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里的祖母
那说过要来救我的人此时在哪里,我不得而知。我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只有山谷里河水的咆哮声和滚石的巨响提醒着我还活着。我还是时不时大声地呼救,希望有人能够听见。可是没有人回应我。
时间仿佛被黑暗冻结。
我不知道这个夜晚会有多长,我还能不能等到天亮。但有一点,我十分清楚,老板娘他们是绝对不会在这个黑夜里来救我的了。
我长长地叹息。
为自己叹息。
落寞而又无奈。
就在这时,我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那么轻,那么柔和……我的心颤抖起来,那是我祖母的声音,我真切地听到了。
她在对我说:“闽儿,你不会有事的,我在保护着你呢!”
我突然有流泪的冲动,可我眼睛里流不出泪,只有血在循环。
我仿佛看到祖母正坐在云端里,双手合十,慈祥地朝我微笑。
祖母过世多年了,可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她只是到世界的另一边去居住了,我在梦中通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甬道,就可以在甬道的尽头找到她。我会发现,甬道的尽头十分明亮,祖母就端坐在云端里,朝我微笑。
祖母的微笑是我内心世界最圣洁的微笑。
想起祖母的微笑,我的内心就会平静。她的微笑无数次消解了我生存中的困难和心灵的苦难与煎熬。
祖母死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年部队正好搞演习。我回部队后的第一天就打了个电话回家里,父亲告诉我,祖母一个月前去了!我大哭,我记得一个月前我做过祖母去世的梦,可我没有想到祖母会真的离开,我一直认为梦是相反的。我马上就请了个假,回到了老家。祖母埋在爷爷的旁边。我看着一个个新坟和一个老坟相依在一起,我跪下了,号啕大哭!祖母死之前我没有见她一面是我一生的痛!想起来,我的喉咙就会被什么东西堵住,异常的难受。
我的祖母是我一生的守护神。我是她带大的,她给了我精神上的依靠。她那年无疾而终。她吃了几十年的素,信了几十年的佛,她死后,老家人都把她当成了菩萨。她在我心中也是个菩萨!听我弟弟讲,那天中午,她自己做完了午饭,还挑了两桶水回家,就坐在大厅里的藤椅上,对我弟弟说:“我要走了,很多菩萨要来接我。”她要我弟弟通知我,可是我那时正在参加部队的演习,根本就通知不到我。
祖母一生坎坷,但是她善良无私正直,连我当土匪的堂伯也说她是好人。村里人都鄙视我堂伯,祖母却从来没有鄙视过他。祖母的名字叫“王太阳”,她的确像太阳一样,一直照耀着我。
其实我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我只能感觉到祖母的存在,她总会在我危难的时候出现,也许她真的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我想起了以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比如我还在汕头的部队的时候,有次要到广州出差。头天晚上,我梦见了祖母,她端坐在云端里,微笑地对我说:“闽儿,明天你不要去了,记住奶奶的话,明天一定不要去!”说完,祖母就消失了。我醒过来后,一直在思考祖母的话,我相信冥冥中有种强大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的命运。最后,我听从了祖母在梦中和我说的话,第二天一早就去汽车站改签了车票,推迟了一天出差。到了晚上,我在新闻里看到,我本来要乘坐的那辆长途汽车出了事故,车翻到了山沟里,死伤了不少人。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次。
现在,我被埋在了废墟里,我想起了祖母王太阳,她还会庇护我吗?
我轻轻地说:“奶奶,我知道,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如果你保护不了我,那也是我命该绝,我终于可以去看你了,和你一起去走过漫长的道路,像我童年时你带我去山上的庙里一样。”
我在云端里微笑的祖母!
蚂蚁
这个世界上,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我的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说出来会让我脸红,所以我基本上不会告诉别人这个秘密,除非是我最亲近的人。如今,我可能将把这个秘密带到地狱里去。假使我右手的手背没有产生那种奇怪的痒,我还不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秘密。
我感觉有只细小的虫子在我手背上爬,那是蚂蚁吗?
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用说是手背上的虫子,我无法用左手去抓住那只虫子,我的左手被碎物压住了,根本就抽不出来。
无论是痒还是疼痛,我都必须忍耐,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要命的是我想到了蚂蚁。
我什么也不怕,就是害怕蚂蚁。
这就是我内心的那个不能示人的秘密。
我为什么害怕蚂蚁?这或许和童年的一次经历有关。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阳光散发出惨白的光芒,我被一个比我大的孩子带到了山上的一个乱坟坡,那里有散落的白森森的骷髅头。大孩子和我在一个晚上看到了山上的鬼火,他对我说,那是磷火,不是鬼火。他还说,山上的那个乱坟坡上有很多死人骨头和骷髅头,磷火就是从它们身上发出的。为了证实他的说法,他就在那个正午把我带上了山。大孩子用一根竹子从某个角落挑起了一个骷髅头,大笑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说:“你看到了吗,这个东西到了晚上就会变成鬼火。”我木然地看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骷髅头,觉得浑身奇痒无比。他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了恐惧,就说:“你害怕了?骷髅头有什么可怕的!”我摇了摇头,喃喃地说:“我……我不怕。”他把骷髅头扔在了野草丛中,盯着我说:“你看你,都吓傻了,还嘴硬说不怕!”那时,我真的没有害怕骷髅头,而是对爬在骷髅头上的那些大黑蚂蚁产生了恐惧。我没有告诉他我害怕蚂蚁,否则他会嘲笑我一辈子的。那个晚上,我就梦见自己变成了骷髅头,很多大黑蚂蚁在我眼窟窿和嘴巴里爬进爬出,我还听到了蚂蚁肆无忌惮的尖利的叫声……
我的确害怕蚂蚁,只要看到蚂蚁,我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抽紧,浑身起鸡皮疙瘩。
如果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那么血性的兄弟,他们一定会笑痛肚子,然后说:“你他妈的蒙谁呀,你可以提着刀把去砍人,还会害怕一只蚂蚁?”
的确,我在某些时候异常的勇敢,比如在街上看到歹徒行凶,我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我的大腿上有一道刀疤,那就是见证。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在广东兴宁的空军部队工作,一个晚上,我送两个客人到汽车站。客人上车后,我就准备回部队。在汽车站门口,我看见两个年轻人在打一个中年人。我走过去,听看热闹的人说,那两个年轻人是烂崽,他们强行拉中年人坐他的摩托车,中年人不干,他们就对他拳打脚踢。听完以后,一股热血冲上我的脑门,我对着那两个烂崽大喝一声:“你们给我住手!”他们果然停住了手,中年人赶紧奔逃而去。我以为他们会就此罢休,我们各走各的路,可没想到,他们俩像饿狼般朝我扑来,嘴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我仓促应战,和他们打了起来。说实话,这俩烂崽还真不是我的对手,很快就被我打趴下了。我想这下我应该可以走了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突然来了好几个人,他们的手上都操着刀。我想,这下我跑不脱了,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们干了!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我还手无寸铁。结果我的大腿上中了一刀,要不是那个逃走的中年人叫来警察,说不定我身上还会多中几刀。
被砍一刀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可如果有人捉一只蚂蚁放在我身上,我会惊声尖叫!
丢人呀!一个大男人还怕蚂蚁!
我的手背还是痒痒的,那真的是蚂蚁吗?
我叹了口气,纵使真的是蚂蚁在我手背上爬,又能怎么样呢?你就把自己当成一具死尸吧,死尸难道还会怕蚂蚁吗?人死了,一切都不会怕了,只有活着才会有恐惧。
我在黑暗的废墟中忍耐着一切折磨。
渐渐地,我已经感觉不到蚂蚁的存在了。
我想,我是不是又一次战胜了自己?
每个人都有弱点,而在特定的场合中,弱点和优点都会变得无关紧要。
黑夜中变白的头发
疼痛之中,我又听到了余震的轰响,我所处的地方吱嘎作响,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山谷。我的牙齿打着冷颤。我又一次想到了妻子娉,她是不是和我一样,在痛苦中不能入眠?
她忧伤的眼神像把锋利的刀子,割着我的心脏。
我的心脏变得支离破碎。
我承认,我不是个称职的丈夫。尽管我爱她,可我总是不经意地伤害到她。
比如醉酒。
我嗜酒,酒是什么,它为什么能够让我迷失自己?
每次醉酒回家,对她来说就是灾难。
我不清楚我醉酒后的样子有多么丑恶。娉多次在我酒醒后对我说,应该把我醉酒后的丑态拍下来,让我自己看看是多么的令人厌恶!因为醉酒,她总是被我折磨得不能安睡,身心都受到伤害。我会朝她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尽管我从不动手打人,可我疯狂的闹腾哪个女人都不可能受得了。
那是我的恶行!
每醉一次酒,她就会变得十分憔悴。
某天清晨起来,娉发现自己有了白发。年纪轻轻就有了白发,这是令人伤怀的事情。她表情沮丧地让我给她拔掉白头发。给她拔白头发时,她会轻轻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长白头发吗?”
我说:“不知道。”
她又轻轻地说:“都是你害的。你总是喝醉,总是让我睡不好觉,让我生气,我能不长白头发吗?”
我也会为她心酸,想想她工作那么辛苦,还要忍受我的折磨。我就想,我真不是人。
我总是忏悔,却总是屡教不改。
我在伤害和忏悔中不能自拔。
如果说酒是魔鬼,那真冤枉了它,它真的是好东西。魔鬼是在我的心里,我没有力量驱赶它。
我有罪!
而她总是忍耐着,告诫我,就是为了身体,也不能再喝了!是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体越来越虚,不像年轻时那么强壮了。年轻时,我熬上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有一点问题。可现在,只要熬一个通宵,我就力不从心了。谁又能和岁月抗衡?
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夜晚,她是否获得了我被埋的消息?我宁愿她不知道。那样她会认为我没事,认为我在喝酒。可她打我的电话不通,她会怎么想?无论怎么样,对她而言,这同样是个难熬的漫漫长夜。
在这个无情的夜里,有多少黑发会在她的头顶慢慢变白?
她离我那么远,她知道我的事情后又能怎么样呢?
我来四川时,她甚至不知道介绍我到鑫海山庄来的战友易延端的电话,还有其他联系方式,我上海的其他朋友也不知道。我后悔这次离开她和女儿远行,真的后悔。
后悔又有什么用,一切伤痛都是我带给她的。
我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大吼了一声,那是困兽般无奈而又悲怆的吼声!
尿水
我体内的水分在渐渐地流失。
我就像一尾等待风干的鱼。
我变得奄奄一息。在焦渴中等待天亮。外面的天空下起了大雨,我听到了雨点打在废墟上的声音。我口渴得要命,嗓子眼冒着火。那些雨水却没有从废墟的缝隙中漏下来,滋润一下我干涸的嘴唇。
我的嘴唇起了一层厚厚的泡,张开嘴都觉得沉重。
左脸上的伤口还在冒着血,我想喝自己的血,可是我的手够不到脸,我无法让血打湿我的嘴唇。
我焦渴得难以忍受。
雨水在外面洋洋洒洒,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心情异常复杂。等待的时间越长,我心中艰难树立起来的希望就越来越濒临破灭。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觉得饥饿,只是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嘴巴已经被口腔里渗出的黏液黏住了,我也不想张开嘴巴了。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天亮。我想,只要我熬到天亮,就会有获救的希望,山庄的老板娘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不会放弃我的。
我突然觉得我的膀胱涨得难受。
这是我被埋后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我想撒尿。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在西北当兵时的事情。有个战士在戈壁滩上迷了路,他水壶里的水喝干后,就是靠着喝自己的尿,艰难地等到了前去找他的战友。我也知道,尿是很干净的,无菌的,完全可以饮用的。
对呀,我不能浪费自己的尿呀,应该喝自己的尿,这样或许可以补充我身体流失的水分——因为疼痛,我出的汗太多了。但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如何才能喝到自己的尿?
我的身体根本就动弹不了,唯一能活动的右手也被不断余震中落下的碎块所限制,就算我的手能够接到尿,也不能到达我的嘴巴,就和我想用左脸流出来的血打湿自己的嘴唇一样无能为力。
绝望!
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让那泡宝贵的尿撒了出来。尿水滚烫滚烫的,在我的裤裆里肆意浸漫。尿水漫到我左胯部的伤口时,尿水中的盐分让伤口疼痛起来,剧烈的疼痛使我又冒出了一身冷汗,我身体内的水分又一次流失了。此时,我体内的任何一点水分都是那么的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