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鹰得到消息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封信怎么就不能早到两年呢?
两年前经历了九十年风雨人生的曾祖母终于去世,令曾祖母临终前都念念不忘的就是她那个下落不明的丈夫。曾祖父是国军军官,当年他们成亲后不久曾祖父就被召回部队参加海都会战,从此音讯全无。
曾祖母二十岁就失去了丈夫,独力把叶鹰的祖父养育成人。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曾祖母以无力坚强的毅力维系着整个家族。叶鹰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曾祖父没有半点感觉,甚至在心里有点怨恨他的不负责任。但是对曾祖母,所有的家族成员都是发自内心地尊敬她。
叶鹰从公安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海都市公安机关。工作之余他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夫来寻找曾祖父的下落。但因年深日久,祖父又是属于另一政治阵营,所以没有任何档案可供查找,他也只好作罢。
如今接到消息,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带着这封信到曾祖母的墓前焚烧,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所以他匆匆赶到档案馆想取回信件。说明来意后,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却告诉他,信件已经被人取走了。
“谁取走了?”叶鹰不禁愕然,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拿这封信?
档案馆人员支吾以对,再三追问才说是有关部门。
叶鹰毕竟曾是体制内的人,一听就知道这事必定另有隐情,他就问档案馆到底是哪个部门的人,他只是想看一下信件的内容以告慰先人而已。
“对不起,我们不能透露。”档案馆的人为难地说。
“我知道了,是刚走的那两个人吧?”叶鹰装作随意地问。
档案馆的人没有回答,但从他们表情的第一反应叶鹰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叶鹰说的那两个人是在电梯口碰到的,他们从外形到穿着都很普通,要是站在一堆人中,绝对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正因为他们的“普通”,所以叶鹰才会特别留意,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才会更懂得隐藏自己,所以他们绝非普通人。
叶鹰匆忙追到停车场,只见那两人正准备上车,他立刻大叫:“同志,等一下!”
赶到他们面前后,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叶继光的曾孙,请问你们为什么要拿走我们家的信件?”
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有一丝非常细微的表情变化,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但叶鹰却敏感地捕捉到他们对自己的出现感到非常高兴。
“你好!”其中一个向叶鹰伸出手,“我们是市文史馆的,正好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叶鹰知道他们绝对不是文史馆的,但他也没要求对方出示证件,就算他们有,那也绝对是假的。
“什么情况?”他没有直接拒绝,因为他也好奇对方会问自己什么情况。
“你跟我们回去再说吧。”那人却不明言。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呢?”叶鹰对对方的无理要求很不高兴。
“你叫叶鹰,今年二十七岁,曾经担任海都市××分局刑警大队第一中队中队长。我们的资料没错吧?”对方如数家珍地说出叶鹰的个人信息。
“既然你当过警察就应该知道,就算循正式渠道,我们也可以让你上门来配合我们做调查,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去拖延呢?”
“那就依正式渠道来吧。”叶鹰直截了当地说,他知道有些部门在工作需要的情况下拥有特权,可以要求一般人无条件配合。但他没有违法,就算是多特殊的部门都无需害怕。另一方面,循公开渠道可以给自己的利益以最大保障,他们就算有特权也不敢乱用。
“你还是这样的脾气。”那人不生气反而笑了,“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想请你喝喝茶,了解一下你曾祖父的情况而已。”
“好吧!”叶鹰不再反对,一方面他确实清清白白,心安理得,另一方面他也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叶鹰上了他们的车,他们还真把他带到了海都市文史馆。
下车后,其中一人先进去,向里面的工作人员出示证件。由于他背对着叶鹰,所以叶鹰没法看清楚他的证件,但叶鹰看到那位工作人员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紧张。
工作人员带他们走进一间小型会议室,两个人一个坐在叶鹰对面,另一个坐在他身边,并且拿出了录音笔,那情形几乎和叶鹰以前审讯犯人时一模一样。
“叶鹰同志,能谈谈你对你曾祖父叶继光的了解吗?”坐对面的人问。
“除了我已经去世的曾祖母,没有人见过他。”叶鹰无奈地说,“听曾祖母说,他毕业于保定陆军军校,因为成绩优异,被保送到德国的军校留学,归国后参加抗日战争,从海都会战后就杳无音信,也许当时就战死了。”
海都会战初期确实是打得轰轰烈烈,只可惜当时的最高指挥官军事水平实在有限,所以结果可以说是溃败。在大撤退的过程中,多少士兵被日军的追击火力击中,抛尸荒野,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历史中。
那人又问了一些细节,对那些曾祖母说过的,叶鹰就如实一一回答,其他的他也一无所知。
“他没有战死在海都,他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系过家里吗?”那人终于给叶鹰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但这个消息让叶鹰感觉比听到他牺牲在海都还难过,既然没死,他怎么就一直都不联系家里呢,不知道曾祖母在等着他吗?
“有联系过,”他没好气地说,“不过那封信不是在你们手里吗?”
对面那人表情平和,大概他们早知道不会问出些什么,所以也并不失望。
“那好,谢谢你的配合。”那人打算结束问话。
“那我的信呢?”叶鹰再也忍不住了,“你们凭什么扣押我们家的信?”
“不是扣押,那封信是珍贵的历史文物,所以按规定要上缴国家。”那人不温不火地说。
“那起码要给我们一个复印件吧?”叶鹰知道这封信基本上是要不回来了,就算他依行政途径进行申诉也不知道该找谁。
“这也是合理的。”那人点点头,对记录的人说,“给他一个复制件,按标准程序处理。”
记录员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张纸,把纸交给叶鹰后,两人说了一声再见,也不同他握手,丢下叶鹰就自己走了。
叶鹰仔细端详着这份好不容易才要回来的家书副本,只见上面写着:
兰馨吾爱。
自分别后不觉已经八个月,我在前线分别写了四封家书给你,不知是否已经收到?咱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吧,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他来到世上。就像我们上次商量的那样,生男就叫“抗战”,女的就叫“小兰”。
在海都的战争异常艰苦,我军民牺牲殊为巨大,但每当我们坚守阵地,一次次地击溃日寇的进攻,我都希望你也能够目睹现场,分享这一份军人的荣光!
海都虽然沦陷,但我们不会投降,抗战仍然会坚持下去,我现在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需要去一趟×××……此行凶险估计更甚于当日以一敌百守卫四海商行,不知能否仍有幸生还。然此任务关系国家未来命运,必须有人承担,大丈夫生当报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封信估计不能这么快寄出,如果我完成任务,第一件事就是先回家探望你和咱们的孩子。如果你收到信我还没回家,我就该是为国捐躯了。
我若不在,你孤儿寡母何以为生?所以你还是趁着年轻另觅佳偶吧,这样我在天之灵亦感欣慰。
今生欠你太多,唯望来世有缘再报。
夫,叶继光。
民国二十五十一月十五日于海都。
看完信,叶鹰总算知道曾祖父的下落了,但“去一趟”后面的一小段却是空白,明显是在复印时被人为地掩盖掉了这三个字。
他到底是去哪里呢?又说关乎国家命运,又说凶险异常,但这个已经没法知道了。叶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曾祖父是死在了那一次任务上,因为他没有按照信上的承诺回家。
可惜这封信一直未能寄出,让曾祖母整整等了他一辈子,每个人仅有的一辈子。难以想象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曾祖母会积攒起多么巨大的思念!
不过,就算信收到了,曾祖母会改嫁吗?叶鹰不知道,他只记得曾祖母每次对他们谈起曾祖父时,那爬满皱纹的脸上依然会泛起红晕,曾经清澈而今混浊的双眼会再次发光。
叶鹰打电话回家,并把信件的复印件再次装入信封寄回去。
父亲听完电话后,沉默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声说:“这件让整个家族都念挂着的事情总算有了一个句号,不过你知道曾祖母去世时,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吗?”
叶鹰一听就头痛了,不用听下去他也知道父亲要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叶鹰忙不迭地说,“但在海都找一个老婆有那么容易吗?”
“不好找,就回家找呗,家里好姑娘多的是。”父亲悠悠地说:“以前你留在海都是为了事业,现在……”
正好这时有另外一个电话打来,叶鹰趁机开溜了:“爸,我有电话进来,帮我向妈问好,有空我会回家看你们的,挂了啊。”
接通另一个电话,是私家侦探社的合伙人汤宝:“夜鸟,这次咱们发了,有一个大客户要出十倍价钱委托咱们办事。”
“十倍价钱?”叶鹰一愣,这确实是个天价,“不会是特别见不得光的事吧?”私家侦探的工作性质多半会有点见不得光,但太出格甚至违法的事情叶鹰是不会干的。
“十倍价钱,就算让你卖身也干了。”汤宝很干脆地说,“客户约你今晚八点到京盛8006号房,你自己和他面谈。”
晚上七点五十分,叶鹰就来到了东浦新区的京盛大厦。
雪白的射灯把京盛大厦照得流光溢彩,这座海都第一高楼就如巨龙的尖角破土而出,气势凌厉,直欲冲天而去。
叶鹰登上电梯,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京盛对面的另一幢摩天楼——海都明珠塔。如果说京盛是巨龙的左角,明珠塔就是右角,两幢摩天楼交相辉映,为新海都增色不少。
也许正因为这两幢建筑太过灯火辉煌,所以叶鹰才会留意到在两者的后边居然还有一个黑暗的角落,这是一块被围墙围住的空地。
由于近十几年来海都经济的再次腾飞,东浦新区的地价已经不能用寸金尺土来形容,像这围墙圈起来的面积少说也值十几亿。价值十几亿的土地居然被闲置着,确实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但再荒谬也和他无关,有钱人的游戏他永远也看不懂,正如他猜不到今晚的客户是何方神圣。
能够花得起十倍价钱用他的无疑是高端客户,但本地的高端客户是不需要住酒店的。可如果他是外地人,为什么他就能对自己如此有信心,肯花十倍价钱来委托自己办事?
经过登记和转电梯,他才来到8006号房间,时间和他计划的一样,恰好八点整。
“叮咚——”门铃按响后很快就有人来开门,脚步声轻盈细碎得像是女人的声音。
房门被打开了,一个女孩缓缓地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电光火石般碰擦在一起,霎时间整个世界都亮了。
怎么会是她?叶鹰的胸膛里好像有许多东西要喷涌而出。三年了,原以为自己早已把她忘掉,没想到岁月只是在他的记忆上蒙了一层灰尘而已,抹去灰尘后下面还是深刻得无法磨灭的烙印。
三年前,他带队对一家涉嫌经营色情服务的超五星级酒店进行例行检查。酒店的总经理表现得异常强硬,居然让所有保安堵住门口,不让警察入内。
“叶警官,你这次行动恐怕还没有得到上级的批准吧?”经理冷笑着说,“你这样鲁莽行事,就不怕后果吗?”
他说得没错,叶鹰的这次行动确实没有请示过上级,因为之前已经请示过几次都没有批复。但是该酒店从事色情服务不但是本地路人皆知,更以小姐学历高、服务标准化而名扬四海,许多外地寻芳客来到海都都要到这家酒店“见识”一番。
对于这样公然经营色情服务的酒店,群众的抗议声很强烈,甚至有人在网络上指责警方是幕后包庇者。
为了维护法律的公正和警察的荣誉,叶鹰毅然决定私自采取行动,只要自己能够掌握到确凿证据,到时木已成舟,上面某些人不高兴大概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犯法的人都不怕,当警察的会怕吗?”叶鹰带头走上前,一个过肩摔把带头拦路的保安摔了个七荤八素。
“谁敢阻拦,全部给我抓起来!”
众刑警一拥而上,那帮装腔作势的保安登时束手就擒。
叶鹰带队一路搜进去,里面果然藏污纳垢,你能够想象得到的画面都能在这里看到,还有更多你想象不到的。连叶鹰都忍不住慨叹,怪不得那么多男人会以来这里享受为毕生梦想。
最后搜到顶楼的总统套房时,经理厉声说:“这里不能搜!这里是麻总的房间!”
麻总,本名麻腾飞,在海都是一个令人闻风色变的人物。据说此人的关系通天,所以虽然在海都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经营的酒店黄赌毒皆沾,但从来没有人敢动他头上一根汗毛。
叶鹰嘭的一声踢开房门,然后就看到他毕生难忘的情景。
只见麻腾飞正趴在一具洁白鲜嫩的身体上挺动着,他破门而入的时候,床上的女孩也正好受惊地向他看过来。
叶鹰只感觉脑中铮的一声,仿佛是心中最脆弱的那根琴弦被拨动了。
强烈触动到他的并不仅仅是女孩的漂亮,而是她的眼睛。
眼睛是灵魂之窗,酒店里的小姐没有哪个不是人间绝色,但她们的眼神大多像干涸的枯井一样空洞。她们为了钱而出卖肉体的同时,也同时失去了灵魂。
眼前的这个女孩却不一样,叶鹰从来没见如此大而清澈透亮的眼睛,就像天山上纯净的水源,但是这一泓清泉却被无情地污染了。
女孩眼中的光芒随着流出的泪水而迅速黯淡,她紧咬的红唇,就像是被揉碎的玫瑰花瓣。
马腾飞对这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视若无睹,继续肆无忌惮地挺动着。叶鹰揪着他的头发一把将他从床上扯下。麻腾飞就像暴怒的野兽挥拳要打叶鹰,却被叶鹰轻易地反扭住双臂。
“麻腾飞,你涉嫌经营违法项目,我现在要拘捕你。”叶鹰把手铐扣在他手腕上。
“你有种!”麻腾飞冷冷地说,“但你给我记住了,你今天把我抓进去容易,想请我出来就难了!”
“怕是你想出来就难了!”叶鹰针锋相对地说。今晚可谓人赃并获,他就不相信自己不能把麻腾飞送入大牢。
“带回去!”其他刑警把麻腾飞押走了。
那个女孩仍麻木地躺在床上,两条雪白的大腿张开着,中间一抹殷红令人触目惊心。
叶鹰拿起床单盖在她身上,对随行的女警说:“给她录口供,如果不是自愿的,就多告他一条强奸罪。”
叶鹰带着大批疑犯和罪证返回警局的途中就接到了局长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