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莲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脸:“孩子,你应该原谅我,我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是为了你好。你现在也许恨我,但你以后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你父母亲是死了,死于十七年前的一次煤气中毒。他们的死,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孩子,你应该原谅我。”
我木然地看着顾玉莲,我要原谅她什么?或者恨她什么?
顾玉莲说完就转身走了。
她今天下楼梯的声音很轻。
我从床头底下摸出了那把钥匙,我是不是应该进入那个房间里去?不,在顾玉莲没有沉睡之前,我不会打开那个房间。我有种渴望,我渴望再从那窗户中掉下去,我渴望了解更多的东西。我相信我穿越那个黑洞之后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在这个夜晚,我还有种担心,那就是担心王胡子的馄饨店会不会着火。隐隐约约的,我感觉到那张血钞票在这个深夜里飘动着,那模糊的血脸也在深夜里飘动着,还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有许多火苗伴随着血钞票和血脸在牡丹街上蹿来蹿去,我似乎可以听见血钞票上血液流动的声音在窗外的大街上回荡。这个夜晚异常的沉闷。我希望雨下下来。这个夜晚要是下场雨,那么就可以阻止那张血钞票,阻止那些在牡丹街上蹿来蹿去的火苗。
我突然觉得肚子有些痛。
难道顾玉莲真的像瘌痢头说的那样在饭菜里下了毒?我的神经一下绷紧了。如果顾玉莲真的那样做了,我会死吗?死是怎么样的?刺激吗?快乐吗?我变得烦躁。我没有听到楼下电视的声音。我不知道顾玉莲在楼下干什么,她不会是在等着我死吧?
我的脑袋里十分混乱。
肚子的疼痛消失后,我还没有死。我又一次对瘌痢头产生了怀疑。如果说瘌痢头的话是骗我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挑拨我和顾玉莲的关系对他有什么好处?我睁着双眼,想着许多许多问题。深夜了,我还没有睡着,我的尿又憋得难受起来。
我在橘红色的光中走下了楼,我下楼的脚步很轻。顾玉莲已经不在客厅里看电视了,她卧室的门关着。她也许沉睡过去了。
我尿完尿,走到了顾玉莲房间的门口,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我在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听了会儿就放弃了,我本想证实一下瘌痢头的话的。我上了楼。我决定进那个房间里去。我不想在梦境中进入一个房间,我要在我清醒的时候进入那个房间。
我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我开了灯。
房间里的摆设和往常一样。
我来到窗户前,拉开了窗帘,我没有发现那张血钞票,它也许还在王胡子的抽屉里。我拉上了窗帘,我看着墙上的挂钟。我有种冲动,我想让那钟的指针重新走动起来,我不想让它永远停留在十二点整。我端来了一张椅子,我站在椅子上,双手伸向了那个挂钟。我刚接触到挂钟,双手就触电般的闪开了。这个挂钟有种巨大的排斥力,把我的手给震开了。
我看了看上面蒙着厚厚灰尘的挂钟,心里有点不舒服。
我又把手伸了过去。这一次,没感觉到什么阻力,就顺利地取下了挂钟。我把它翻过来,我要拧紧它的发条,让它重新走起来。我有些怀疑这个挂钟是不是坏的。事实证明它是好的。经过我的努力,它又“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我把挂钟挂回了原处。
我从椅子上下来,把椅子搬回了原处。
我满意地看着恢复了正常工作的挂钟,觉得这阴森森的房间里有了一种生气。我相信,我父母亲没有死之前,那个挂钟就和现在一样工作着。
干完了这件事,我想起了那个木箱,床底下的木箱,在我的梦中咯吱作响的木箱。我要拉出床底下的木箱,那个油着红漆的木箱。我要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趴在了地上,我的手伸了进去。床底下好像有冷风吹出来。我的手一下子冰凉,我似乎又听到了木箱咯吱的响声。我的手抓住了那个木箱,我拖了一下,很沉。我使了使劲,我一只手是拖不动它的,我得想个法子,否则我没有办法把它拖出来。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在房间里东张西望。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香气。我知道,这香气是从床上双人枕头下的玫瑰花上散发出来的。那朵枯萎的玫瑰花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散发出香气来迷惑我的灵魂。
灯突然灭了,我被黑暗笼住了。我的呼吸困难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女人的哭声从黑暗的深处传来,缥缈而又清晰。我的全身颤抖起来,我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一声连着一声的尖叫。
我不知道我的尖叫声顾玉莲听到没有。我不知道我在尖叫的时候,老鼠们四处奔逃的尖叫声是不是出现了,和我的尖叫声融合在一起。
直到我失去知觉,顾玉莲也没有出现。
肖爱红看着躺在一旁的丁小慧。
他的手放在丁小慧的背上,抚摸着丁小慧的皮肤。他又一次说:“多好的皮肤呀。”肖爱红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他们做完爱后,好像退潮的海滩,有点平静,他们都像海滩上留下的泡沫。丁小慧说:“你真的爱我吗?”
肖爱红还是抚摸着她细腻的皮肤说:“真的。”
丁小慧想问他胡青云到哪里去了,但她没问。她不在乎那个女人存在与否。她和自己没有关系。丁小慧想,自己只要能经常和肖爱红在一起就可以了,她不在乎什么名分和婚姻的关系。她不认为那一纸婚书能承诺和保证什么。
丁小慧爬起来,用胳膊勾住肖爱红的脖子,轻轻吻了一下肖爱红的嘴唇。肖爱红的嘴唇有些烫人。
她轻轻地说:“我爱你!”
肖爱红搂住了她的腰肢:“如果我们永远这样有多好。”
丁小慧说:“只要你愿意,我就永远和你在一起。”
肖爱红说:“可一切是那么容易消逝,包括生命。”
丁小慧说:“哪怕活着一天,我也爱你一天。可是——”
肖爱红用鼻子碰了碰丁小慧的鼻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在想我妻子胡青云?”
丁小慧点了点头。
肖爱红笑了:“其实,她离开我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她去了美国。她的姑妈在美国,你也知道。我现在住的这栋楼,就是她姑妈留给她的。她姑妈死了,她就去美国继承遗产了。她要我和她一起出去,我没答应她。我出国能有什么用?我的读者在中国,我的根也在中国。她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唉,不说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丁小慧紧紧地搂住了肖爱红的脖子,肖爱红感觉到有一条蛇缠住了自己的脖子,让他想起墙上挂的斯蒂芬·金手中的那条蛇。他有些透不过气来,空气沉闷极了。肖爱红也死死抱住了丁小慧,他心里喊了一声:“青云——”
丁小慧自然没听到他内心的那声呼唤,丁小慧想,此时,就是和肖爱红死在一起,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尖叫的声音。
好像是一个人在黑夜的荒野被追杀时发出的尖叫,他们听到尖叫声后就相应松开了手。
“是顾晨光的声音。那个傻子,他又怎么啦?”肖爱红说。
“不知道。”丁小慧怔在那里,她好像在分辨尖叫声的方位。
尖叫声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他们穿好了衣服后,肖爱红把丁小慧领到了他的书房,肖爱红的书房里有股印度香的味道。他写作时,要点燃印度香。印度香的功能是消毒提神。肖爱红在这个夜里拉开了窗帘,对面楼上的那个房间一片漆黑。肖爱红指了指那个房间说:“顾晨光的尖叫声好像是从那个房间里发出来的,就是他父母亲住过的那个房间。”
“他会不会有什么事?”丁小慧说。她说话的声音很轻。
肖爱红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搂住了她:“别害怕,有我呢。”
丁小慧说:“你还是把窗帘拉上吧。”
肖爱红拉上了窗帘,他抱住了丁小慧。丁小慧这时说:“我想回家。”
肖爱红说:“好吧,我送你。”
肖爱红刚把丁小慧送出门,他们就看到了对面王胡子馄饨店的大火。王记馄饨店的大火烧红了肖爱红的双眼。他看着那大火,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任何的行动,他像是在观看一场电影。丁小慧倒是惊叫了一声:“天哪——”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消防车的警报声,还有从王胡子馄饨店的大火中传来的嘈杂的声音。他们还看到王胡子在拼命地张罗着救火,他的老婆范梅妹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哭泣。这场大火对王胡子夫妻俩来说,是一场灾难。
我进入了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我是个溺水的人,我的尖叫声不会吸引任何人来救我,连从小把我养育大的顾玉莲也没有来救我。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最亲的人,但现在,她是最让我恐惧的人。她不但不会来救我,还有可能像瘌痢头说的那样要杀了我。
我窒息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双手在黑暗中飞舞。我什么也抓不住,哪怕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黑暗中死一般寂静,挂钟的滴答声也被寂静吞没了。我的没顶之灾难道真的是中了顾玉莲在饭菜里下的毒?可她也吃了那些饭菜。难怪她穿上了那么鲜艳的旗袍,就是为了要和我同归于尽吗?
就在我觉得将要死去时,我看到了一股橘红色的光,那缥缈的歌声从橘红色的光中传来,我跟随着歌声朝橘红色的光飘去。我的呼吸渐渐地平和起来,我惊讶地看见了一个情景。
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宋汀兰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我知道那孩子就是我。孩子的目光有些锐利,在宋汀兰和她对面站着的老女人身上爬来爬去。那个老女人就是顾玉莲。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白掉。我看到宋汀兰和顾玉莲在争吵着什么,我听不到声音,我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她们吵得很厉害,如果宋汀兰手上没有抱着孩子,我很难预料她们会不会扭打在一起。宋汀兰吵了一会儿后,就退让了,显然,她很生气。她气呼呼地抱着孩子上楼去了。我看见顾玉莲站在那里,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样子。她的眼中充满了怨毒的光芒。她喃喃地说了声什么,然后朝厨房里走去。我跟在了她的身后。厨房里的炉子上熬着中药,我看见顾玉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她打开了纸包。那是一些白色的粉末。她往门口看了看,然后就往药罐里倒进了一些白色的粉末。我看到这个情景,怵然心惊。我想去制止顾玉莲,但我是空气一般的东西。
我无法阻止她。我没有一点力量。顾玉莲往碗里倒了中药,然后朝楼上端去,我心里焦急万分。我不能让宋汀兰喝下那碗中药。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好像有人在哭泣,是的,有人在哭泣。
是谁在黑暗中哭泣?
是我母亲宋汀兰抑或是别的女人。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我是黑暗中的一个溺水的人,沉重的水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甚至想尖叫都叫不出声来,我想,这种感觉也许就是死亡的前奏。我没有力气了,我静静地待在黑暗中,我等待死亡的来临。我要在我死前的一瞬间,看清死神的面孔,我不希望死神像传说中的那样狰狞可怕,我希望他是美丽的。
我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顾玉莲还是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她平静地坐在床沿上,干枯的双手合在一起。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很祥和,不像我见到的那样充满怨恨和扭曲。她看了看我,微笑着说:“孩子,你醒了?你吓死我了,你说了一个晚上的胡话。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孩子,你在胡思乱想呀。”
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她的。
我没有忘记她和我母亲宋汀兰吵架的情景,我更不会忘记她往药罐里放白色粉末的情景。她放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我多少相信了瘌痢头所说的话。我不相信那是在梦中,那好像是真实场景的重现,为什么我要进入那个房间或者掉下窗户后,才能够进入一些真实的场景中?这是个谜。我不会把我所见到的东西告诉顾玉莲,我对她终于有了本能的提防。她昨天晚上没有在饭菜里下毒,并不证明她在往后的日子里不会对我下毒。
我已经活在了危险之中。
顾玉莲见我不说话,又接着说:“今天凌晨,王胡子馄饨店被火烧了——”
“啊——”我睁大了眼睛。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又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