笑,这事也的确怨不得中人,要怨只能怨她命不好,投生在这样的家庭。便是没有这个嫲嫲,也有另一个嫲嫲。只是从此落入贱籍,这滋味,真是……
嫲嫲背着周大娘稳稳的走着,一直走进一座金碧辉煌的院子。虽然周大娘本身是个土的不能在土的土包子,然而上辈子这样的灯光却也不是没见过,心情不好之下,连头都懒的抬,只蹭在嫲嫲背上隐秘的纵容自己小小的撒个娇。不想才进后头偏厅,忽然一个女高音在嘈杂中窜出来:“好你个秦嫲嫲!我让你替我找小娘子,你就替我找这么一个芦柴棒来?这够干嘛使的?”
周大娘暗道:原来这嫲嫲姓秦?今早心慌之下竟没注意。
只听秦嫲嫲道:“我的好娘子,你不看看这时节,谁家又舍得卖人了?再怎么样也要过个团圆年才行吧?”一边说一边把周大娘放下来立定:“也不是没那狠心的爹娘,只是你托的事,我总不能随便糊弄。这是周家大娘,要不是家里的独苗病了要捡药,她爹娘哪里又舍得了?看看这眉眼,将来必不丢你的面子。”
女高音不客气的捏着周大娘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唉,这年头找个小娘子都不易了。”
秦嫲嫲笑道:“那是官家仁慈,风调雨顺。”
女高音道:“这是好事,只是如今这些官人,谁又是好相与的?又要颜色好,又要气度好,还要技术好!还不能落了俗套。说句没良心的话,没有那么多抄家的,哪来新鲜人?”
“这就奇了,”秦嫲嫲道:“你们教坊司的小辈竟没人不成?恕我说实话,他们穷人家,吃不饱穿不暖,长的像样的一万个里也没有一个。不像你们这儿,模样也好性格也好……。”
女高音尴尬的笑笑:“那些个成了名的,谁又不要一两个伺候的人?”
秦嫲嫲了然,教坊司里的人,只要不脱籍,那是世代相传的。谁没有点门路?让学艺可以,让伺候人……虽说徒弟伺候师傅那是天经地义,但伺候与伺候也不尽相同。最简单的例子,做徒弟的伺候师傅,那是做贴身活计,活少空闲多见识也广,十分有助于对技艺的学习。便是不跟着名家,教坊司本身就有自己的一套培训系统,跳舞杂耍的,也未必要个个都长的那么漂亮,怎么着也轮不到去做粗活,反倒还要粗使替她们洗衣洒扫。所以这使唤上的人,还真不好从教坊司挑,只不过到底是教坊,也不能随便找个丑的让人难忘的吧?起码也要有个中等偏上水平吧?不然岂不是拉低教坊的平均线?唉,这么说来,周大娘有点可惜,若不能表演,怕是攒不下什么私房。到时候也未必能嫁到什么好人家,要知道教坊司的子弟,那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不过再怎么差,也总比去其他地方做女使略强些,只看她的命吧!
女高音又与秦嫲嫲寒暄了两句,方对周大娘说:“我是这里的管事,姓陈。你们都归我总管,你叫我娘娘便是。”
秦嫲嫲暗自松了口气,这是要下了,又陪笑道:“这孩子有些腼腆。”
那陈娘子什么人没见过?压根就不理会这事,挥挥手道:“这次我承你的情,大冬天的替我寻人。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除了说好的抛费,只得请你吃顿好的并裁个尺头。我这里别的没有,酒肉总是够的。你带着这孩子先去垫垫,我叫小子替你寻车去!”
秦嫲嫲千恩万谢的跟着引路人拖着周大娘走了。那个引路的也不多话,带着他们到一间小屋子坐下就退了出去。不多时,又有人端了几个笼饼,两碗粥并一些小菜和一碗炖羊肉来。秦嫲嫲招呼周大娘道:“慢慢吃,先喝粥垫垫,今晚别吃太多了,小心胀了肚子不舒服,日后尽有的吃,没准啊,日后嫲嫲还要沾你的光哩。”
周大娘点点头,端过一碗粥慢慢喝着。她很饿了,可是粥烫的不行,只好装淑女。
一时饭毕,秦嫲嫲擦擦嘴才说:“这里的规矩什么的,我就不多说了,我说也未必真,你也不用听我的,自有人教你。”
周大娘点点头,半晌憋出一句:“一路上多谢嫲嫲。”
秦嫲嫲会心一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就是吃亏在嘴不甜上。日后啊,就算不爱讲话,也要带个笑影。这世道讨碗饭吃不容易,讨人喜欢的人总过得好些。我们大娘是个好孩子,谁家小娘子到这个份上不哭不闹呢?”
周大娘默道:哭闹有用的话,我也哭给你看!虽这么想,还是记住了秦嫲嫲的话。
秦嫲嫲摸摸周大娘的头道:“这里是教坊,官家的地盘。你若行得正坐的直,轻易不会叫人轻薄了去。长大了,寻点关系脱籍出来,便是嫁个商人也是好的。或是寻个教坊里的人家也行。这里虽说不是良家子,却也不缺衣少穿。于我们百姓而言,是好去处了。你娘千万求着我,要我替你找个好去处。她不是不疼你,只是没办法,别怨她。”
周大娘点点头。
秦嫲嫲又道:“好孩子,人生在世总有些苦。这里学艺严格,你要听话,别白挨了打。在这里没根基,做人和气些,忍让些,别跟人顶牛。他们仗着爹娘兄弟,犯了事也不妨。若是你被赶了出去,又不是良家子,便只好做奴婢或是去那不干净的地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知道么?”
周大娘再次点头。
秦嫲嫲再次叹口气:“努力学,有一技之长方有立足之地。”
“嗯。”
秦嫲嫲拍拍衣裳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