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壶流转,日落夕沉,转眼月已挂梢,银汉耿耿。苏辛正在恒王府中那处废置已久、如今倒大有再现辉煌之势的“一念斋”里,上上下下、贼眉鼠目地打量着一美髯侍卫。
但见那侍卫好一丛美髯,飘飘然似三月春风中成片轻扬的杨柳新条,黑泽如墨,悬如落河。正是千金难换关公髯,一缕玄须一段魂。
苏辛抛过去一团物事,“贴上!”
而王府外、京城中、银河下的另一处庭院,却是一人独酌,对月当风。
月下,花间,塘前,人影在侧,月映水间。那人一笑,举头尽饮。此景此情,谁言算不得两两成双?
此月,天下所共;此情,知己难诉;此景,几人能堪?月下庭院,依依茶香萦徊;月下之人,一袭白衫、广袖翩翩。此宅姓石,此人名楚,正是京城中、举国内,名闻四方的第一茶商。
石楚又斟了杯酒,酒色淡翠,酒香倒是爽神,不知醉于此酒,是梦色嫣然,还是神智愈明。
看了眼月色,却是将目光定在水中波荡的月影上,石楚持杯的手停住,若有所思,又若全无所思,半晌,眼中方浮起一抹怅惘,举杯一饮而尽。
知交三年,他从未见过姜怀如此颓唐模样。那百念沉消的意绪,让他不由心生凄惶。
姜怀是未末而来,过了酉正方去,二人足足饮了近两个时辰。姜怀生得魁梧,浓眉怒目,却沉稳内敛,话不多,此次尤甚。
石楚记住了他今日的其中三句话——“世事难料,身不由己,最是人生长恨。”“宠妾嬖女,高于恩德大义,王公贵族,偏偏能颠倒河山。”“他许我不欠他了,而今我却觉得他反欠了我。”
“身不由己,最是人生长恨。”石楚不禁轻喃出声。“莫非人生而有罪,竟不自由至此。”世事难料,谁又晓得哪一刻会出现了何人何事,便彻底将自己的人生抛向未知?正如他的母亲,之于他那痴情苦命的父亲。
但即便是他的父亲,也还是有过一段意气风发、自由自在的日子的,而他呢?
石楚不由想到了苏辛,原来她竟是那样的女子……也是,初见时她便大胆轻狂得很。
正自出神,一粉衣丫鬟端着醒酒茶走上前来,微微屈膝施了个礼,柔声道:“夫人嘱少爷将这茶喝了,醒醒酒,早些歇着。”
石楚轻放下酒杯,抬手取过丫鬟手中的茶,轻轻吹了吹,似不经心地问道:“夫人还在与刘小姐畅谈?”
那丫鬟笑道:“可不,夫人说难得与什么人投缘,刘小姐真是钻到人心里去了,喜得她不得了。”
石楚微微一笑,“果然难得,我以为夫人此生不会在这府里与谁‘投缘’呢。今竟被刘小姐收服,可见还是侯府千金的手段高。”说着饮了一口茶,又道:“若是早几年她便来了才好,也好教教父亲。”
粉衣丫鬟一怔,讪讪道:“刘小姐听闻少爷与人对饮良久,劝少爷保重身体呢。”
石楚却似未闻,自顾自道:“是了,若是早个几年,虽然父亲还在,刘小姐这样人物却是万万不肯来的。”
石家月色沁凉,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恒王府中,同样月华,却是另一番光景。
晋蘅于书房中凭窗而立,正对着窗外疏星朗月,一阵风凉,惬意非常。他身后站着一锦衣侍卫,腰配长剑。
“王爷,值得么?”
晋蘅对着醉人月色未动,半晌始道:“我本也未打算让他长留王府,不过滴水之恩,不愿他此生都供我驱策。”顿了下,叹道:“那人也实在固执。”
“但是,以他的脾气,定会认为此乃大辱……。”
侍卫话未说完,就听外头“玲珑刀”羽漠笙嚷嚷道:“晋兄,找我何干?”
晋蘅一摆手,止住侍卫未尽之言,刚转过身,羽漠笙已进了门来。
晋蘅一笑,道:“你我阔别许久,昨日畅饮未曾尽兴,须得再聚一晚方好。”
羽漠笙面露难色,半天道:“再聚一晚?还跟你睡?”
晋蘅嘴角一抽,白了他一眼,“你是觉得本王不配?”
羽漠笙讪笑,心道:“还是这般开不得玩笑。”上前将呆立在那儿的侍卫挤走,揽上晋蘅的肩,“你不配谁配?只可惜晋兄未生成女儿身,否则我定时时赖着晋兄双宿双飞。”
晋蘅一闪身避过他的狼爪,斜眼瞧向他,“再说一遍?”
羽漠笙顾左右而言他。
第二日,清晨,苏辛一大早就一骨碌爬起来,比蜜蜂儿都早……左等右等,直等到丫头们都醒了,一股脑儿地叫到房里咕唧了半天,末了,道:“都机灵着点儿,这可是王爷和我的赌约,半点马虎不得!”众丫头纷纷点头,急急各自行事。
苏辛眼儿一转,笑了开来。她觉得晋蘅还是很够意思的,不过,羽漠笙知道后可绝不会这么认为。
晋蘅有晋蘅的思量,他对羽漠笙有绝对的信心,他觉得此次若是苏辛输了,他定能乘胜收复整片江山,让苏辛乖乖地给他当侧妃。他有些想她了。
却说云岚和胡霜。云岚惯早起,此时已梳理好启了房门在院中闲步。胡霜尚自睡眼惺忪,翻转了身,将头埋向里侧,继续赖床。
进院的丫头看到如此情景,不由大喜过望,互视了一眼,几个忙上前扶着云岚道:“云夫人快随我等过去,羽公子昨儿与王爷畅饮一夜,正醉得不省人事,此刻怕都呕出来了,您快过去看看吧。”边说边推拥着云岚前行,不一时便出了院子。
云岚心下虽疑,暗道她家相公平时千杯不醉,怎的竟喝成那副样子?但被众丫头推簇着,耳边只听得她们叽叽喳喳地道个不停,不及反问一声,便被众星拱月般拱出了院门。
到得外头,丫头们径自带着她一路东去,显不是晋蘅书房的所在。云岚更疑,顿下脚步道:“你们究竟要带我去哪儿?我家相公现在何处?”
小翠极为机灵,想到苏辛所教的要让云岚暂时生疑,最好是心怀担忧或是隐隐含怒,立时摆出副神秘的微笑,上前在云岚耳边悄声道:“云夫人到了就知道了。羽公子正等着您呢。”
云岚皱眉不动,“给我说清楚了。”
小翠又做出副为难矫情的模样,顾顾左右,勉强笑道:“昨儿羽公子喝醉了,又素来风流倜傥……走错了院子……。”
苏辛知道小翠机灵,但不知道她机灵到这等胡言乱语的地步!
不过效果甚好,云岚果然面色霎时苍白,不过转瞬便即隐去,“走。”
当到得一处园子时,云岚却是更疑,难道她家风流倜傥的相公昨晚错入的竟是一座竹园?心中怒气稍减,疑思大盛,脚步稍缓。
她们来到的正是晋蘅平日习武的青竹园。
苏辛远远地瞧见她们,便招起了手。羽漠笙回头见云岚也来了,笑着迎过去,却是神清气爽,哪有半分宿醉模样?迎上了她,刚要开口,被后头的苏辛抢先道:“羽老弟特意着人请了云夫人呢。”一把搀过云岚,隔住羽漠笙。
羽漠笙觉得奇怪,还未再度上前与自家娘子唠唠,就被晋蘅扯到一边。但见晋蘅笑道:“苏辛说为感谢你前日的见面礼,特准备了回礼,听说是门很得意的功夫,练那功夫的老僧人已是九旬老人,是她山中的邻居。”
羽漠笙“哦?”了一声,本就对苏辛的身世有诸多好奇,现下倒是可以揣测一二。
苏辛却是对云岚悄声道:“羽老弟对你可真好,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四人已行至一处竹荫深密所在,苏辛顿住脚步,道:“好了,老师父说此功每十年方发一次,今日是赶巧儿了,也是给故去的家父面子,才被我央了来让大家一开眼界。”说罢一笑,“我说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苦于无人可以传承,致使绝世神功不见于世,才顺着我的台阶儿下得山来,还非要拿我一拿,硬要我承他这个情儿,哼,老奸巨猾……。”
她痞痞的样子加上不以为然的笑,让人倒是觉得甚真。
羽漠笙道:“嫂子倒是何时请了这师父来?”
苏辛瞧了他一眼,“你来那日送我的小雀儿甚得我心,便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万一那老师父看中了你呢?若不是他声明不收官家子弟作传人,只怕也轮不到你。”说着瞄了一眼晋蘅。
晋蘅垂眸,心说她真是撒谎不打草稿脸不红心不跳张口就能编哪!偏偏还说得极像是真的。
云岚道:“哦?那那位禅师是何名号?”
苏辛白眼儿一翻,“无名小卒罢了,我家邻居都是如此,怎的?云夫人瞧不起?”
云岚倒是不好再问,摇头笑道:“哪里。”
正说着,但见一黄衫老僧打远处行来。羽漠笙欲上前几步,被苏辛拦了回来。苏辛瞪他一眼道:“你不要命了?那老头儿就是穿了身和尚行头而已,要不也不用常年躲在山上。他脾气古怪得很,兼且这门功夫霸道得很,你还是随我们站在安全距离比较好,要不他一生气,你两位娘子可就要守寡了。”
羽漠笙一笑,“这世上还有说能伤到我羽漠笙便能伤到的?”
云岚倒是拦下他,“客随主便,你听苏姑娘的便是。”
羽漠笙可算逮到了亲近自家老婆的机会,伸手便捏了下云岚面颊,朗笑道:“是,我的亲亲好娘子!”
云岚听罢脸红一笑,挡开他的手道:“少贫嘴!”
云岚的心情一时几转,当真是火来水去,听了苏辛所言,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期待和涟漪,好像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方才越是心疑惊怒,此刻越是惊喜非常。如此大起大落,正常人都免不了失了些算计。
却说胡霜,被另几个丫头拥着迅速梳妆整理,只说是苏辛请了她到前头花园赏花。
胡霜纳闷:“什么时候赏不行?我还困着呢。”说着打了个大哈欠。丫头们哪里肯让,急急想办好了交差就是,“夫人还是快随我们去吧。”
“岚姐姐呢?”
“云夫人,呃,云夫人大概早就去了,夫人也快点吧。”
胡霜眨了眨大眼睛,点点头。
到得花园,左等没人,右等没人,哪里有什么苏辛、云岚?胡霜实在等不得,随手抓了个丫鬟便拽着领子拎了起来,“说,岚姐姐和苏姑娘呢?”
那小丫头先是支支唔唔,胡霜虽憨,却也不笨,直觉这里头有事,更是疾言厉色:“你快说!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那丫头一吓,哭道:“夫人莫怪,是羽公子请了云夫人过去青竹园,着我等带夫人至此的。”
胡霜一愣,“青竹园在哪儿?速带我去!”心中不禁思量,相公和岚姐姐有什么秘密?自己的生辰早就过了,他们不会又要给她惊喜啊……心中疑惑,硬逼着那丫头带她来到青竹园。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啊。果然好个惊喜!她正听到那声“亲亲好娘子”,又见羽漠笙捏着云岚的脸颊,二人郎情妾意,好不惹人羡慕。平素此景并不觉得碍眼,不知为何,此时竟让胡霜硬生生在心里生出了一丝酸涩。
隐在远处,胡霜轻声逼问那丫鬟道:“相公请岚姐姐何干?”
那丫头“嗯嗯”了两声,“听说、听说是瞧什么稀罕功夫。”
胡霜推开那丫头,“滚!”再定睛瞧去,但见那黄袍僧人,体格魁梧,精神矍铄,但须眉皆白,显已年纪老迈。只见他行至一窄细几案后,将案上书册随手翻至一页,静气凝神,忽地气动风起,但闻竹叶飒飒,那老僧行云流水地使出一套掌法,渐推渐缓,忽地风动愈烈,再观那老僧,竟是须眉尽黑,雪色尽褪,竟如是返老还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