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小山,就是因为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短短十字,就像一幅清丽闲婉的水墨丹青,描进了寂寥与落寞、往事与深情,承载了多少无尽之意,又埋藏着多少记忆心伤。于是,雪花落入掌心,牵机饮入愁肠,灵魂便被洞穿得千疮百孔,是一种甘愿的沉沦。
父亲晏殊是你身后的一个光环、一座高山,他是“太平宰相”,他是“北宋倚声家之初祖”。《蕙风词话未刊稿》说:“小山词从珠玉出,而成就不同,体貌各具。珠玉比花中之牡丹,小山其文杏乎?”叶嘉莹认为小晏词意境“实在远较乃父为狭隘而浅薄”。我却是站在夏敬观一边的,他将你父子二人比作南唐二主,说你的词“微痛纤悲”,“其造诣又过于父”。相对晏殊圆融闲婉的写作技巧,我更认同李煜、小山的真性情。南唐后主李煜经历亡国之痛,以斑斑血泪吐之为词;而你,儿时是相国公子,锦衣玉食、花团锦簇,长大后却落拓不遇、穷愁潦倒。这样的不幸融入一颗多情易感的赤子之心,丝丝缕缕纤微的悲痛化为文字,在时光的另一头,轻轻俘获一盏灯光下的心灵。
你的词里写了太多的儿女情长、离合悲欢。五岁的你就当众唱柳永的“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恼怒的父亲羞愧难当。他可看出来,你的一生注定要与歌女纠缠?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生查子》
翩翩少年,裘马轻狂。梨花凋谢,那个秋千下等待的窈窕背影,可是你的初恋情人?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临江仙》
他们说我是活在回忆里的人,你不是我,又怎会明白。当一个人什么都不剩的时候,就只有回忆是自己的。那天,我记得是清明,花开草绿,一见倾心。很多事情,你动心了却未必会去要一个结果,我以为不会再有以后。乞巧节,穿针楼上我又看见了她,那晚的月光很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脸红。
我从未想过哪一天我会变成一个穷人,就像你不会去想终有一天自己会死。父亲死了,我就成了穷人。其实父亲不单留下了钱,也留下了门生故吏,昔日家中旧客,今日已是高官显贵。父亲还是不了解我,父亲说自己是“富贵闲人”,我的富贵却在骨里,我不会去找他们。黄庭坚是我哥们儿,我让他替我的《小山词》作序,丫的却在里头给我写人生鉴定:
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我也看明白了,他说我有“四痴”:第一痴,说我不依傍权贵纯粹是拍马屁,我分明就是看不起他们,这些人早年哪个不来我家拜谒,老子自己就是权贵;第二痴,说我不做官样文章倒还靠谱,我不是谁的秘书,写那些假大空的口号文章作甚;第三痴……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黄庭坚你等着!花钱才是我的强项,理财嘛……我到现在还以为谷子是谷仓里长出来的;第四痴,看着是夸我,其实是骂我单细胞动物,简称——没脑子。
总结完得出结论,我就是个傻叉。王灼在《碧鸡漫志》里说我:“叔原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你看,我的贵族气质一般人是学不来的,谁学谁傻叉。王灼为了让我的傻叉气质更加使人信服,把蔡京请我写词的事情都往里写:“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长短句,欣然两为作《鹧鸪天》……竟无一语及蔡者。”我答应填词已经是很给面子,难不成还要替他歌功颂德?别说他缺德,就是有德的苏大胡子来找我,遇见我心情不爽,一样不见。
苏轼推行慢词,而我却更喜欢小令,慢词字太多,写起来多累。黄庭坚和苏轼交情不错,那天领着大胡子来见我,也许是想向我宣传下慢词的好处。赶巧那天我心情不爽——换你领着老婆孩子连喝几天稀粥,心情也好不了。再说了,稀粥咸菜的,让大胡子看见多没面子。我往嘴唇上抹点猪油,跺着方步晃出去,找个借口把大胡子打发走了。后来不知道哪个孙子,添油加醋把这事编了故事。
《研北杂志》载:“元祐间,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黄鲁直欲见之,则谢曰:‘今政事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我再缺心眼也不会狂到这种地步吧,这都是小人得志干的庸俗事。政事堂中一大半是我家旧客,地球人都知道,还用得着我到处显摆?我好歹也是有天然贵族气质的小山。
昨日我又去看了重病的陈君龙。沈廉叔已经躺在坟墓里,坟头上的草,一寸寸地长,他再不能和我聊聊以往那些诗酒燕笑的日子,聊聊那几个歌女。小莲、小鸿、小、小云,这些名字就像一个个毫无意义的符号,隔着千年的云烟,你们又怎能看清这些符号背后隐藏的如花笑靥、似水华年。故人已逝,那些狂篇醉句,也随着美人流落人间。这人世的悲欢离合,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我又想起了怀抱琵琶的小,想起了那一曲曲清歌。那个穿着两重用心字香熏过罗衣的歌女,才是最懂我的人。每一段光阴都会成为往事,每一场繁华都会归于落寞,彩云易散琉璃碎,我只剩下回忆。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
你们失眠的时候都会干些什么?我一直在写梦,我知道,我用了太多的“梦”字,可这首词里我没有用,因为我在失眠。斜月过窗,映照着屏风上的翠峰,我又在想那些离合聚散的事。有时候想得多了,就分辨不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小也许并不存在,直到我又遇见了她。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秦楼楚馆,本不是我再该去的地方,倒不是我清高了,实在是囊中羞涩,这些高档娱乐场所,我已消费不起。就凭我开封府推官的俸禄,想吃顿饱饭还得来回合计。可我还是去了,我很庆幸,我遇见了小,她还是流落到了这种地方。目光交错,我依旧穿着以前那件青衫,已经洗得泛白,上边点点酒痕,一切恍如昨日……最爱劝我酒的就是小,杯杯玉盏捧过来,我一杯杯地喝。醉眼蒙胧。佳人舞低明月,歌尽清风……无数次,我反复想象与小重逢的场景,而今,相顾无言。
“公子,我再替你舞一曲吧。”
“公子,你再饮一杯吧。”
“公子,天就要亮了……”
一盏银灯映亮她的脸,泪流满面。
所有的骄傲灰飞烟灭,所有的记忆铺天盖地,所有的坚持都成为一种讽刺。我后悔没去考取功名,我后悔没去拜谒求官,我后悔自己的清高孤傲。她就在眼前,只要一些银两,就可以将她赎走。以往视为粪土的东西,竟可以换来自由、尊严、爱情,甚至一切的一切。
天亮了,我该走了,我所有的钱,只够留宿一晚。
那晚以后,我再未去找小,我的梦里,又多了一些内容。
我是个生活在往事与梦里的人。
秋千院落重帘幕,彩笔闲来题绣户。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木兰花》
人总是会老,人老了就会喜欢追寻以往的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曾经年轻。还是那座院子,秋千闲落,帘幕低垂,杏雨余花,风柳残絮,我的那些花儿,如今流落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