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胡子的馄饨店是被火烧了。
我走出门时,天上下着雨。顾玉莲在我身后关切地说:“孩子,打上伞。”我没理她,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雨天从来不打伞。我穿过了街道,来到了王记馄饨店前。馄饨店经历过大火的洗礼,惨不忍睹。要不是消防队来得快,及时扑灭了大火,那会烧得一干二净。被烧得黑糊糊的馄饨店里空无一人。听说范梅妹烧成了重伤。人们把她救出来时,她手里还死死地抱着一个钱匣子。起火的时候王胡子不在现场,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张血钞票是不是还在那范梅妹抱着的钱匣子里?王胡子的馄饨店起火是不是和血钞票有关?和那模糊的血脸有关?也和吊在树上的女孩有关?
雨下得很大,雨水流在我身上,冰凉冰凉的。馄饨店起火时,一定没有如此的大雨。雨一下大,从下水道盖子那儿又开始往外冒水了。我站在下水道盖子旁,盯着下水道盖子,我在想着这下水道为什么会堵。我听到下水道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哭,也好像有人在说话,说我听不懂的话。
如果我没有那么多问题,也许我会快乐些。
反过来说,如果我没有那么多问题,我会更不快乐。
我站在雨中。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没有人在这个时候陪我一起思考问题,帮助我拨去心中的重重迷雾。我心爱的丁小慧不可能陪我,我对她的思念她一点也不清楚。她清楚又怎么样?她不属于我。瘌痢头此时在哪里?他要是出现,我还可以和他说说话,他是我在赤板市唯一的朋友。行踪不定的瘌痢头对我而言,其实也是一个谜,我无法解开的谜。
“顾晨光,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那声音传过来。声音有些沙哑,但十分有力量。
我扭头一看,是丁大伟。
我对丁大伟从小就有种恐惧感,特别是他穿制服的时候。他今天就穿着制服。高大的丁大伟站在雨中,他也没打伞。他的腰间鼓起来一块东西,我明白那是手枪。雨水在丁大伟的帽子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我怔愣了片刻,然后转身便跑。
我往家里跑去。
丁大伟站在那里说:“这傻瓜跑什么呀。”
我跑到家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丁大伟进了馄饨店。
王胡子临出门前看着熟睡的范梅妹,冷笑了一声,然后就下了阁楼。他下到店里,打开了煤气,然后就出了门,消失在夜色之中。范梅妹在睡梦中闻到了浓郁的煤气味,她醒过来,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然后就听到一声爆炸,一团火燃烧起来……
这也许就是一场大火最初的情景。可是没有人听到爆炸的声音,肖爱红同样也没有听到。他和丁小慧偷情完事后,送她出门时就看到了那燃烧的大火。随后,他们就听到了人声和救火车的声音,他和丁小慧快速地分开。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他们是一起走出家门的。肖爱红在丁小慧离开后就回到了家里,关上了门,他没有加入到救火的人群中,也没有留在门外看热闹。
肖爱红想象着那馄饨店的大火是王胡子一手策划的。他原本是想用煤气毒死范梅妹,没想到却引发了一场大火。王胡子杀人的手段应该和十七年前一样,使用煤气。这样似乎闻不到血腥味,找不到杀人的动机,很容易归结为一次意外事故。十七年前顾帆远夫妇的死就是一次意外的煤气中毒事故,没有人说那是一次谋杀。所以,王胡子也就成了一条漏网之鱼。肖爱红想着想着,眼中闪动着火苗,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十分的合理。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像是解开了一道重大的难题。他来到了书房里,在电脑里打下了几行字,然后,他顺手拿起了那把手术刀。他把手术刀放到了自己的眼前,微笑地欣赏着它的刀锋,他仿佛听到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让他迷醉。
那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它散发出寒光。
这把手术刀是他的一个当外科医生的好朋友送给他的,他还和那个好朋友学过解剖尸体。
他喜欢这种刀具。
这种刀具在解剖尸体时所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声音十分的刺激,就像他写字的声音,能把一个个谜团解开的声音。
他把玩着雪亮的手术刀。他的脸上有一丝笑容,这种笑容在他抚摸丁小慧光洁柔滑的肌肤时出现过。
王胡子为什么要杀范梅妹?
他干掉自己妻子的动机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肖爱红想不出那个女人是谁。当初王胡子杀掉顾帆远夫妇的杀人动机他还没弄清楚呢,现在,王胡子又要杀自己的老婆。肖爱红想,如果不起火,范梅妹也许就真的无声无息地死了,那样就遂了王胡子的心愿,馄饨店也完好如初。但结果是一场大火烧了馄饨店,范梅妹也因为大火而获救。
肖爱红用手术刀在自己手背上的皮肤上轻轻地刮着,他觉得有种奇妙的痒。他想,这样用刀在丁小慧的皮肤上刮动,她会不会有种奇妙的快感?他的眼中跳跃着兴奋的火苗。
我流下了鼻涕。
我回到家里就开始流鼻涕。
顾玉莲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旗袍,她的胸口还戴着一朵纸扎的白花。这种白花我在郭阿姨的追悼会上见过。当时有人给了我一朵白纸花,让我戴在胸前,参加郭阿姨追悼会的每个人胸口都戴着这种白纸花。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见过顾玉莲穿着黑色的旗袍,胸口戴着一朵白纸花。我不知道谁死了,或者谁要死了。我不敢和顾玉莲的目光对视,尽管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还是那种慈爱。
我怀疑那种慈爱是假的。
顾玉莲知道我在流鼻涕。她在我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后,就端了碗姜汤到我的房间里来给我喝。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放在我的手上:“孩子,喝了它吧,你一定是出门淋雨感冒了。喝完后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发发汗就好了。不行的话,我就给你熬点中药。”
“我不喝中药。”我大声说。我从来没有大声地拒绝过顾玉莲的中药。
“好,好。不喝中药。那你把这碗姜汤喝了。”顾玉莲哄着我,她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笑容。她干枯的手在我的脸上摸了一下,我觉得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看着顾玉莲,心里十分的迷惑。她是不是要对我下手了?她会不会在姜汤里放上那白色的粉末?我的手有些颤抖。我真想松开手,让这碗姜汤掉在楼板上洒掉。
“喝吧,孩子。喝了就好了。”顾玉莲哄着我。在她眼中,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突然说:“奶奶,我想放凉一点再喝,太烫了。”
顾玉莲看了看我:“姜汤就是要趁热喝的,凉了就没效果了。这样吧,你放凉一点就赶紧喝了,我先出门去买点东西。你今天最好不要出门去了,在家躺着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心头一阵惊喜。她走得越快越好,我怕她看我喝完姜汤才离开我的房间。我连忙说:“好的,好的。”
顾玉莲走了,她走到门口时,还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沉。
我听见她下楼梯的声音消失后,马上把姜汤的碗放在床头柜上,去把房门关上,并且反锁上了。我怕她又重新上楼来,看着我喝完姜汤才离开。
我打开了窗户。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姜汤从窗户那儿倒了下去。
“顾晨光,你在干什么?”
我对面那楼上的窗户上露出一张脸,那是丁小慧的脸。她笑着问我。
我看到丁小慧,听到她柔软的声音,内心就有种冲动。我想闻到她身上阳光般的味道,我的小腹部有股火苗蹿起来,我多么希望能跳跃过去,把丁小慧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陶醉在她阳光的味道中。可丁小慧是那么的遥远。
我对她笑笑:“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她又笑着问我:“顾晨光,你昨天晚上叫什么呀?”
我不解地反问她:“我叫了吗?”
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我听到了你叫,十分大声的尖叫,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她满脸狐疑,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馄饨店里没有别人,只有宋汀兰一个人在吃馄饨,宋汀兰吃馄饨的样子十分优雅,她吃得很慢,没有一点声响。王胡子在关着店门,该到打烊的时候了。范梅妹不在,她不知道去哪里了。王胡子边关店门边说:“汀兰,你别着急,慢慢吃,没有关系的。”他边说话边看着对面亮着灯的顾玉莲家的楼。那里有琴声传来。王胡子把门关上了,他把街上的灯光以及顾玉莲家小楼里飘来的琴声阻隔在了外面。宋汀兰还在一个人吃着馄饨,王胡子坐在一个角落,欣赏着美妇宋汀兰的吃相。王胡子吞着口水,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他站起来,绕到宋汀兰的身后,他轻轻地靠近宋汀兰。宋汀兰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她还是慢条斯理地吃着馄饨,王记馄饨的味道实在是好极了,她要慢慢地品味。王胡子又吞下了一口口水,他吞这口口水时的声音很大,宋汀兰微微地回了一下头,王胡子就猛地抱住了她,色胆包天的王胡子口里喃喃地说:“汀兰,汀兰,我想你,想死你了……”宋汀兰用嘴巴在紧紧箍住自己胸脯的王胡子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王胡子惨叫了一声,松开了抱着宋汀兰的手。宋汀兰趁机跑到了门前,打开那扇关上的小门,夺路而逃。王胡子看着离去的宋汀兰,眼中冒着怒火,他吐出了两个字:“婊子!”宋汀兰吃的那碗馄饨还剩一半。王胡子抓起那个碗,往地上砸了下去,然后蹲下来,抱着自己的头呜呜地哭起来:“为什么漂亮女人都是别人的!”这时范梅妹出现了。她对着王胡子冷笑了一声说:“你就认命吧!”王胡子嚎叫着站起来,抓起了范梅妹的头发扯来扯去:“你们都是婊子,婊子!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肖爱红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情景。
他知道宋汀兰是个美人,尽管他没有见过她。他听王胡子说过宋汀兰在煤气中毒死亡前,经常很晚回来,在她回家之前,要在王胡子的馄饨店里吃上一碗馄饨后才回家。他还听王胡子说,在那些夜里,顾玉莲的楼里老是传来钢琴的声音。宋汀兰有一段时间老是在顾帆远不在家的时候和顾玉莲吵架。王胡子不知道他们吵什么,宋汀兰在他的馄饨店里吃馄饨时,王胡子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她却没露一点口风。肖爱红不知道王胡子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他是认定的,王胡子确实对宋汀兰产生过非分之想。
因为王胡子在向肖爱红讲宋汀兰时,老是赞叹宋汀兰的美丽,还咂巴着嘴,吞着口水。如果说肖爱红猜想的那种情景是真实的,那么,王胡子不但对宋汀兰仇恨杀了他们夫妻,而且对范梅妹的杀心也由来已久,那么,他为什么不连老太太顾玉莲和顾晨光也一块弄死呢?这里面或许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一老一少不在家,这给王胡子提供了更好的进入顾家的机会;另外一个原因是,王胡子应该也是个有想法的人,他知道宋汀兰和顾玉莲婆媳关系不和,就是有人怀疑谋杀,也不会怀疑到他王胡子身上,而会对顾玉莲产生怀疑。
肖爱红浑身的寒毛竖了起来。
王胡子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个狡诈的杀人凶手。
他在牡丹街的存在,对牡丹街的居民是个潜在的威胁,此时,他想的不是自己将要创作的恐怖小说了,而是要将一个杀人凶手绳之以法,他有些后怕。他妻子胡青云还在时,他经常和她去馄饨店吃馄饨。胡青云也是个美人,她也喜欢吃王胡子家的馄饨,她认为王胡子家的馄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馄饨。肖爱红不知道王胡子有没有对胡青云起过色心,他的确有些后怕。他想到了丁大伟,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和丁大伟说说,王胡子对丁小慧会不会起色心呢?只要他对谁起了色心,谁就有潜在的危险。
就在这时,肖爱红听到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他接了电话,听到了丁小慧的声音。听到丁小慧的声音,他的内心就有种愉悦,他的脸上又漾起了笑意。他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拿着手术刀。他用手术刀轻轻地在自己的脸上刮着。
丁小慧说:“爱红,你有没有睡一会儿?”
肖爱经说:“睡了,放心吧。”
“一定要休息好。昨天晚上你可一夜没有睡觉。”
“知道了,小慧,你也要注意休息。”
“爱红,刚才我看到顾晨光了。我问他昨天晚上为什么尖叫,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他做了个噩梦。”
“不对,他说他不知道自己尖叫过。”
“哦。”
“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我总感觉到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我想想。”
放下电话后,肖爱红放下了手术刀。他拿起一个小本本,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傻子顾晨光和王胡子一定有什么关系。
肖爱红写下这行字时他好像听到了尖叫声。
他给丁大伟拨了一个电话:“老丁,我是肖爱红呀……对。有点事想和你聊聊……哦,你也正好有事找我?现在没时间?要抽时间……那么晚上吧,稍晚点,我等你下班,好的……那就晚上老地方见。不见不散!”
我躺在床上,小腹下面的一团火燃烧着。我舔着丁小慧的内裤,想象着丁小慧正在和我交欢……一团火熄灭了,终于熄灭了。我犹如一条死狗,我此时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什么也没有想,这一刻是宁静的,幸福的,只有如此的字静才是巨大的幸福。因此,宁静是永远的,所有的声音都会消失。
瞎子不知道有没有悟出这一道理?
他要是悟出这个道理,会不会还坐在街旁听来往车辆和人流的声音?
是顾玉莲打破了我的宁静。
她回来了,我听到了她上楼的声音。
她的脚步声十分有节奏,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神经。
有很多车辆在这个雨季像她的脚步声一样向我临近,让我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