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涛走进曲柳村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他全身都被雨水打湿。雨水在他的眼镜片上滑落。他看到迷茫而破旧的曲柳村。
他碰到了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村民。
他问道:“老乡,大队部往哪里走?”
村民打量着落寞的朱碧涛,心想,这人的脸怎么那么白?村民问:“你是外乡人?”朱碧涛点了点头。村民说:“你跟我来吧。”朱碧涛跟在村民后面,他看到村民卷起的裤管下露出青筋暴起的黝黑的腿肚子,村民的大脚板在湿漉漉的村道上吧唧吧唧地响。
村民领着朱碧涛来到了李家祠堂门口,往里一指,对朱碧涛说:“就在这里,你自己进去吧。”
朱碧涛看着李家祠堂,犹豫了一下。
村民看他迟疑的样子,就进去了。村民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位打着油纸伞、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的青年汉子。
村民走到朱碧涛面前,对他说:“我告诉你,这就是大队文书王松国。有什么事找他就行了,他也管事。”
王松国说:“你进来吧。”
祠堂里有几个大队干部正围在一处打扑克牌。
文书把朱碧涛领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面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个领导模样的人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朱碧涛。朱碧涛觉得挺冷,哆嗦了一下。
文书站在领导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领导打牌。
朱碧涛被冷落在一边。
他站在那里等待着领导的发落。他的眼镜片上还有水珠,他眼中的领导十分迷离。
好不容易领导打完了牌,这一局看来他是赢了,脸上有了喜色。他转过脸,问王松国:“你刚才说什么?”
文书小声地说了几句。
领导站起来,踱到朱碧涛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湿漉漉的朱碧涛一遍,说:“你就是省城里来的右派朱碧涛?”
朱碧涛平视着领导,不亢不卑地说:“是的。”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上面早就交代过了,对你要好好改造。”领导说,“文书,你把他带到第二生产队,让他们给他找一间空屋先住下吧。今天下雨,就不开他的批斗会了,等天晴了再说吧。”
文书点点头,“好的。”
“走吧!”文书向朱碧涛说。
朱碧涛就和文书一起走出了祠堂。领导大声地冲着他们的背影说:“文书,找个人帮他垒个灶,油盐柴米给他准备好!”
朱碧涛心里抖动了一下。
雨一直下着,整个曲柳村弥漫着一股股腐朽糜烂的气味,雨一连下了好几天。黑子听人说,老这样下雨只要用一种办法就可以使雨停下来,那就是拿一顶斗笠在雨中烧了。他一直想把家里的斗笠拿出去烧了,但又不敢,母亲会教训他,因为一顶斗笠要好几毛钱呢。
少年黑子这年的身体长得特别快,一不小心就长高了,而且喉结也起了变化,说话的声音也变成公鸭嗓,但他还是那么瘦。
黑子披起蓑衣,挑起水桶到河边去挑水,挑完自家的水还要帮助赤毛婆婆挑水,哑巴大叔死后,哑巴大叔生前的活就由他接了。他还没走出村口,就碰到了从雨中跑来的王春洪。
“王春洪,你怎么连斗笠都不戴一顶,雨水会淋病你的。”黑子对他说。
王春洪站在黑子面前,“没事,我习惯了,你什么时候见我戴过斗笠披过蓑衣?我的身体好得很哪!”
为了证明他身体好,他还使劲地拍了拍胸脯!
黑子说:“你小心点,身体再好也不是钢铸的。”
王春洪说:“你知道吗,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大右派。”
黑子问:“你听谁说的?”
王春洪说:“还用听谁说,我亲眼看到的,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那个生产队放杂物的旧牛棚里。”
黑子说:“那旧屋子又漏雨墙又破,也能住人?”
王春洪说:“是大队支书安排的。”
黑子说:“我挑完水你就带我去看看。”
王春洪说:“好的,我在家里等着你。”
黑子说:“行,我到时叫你。”
挑完水,黑子就来到了王春洪的家门口。王春洪早在家里等他了。黑子在外面叫了一声,王春洪就跑了出来。王春洪的母亲说:“春洪,早点回来吃晚饭。”王春洪“哎”地答应了一声。
他们来到了那个旧牛棚。
旧牛棚其实就是之前孤儿王其祥住的那间泥屋。王其祥死后,这间泥屋就被生产队用来当牛棚,因为这泥屋的墙壁有几处裂缝,屋顶又漏雨,生产队长怕那墙壁突然倒塌了砸死耕牛,耕牛可是金贵的东西,所以后来又把它改成了堆放打谷机等农具的杂物房。
“这样的房子也可以住人?”黑子嘟哝着。
他们透过泥屋破旧的门缝,看到里面的情景。屋子的一角还堆放着两台打谷机,另一角放着一张小床。朱碧涛在用一个搪瓷脸盆接漏下的雨水。雨水掉在脸盆上发出悦耳的声响。朱碧涛在看一本很厚很厚的书,他嘴巴里叽叽咕咕的,说着黑子他们听不懂的话。朱碧涛的头梳成小坟头,挺好看。他穿的是一件灰色的咔叽布的中山装,中山装的上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
朱碧涛在泥屋里专注读书的样子让黑子吃惊。他们还看到了一件古怪的东西,那东西好像是金属制成的,通体发出一种亮光。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许多年后,黑子才知道那就是西洋乐器萨克斯风。
不久,黑子就迷上了从那古怪东西里发出的声音。
天一放晴,曲柳村的广播里传来了文书王松国的叫声:“广大社员听好了,广大社员听好了。大家到中学的操场上开批判大会。”
“又要开批判大会。”黑子说,他知道一开批判大会,学校就会停课。
果然,课刚上到一半,老师就说,课就上到这里,大家到操场上集合,参加批判大会。
曲柳村的人纷纷涌向中学校的操场。人们不得不来,如果谁没到,那是要扣工分的。那年头,开批判会像家常便饭,大家都习惯了。人们嘻嘻哈哈地到场之后,右派分子朱碧涛就被押上了学校的土台子。
朱碧涛头戴高高的纸帽子,纸帽子写着:“反动右派朱碧涛”。
朱碧涛的双手被反绑着。
他的胸前挂着一块沉重的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打倒右派分子朱碧涛”。
主持批斗大会的是大队支书丘火木。
丘火木大呼口号:“毛主席万岁!”
会场上潮水般的喊声:“毛主席万岁!”
丘火木又大呼口号:“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会场上潮水般的喊声:“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呼完口号。丘火木队朱碧涛呵斥道:“朱碧涛,你认不认罪!”
朱碧涛说:“我认罪,我认罪!”
丘火木大声说:“右派朱碧涛,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
朱碧涛说:“我交代,我坦白交代!”
台下群众有人大声说:“说话大声一点,我们听不见。”
朱碧涛的声音突然提高,他的声音让曲柳村的人吓了一跳,这个右派的声音竟然那么嘹亮那么好听,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新闻的那个男播音员的声音一模一样。只见朱碧涛抬起了头,他的眼镜片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刺目的光芒,他用播音员一样的语气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说:“我叫朱碧涛,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毕业于北京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到俄国留学,解放后在北京外交部当翻译。我平时不注意思想建设,和苏修混在一起,做了许多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情。领导后来把我下放到省城的一个工厂劳动,没想到我又辜负了人民的期望,在工厂里不好好劳动,还里通外国,给苏修写信。我该死,我认罪。人民群众在我身上踏上一万脚我也心甘情愿。我一定要洗心革面,向广大的人民群众学习,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再教育……”
朱碧涛一说就说了半个多钟头。
曲柳村的群众像是听了一场动听的演讲,根本就不是在听他认罪。文书王松国眼睛都直了。其实,群众从来没有在现场听过这么标准的普通话。
朱碧涛的话音一落,竟有人劈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这一鼓掌就坏了事。
只见丘火木霍地站起来,怒目圆睁,他大吼道:“谁在鼓掌!谁为反革命右派鼓掌!民兵呢,把鼓掌的人抓起来批斗!”
民兵去人群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鼓掌的人。
丘火木气坏了。
他把矛头指向了朱碧涛,这右派还挺狡猾的嘛。他本来想,批斗批斗,游游街算了,没想到弄出鼓掌的事来,他的面子挂不住了。这事要是传到公社,还不撤了他的职,说不定还要查办他批斗他呢。想到这里,他的头皮就有些发麻。
他要把批斗会升级。
丘火木大声说:“朱碧涛认罪彻不彻底?”
群众纷纷说:“不彻底!”
谁都怕被抓去批斗,何苦呢,支书说东就东,说西就是西吧,不要惹麻烦为妙。什么正义,什么公理,他们不会去管那么多,也懒得去分辨。
黑子一听群众的“不彻底”,心里就哀叫了一声,朱碧涛完了。果然,丘火木下令把朱碧涛吊在了土台子边上的一棵大桉树上。
“吊得太高了,放低一点。”丘火木说。
民兵营长就把朱碧涛放低了一点。
丘火木说:“社员们教育教育这个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
他的话音刚落,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就跳了过去,对着朱碧涛像打沙袋一样打起来,边打边说:“让你不好好认罪!让你不好好认罪!”
朱碧涛说:“大伙先别打。”
一个年轻人问他:“为什么?”
朱碧涛说:“把我眼镜取下来放在一边,你们再打吧。”
“不答应!”那个年轻人说,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朱碧涛被打得整个脸扭曲起来,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叫声来。
这时,文书王松国过去取下了朱碧涛的眼镜。
朱碧涛很感激地看了文书王松国一眼。
那几个年轻人好像是捡到了一个大便宜,越打越重,朱碧涛在半空中被击打得晃来晃去,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出来。
人们无言地看着这场面。
黑子的心在颤抖。
文书在支书的耳边轻声说:“丘支书,你还记得那时贫下中农执法队弄出人命的事吗?支书,你要小心哪!”
支书丘火木马上反应过来,马上大声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群众也爆出了如潮的声浪:“要文斗不要武斗!”
黑子也举起了胳膊,大声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那几个年轻人就停止了殴打。
朱碧涛被放了下来。民兵们便押着朱碧涛游斗。群众跟在后面,呼着口号。黑子和同学们也在里面,跟着去游斗朱碧涛。
深夜了,文书王松国钻进了朱碧涛的泥屋,他去给朱碧涛送眼镜。从那以后,文书王松国就经常钻进朱碧涛的小屋,一钻进去就是老半天不出来。
朱碧涛和生产队社员们一起出工劳动。他劳动的时候孤零零地在一边,和社员们隔离开来,好像瘟神一样。曲柳村里除了文书王松国经常借故或在深夜秘密和他接触之外,没有人和他接近,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对黑子说:“你千万不要到右派的屋里去,知道吗?”
黑子点点头。
他心里是多么想接触朱碧涛呀。朱碧涛的身上透出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那是黑子向往的世界,是他许久以来幻想自己长出飞翔的翅膀要飞去的那个地方。朱碧涛的身上还有种神秘感。
清晨,黑子又来到河堤上读书。
朱碧涛从村里走出来,上了河堤,又从河堤上走下去,来到了野河滩上,他手中拿着那模样古怪的东西。
朱碧涛站在野河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