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在另一个山坡上,老人牵它出去放牧。老人看牛吃饱了躺在山坡上倒嚼,他就去解了个手。一回头,他看到小牛牯背翻了过来,四脚朝天乱蹬。牛的嘴里吐出夹杂着青草的白沫,牛泪一直流着,牛发出凄凉的叫声:“哞——”他吓坏了。他跑回村里,叫来了生产队长。那时已是黄昏了,生产队长说:“不好,牛中毒了!”他赶紧对老人说:“喜贵,你赶快去镇上请兽医,快去!”
老人不顾一切地朝镇上奔去。
他心急如焚,牛要是死了,他会一辈子不安心的。从曲柳村到镇上有二十多里的山路。他在山路上狂奔,路人说:“这人走那么急,不是奔丧吧。”
等他来到公社,天已经黑透了。
他来到了兽医站,找到了站长。那时候兽医站站长是个很热情并真正是为人民服务的人,大家都叫他“老黄”。老黄一看王喜贵进来了,忙问:“喜贵,出什么事了?”整个公社里,谁都认识他老黄。王喜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不好了。”老黄给他倒了一杯水,“喜贵,慢慢说,慢慢说。”王喜贵喝了口水,缓了口气说:“我们生产队的那头黄牛牯中毒了。”老黄一听,脸色马上变了,他知道肯定是牛牯吃错了毒草,如果不及时抢救会十分危险。老黄背上药箱,拿起手电,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老自行车,飞快地赶往曲柳村。临走时,他对王喜贵说:“喜贵,你先在我家吃饭,吃完饭你再回去,我先走了。”
王喜贵哪吃得下呀,他跟在老黄的自行车后面跑了起来。
老黄想带他的,但山路小,根本就带不了人,有时还得下车扛着自行车走。
刚开始的时候,王喜贵和老黄还能保持一段距离,但时间一长,王喜贵就看不到老黄了。
王喜贵在奔跑。
先不说王喜贵,先说老黄骑着自行车到曲柳村,村口的那块晒谷坪上围满了人,人们举着火把。
“老黄来了,老黄来了。”人们欣喜地说,老黄来了,就意味着牛牯有救了。
生产队长马上让人让开一条路,老黄二话不说,走到了牛跟前,翻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牛的眼皮,然后说:“拿一盆地瓜粉水来。”很快地,一盆地瓜粉调成的水送到了老黄的手中,老黄把水放在边上。他让两个青壮汉子把牛头扳住,然后拿起一个尖口的竹筒,在盆里盛了一盆地瓜粉水,撬开牛牯的嘴巴,往里面灌。不一会儿,一盆地瓜粉水就灌进牛肚子里去了。
“没事吧,老黄?”生产队长焦急地问。
老黄没有说话,他打开药箱,拿出一包白色粉末状的药放在竹筒里,加上水摇匀,然后又给牛灌了下去。
老黄注视着牛。
大家也注视着牛。
有个二流子模样的人说:“我看这牛是不行了,干脆杀了分点牛肉吃算了!”
生产队长对他怒喝道:“混账!”
那小子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再不敢说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突然,那牛翻了一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吐出一摊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地瓜粉水,有草,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吐完之后,牛长哞了一声。
大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牛被救回来了。
生产队长十分高兴。他要留老黄吃饭。老黄推却:“不了,不了,我得赶回去!”生产队长让一个青年抢过了他的自行车,夺过了他的药箱,说:“天都那么晚了,别回去了,晚上住在我家,我让老婆鸡都杀好了,等着你来呢!走,喝两杯去!”
老黄十分无奈,只好客随主便。
生产队长和老黄还有生产队干部喝酒喝到酣处,老黄突然说:“喜贵不知回来没有?”生产队长说:“对呀,喜贵不知回来没有。”他马上让生产队的保管去喜贵家看看。保管来到了喜贵家,看到喜贵的儿子正在给那头救活过来的牛喂食。保管问:“你爹没回来吧?”喜贵的儿子也是老实人,他只顾喂牛,没在意父亲有没有回来,他马上说:“没有哇!”
保管就回去向生产队长回了话。
老黄说:“不对劲呀,他该回来了,我们一起出来的。他没有手电,也没有火把,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走夜路,会不会出什么事?我看还是派几个人去找找。”
生产队长马上派出了几个人和喜贵的儿子一起去找习惯。
结果,在一个山崖下找到了失足落下山崖的王喜贵。王喜贵跌断了腿,正往山上挪呢。他看到来找的人,第一句话就问:“牛救过来了没有?”其中一人说:“王喜贵呀,你命都快没了还管牛鸟事!”王喜贵不管他,还是问:“牛救过来没有?”他儿子说:“救活了。”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老牛的喘息一天天沉重起来,天愈来愈冷了。老人心痛哪。他在一个深夜里,被冻醒了。已经阴霾了几天的天空飘起了雪花。老人一出门,就看到漫天大雪纷飞。老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在寒冷中喘着气,他的胸口闷极了。
他点了盏马灯,朝杂物房走去。他一开门,看到老牛半蹲在那里,头高高地仰着,它像老人一样流着鼻涕,长长的黏糊糊的鼻涕拖到了地上,那是两条清亮的线。老人的心抽紧了。
老牛看到老人,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它还没站起来就瘫倒在地上。它又一次试图站起来,还是像刚才那样,没站起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老人的泪水流淌出来,老牛终于瘫倒了。
他马上回到房间里,抱出自己那床破旧的棉絮,盖在了老牛的身上。他抚摸着老牛的头。屋子外面雪花儿在飘。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的儿子起床之后来到了杂物房。为了让老人安心,他每天都会早早地来到杂物房料理老牛。他一推开门,呆了。老牛在无声地流着泪,老人伏在牛身上,他的身子已经冻僵了。那盏马灯还没有熄灭,像是老人为自己点燃的长明灯。
很多人来了,黑子也来了。
他看着人们把冻死的老人抬了出来。老人的脸是安详的,没有一丝痛苦。他永远是那么弱小,他死得和他活着一样,无声无息。
埋葬了老人之后,老牛的末日也到了。
它没有挨过这个冬天,但它不是老死的,而是被杀害的。生产队长让人把老牛弄到了村头晒谷坪的雪地里。老牛已经彻底瘫了,它无言地望着这个白色的世界。那些雪披的山林,好像是给老人戴孝。老牛在那雪地里没有挣扎,它在等着人们的屠杀。
“要屠牛啦!”
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来到了晒谷坪上看杀牛。黑子也来了。他本以为牛会自然老死,在它死后,会把它和老人王喜贵埋在一起,可没想到村干部决定把牛杀了,各家各户分点牛肉吃,那张老牛皮还可以换了鞋钱喝酒。
生产队长找了个力气大的人,提了把大斧子来到了晒谷坪上。生产队长说:“小孩子都回去,杀牛不能看,你们看了会做到噩梦的!”孩子们流着鼻涕,一个个嘻嘻笑,看来他们根本就不怕做噩梦。
黑子在心里说:“生产队长,你手下留情吧。别杀老牛,让它自己静静地离去吧。”黑子看着被雪覆盖的翻犁过的田野,一种凄婉的歌声穿过了他的心灵。他总是没有办法阻止死亡的发生,这让他觉得无奈而脆弱。
他听到了赤毛婆婆念经文的声音。
那声音神秘而悠远。
他相信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赤毛婆婆内心的声音,那个不知活了多久,一心向佛吃素的老婆婆的内心有种持久的力量,让黑子战栗。
老牛似乎知道自己要被杀了,它突然“哞——”了一声。那叫声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似乎在喊:“谁来救我!”没有谁会回答它,天不会回答它,地也不会回答它。它此时肯定比衣着单薄的黑子还寒冷。它的寒冷是来自生命深处的。老牛的泪水无声地淌下,那双眼睛让黑子想到即将被扑灭的两团冰冷的火焰。
生产队长用一块破布蒙住了老牛的眼睛。
这是多么虚伪的举动,既要把它杀害,要吃它鲜美的肉,还会怕那双眼睛,流泪的眼睛。黑子对生产队长有了一种憎恶的感觉。
那人举起了大斧,朝牛头的中间狠狠地劈了下去。
“哇——”
一个孩子吓哭了,黑子过去抱起了那个孩子,朝村里走去。
那天晚上,黑子家也分到了一块牛肉。撑船佬吃得津津有味。黑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那晚什么也没吃。他心想,要是让老人王喜贵知道了老牛的结局,他会安宁吗?他的灵魂就在天空中,俯视着曲柳村的人呢。那个晚上,也有一个人和黑子一样没吃牛肉,那就是王喜贵的儿子。
第二年春天,生产队又买了一条小牛犊。小牛犊交给了老实巴交的王喜贵的儿子饲养。黑子看到王喜贵的儿子牵着牛走向阳光灿烂的如茵草坡时,心中就会响起那支凄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