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外面口号阵阵:“坚决废除里甲,推行顺庄!”“破坏顺庄者滚出去!”“誓死力争,推行顺庄!”“破坏顺庄,民众公敌!”以农民为主,也有学生。这场面让李玉亭既兴奋,又有些紧张。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只觉脸颊发热。面子,没错,这的确有面子,发热处便是。
午时三刻,正式表决。李玉亭主持,先请钦差发言。薛专员朗声道:“请大家肃静开会!下面投票公决,顺庄若是对民众有益,可举手赞成;若是有害,可举手反对。事关国计民生,更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希望慎重从事,切勿听信谣言,以免上当受骗。”
话音刚落,代表们便挥臂欢呼,高喊口号支持。薛专员无奈地对周委员笑笑,又高声说道:“我看你们都带着后援会的符号,想是支持顺庄。尽管这样,程序还是要走。下面举手表决,赞成顺庄的,请举手!”
下面齐刷刷地举手,一时间手臂如林。薛专员又笑笑道:“不要着急。下面肃静片刻。反对者,请举手!”
结果无人响应。反对者只是暗中阻挠,哪敢公开行事。薛专员道:“既然如此,顺庄全体支持,正式通过,责成县署全面推行。有表达意见的,可上台发言。”
首先上台的,竟然是陈其泽。他早已回到信阳。见他走来,李玉亭不觉一阵紧张,担心他大放厥词,不好应对。这个大老先虽只是吏员,但毕竟浸淫官场一辈子,走路还带着十足的官样,不疾不徐,八面威风,样子简直比县官还县官。
陈其泽上台之后清清嗓子:“今天各位乡亲都带着后援会的符号,想是赞成顺庄,担心有人阻挠。这一点,我跟大家意见相同。有人冒充我的名义,到开封省府和洛阳巡阅使署诬告知事大人。这就像块石头,堵在顺庄的路上。现在不劳大家动手,我自己把它搬开。破坏顺庄,人神共愤,天诛地灭!”
李玉亭这才松口气。那个瞬间,他心里一度动摇,究竟要不要将三班衙役六房师爷全部开革。还没拿定主意,他的老乡邻张瀹泉又上了台,甫一站定便高声喊道:“从大清到民国,百姓生活有啥变化?去掉辫子,还不同样完粮纳税?军队南来北往,索求更多!如今推行顺庄,这才是真正的大变化。县知事李大人,是活生生的青天大老爷!”
各里司书报来的清册,要与以前的对照,然后重新以村庄为单位编组。这需要大量的时间,但是秋粮征收在望,省府索款甚急。陈其高曾任公款局长,后改为县署财政科长。他建议当年不改,待每村名册地亩钱粮确定,来年征收夏粮,再顺庄施行。薛专员和周委员并不反对。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省府能否及时收到钱粮。
李玉亭和项克敏当然不干。李玉亭说:“顺庄已经民众大会公决通过,假如秋粮还施行里甲,政府威信何存,民众信任何在?”两钦差一时语塞。陈其高道:“话虽如此,可眼看就要进八月门,秋粮得马上开征,而各村清册尚不齐备。总不能有些顺庄,有些里甲吧。”李玉亭道:“那绝对不行。必须一体顺庄,坚决废除里甲。”陈其高道:“耽误了税款,如何向省府交代?”薛专员和周委员的眼睛,立时盯到李玉亭身上。李玉亭沉默片刻,仿佛在思考对策,但其实早已成竹在胸:“各户先照去年标准缴付七成,剩余部分县署担保,向和盛钱店借款垫付。待各村清册造齐,征收后归还。”陈其高脑袋一昂:“县署财政恐怕负不起高息。”李玉亭道:“免息。你去问问,若别的银行也能提供无息贷款,可优先办理。”
按照上年的数目,信阳秋粮田赋总计八万有奇,比夏粮略高。三成即是两万出头,数目虽不算小,但和盛钱店还能承担。李玉亭考虑过,两月之内各村清册便能造齐。按照目前的民众心理,不须一月,便能收缴入库。也就是说,他顶多只需实际负担两个月的利息。虽然不无损失,但这个账,民众、冯督军与吴大帅,必当记在心上。
二钦差齐声叫好,但陈其高依旧不肯死心:“顺庄虽是民意所在,但毕竟关系全县田赋。假如三班衙役六房师爷不肯支持,如何是好?”李玉亭看看项克敏,项克敏挺身答道:“三班衙役六房师爷,国府早已明令撤销。事关征收大计,税务局自当担负全责。”陈其高闻听目瞪口呆面红耳赤。他求援似的看看薛专员和周委员,但二人毫无表示。
事情就此议定。
当天下午,陈其泽便来找项克敏。过去他是大老先,高高在上,而项克敏不过是个临时工,仰人鼻息。可如今呢,正好乾坤颠倒,沧海桑田。陈其泽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项局长,我已是这般年纪,来日无多,别无所求,只求把这碗体面饭吃到终了。万望看在多年同僚的分上,高抬贵手。”项克敏对老上级非常客气,上座敬烟奉茶,但是语气不软不硬:“这是知事大人的职分和决定,岂容克敏置喙?”陈其泽放下茶杯,盯着徒弟的眼睛:“谁不知道你跟李玉亭同裤子连裆?只要你说句话,他肯定会听。”情急之下,大老先也不再像日常行文那样典雅,口吐的不是莲花,而是粗话。
项克敏还是微笑摇头:“大老先未免高抬克敏。我位居下僚,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陈其泽拍案而起:“土耳其,你不要小人得志!过去要不是我,你能在户房混饭?”项克敏拱手施礼:“大老先恩典,克敏不敢忘怀。只是兹事体大,非我所能做主。请千万包涵。”
不对照不知道,一对照吓一跳。原来六房师爷三班衙役,几乎全都隐瞒了钱粮。只有死亡和税收不可避免,谁也没办法,但他们有;他们利用经办的机会,上下其手串通作弊,将自己钱粮的全部或者部分转嫁到别人头上。各房大老先二老先、三班衙役的班头,钱粮全部转嫁出去,自己一毛不拔。最厉害的还是陈其泽。他非唯隐瞒自己的钱粮,几乎半个家族的钱粮都在别人名下。这个细节不是对照出来的,源自书吏的揭发。
最终谁家的孩子谁抱走,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
除了几个干练可用之辈,比如揭发陈其泽的那个书吏,三班衙役六房师爷全部开革。三班衙役由县署开支,六房师爷依旧没有工资,完全就食于田赋征收。尽管人数比起前清有所减少,可明里暗里吞没的百姓利益,依旧不少。只是话分两头,此举固然减轻了全县百姓负担,可那些隐秘的成本,最终还是要转嫁到李玉亭头上。当然,那时的他无法预料。
靳云鹗说得没错。冯玉祥的河南督军干了没多久,便被吴佩孚撵到北京,当有名无实的陆军检阅使。接替他的,是跟靳云鹗、胡景翼一同运动驱冯的二十四师师长张福来。省长没有换,省府构成也基本没动,本来不会累及李玉亭,尽管大家盛传冯玉祥是他的后台靠山。李玉亭后来丢掉官帽,内中动因其实还是顺庄与田赋整理。这就是他替民众承担的成本。
就在李玉亭全力整理田赋推行顺庄期间,豫南匪警频传。先是股匪小李三和魏老飘合兵围攻固始县城,虽未破城,但东关商民被抢掠一空。这动静已然不小,可比起豫西惯匪老洋人,却还是九牛一毛。他们肆虐于豫皖之间,最多时绑有七个洋肉票。
这些事情,不劳县知事李玉亭操心。因为信阳境内一桩小小的绑架案,已经令他手忙脚乱:陈善同的亲翁被人绑架,歹徒索洋五万。陈善同是谁?上回跟陈其训竞争省议员的陈善榘之兄,时任省河防局长,拿现在的话说,属于省领导。当时陈其训已经当选省议会议员,顺庄期间虽有心反对,但难以启齿。如今有此借口,先前的敌人顿时变成盟友。他与陈善同联名向省长张凤台抗议,署理县知事李玉亭因而频遭申斥。按照道理,剿灭股匪责在军队,小毛贼则由地方官对付。
接到省府的申斥之前,李玉亭已经开始行动。他吩咐警察与小队子合力调查,寻找线索。虽然邓东藩已经不是警察,但过去的眼线尚在。他们经过详细探访,很快就得出结论,这并非股匪所为,而是本地盗匪,所谓绿林好汉的杰作。他们的实力不强,基本属于浑水摸鱼的性质。
李玉亭随即放手交与警察及小队子,自己依旧盯着田赋整理。那一天,赵明远和警察探到消息,悄悄前往包围。赵明远虽然统领小队子,但还是不信任十三太保,自己未背马枪,身穿箭衣腰悬宝剑,一副短打打扮,看起来也像个绿林好汉。
不能责怪赵明远轻敌。主要因为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绿林好汉犯事之后碰上围捕,只可设法逃脱,不得武力抵抗。如今暴力抗法后果严重,当时则更加严重:很可能引起全面围剿。官军一到,必将祸及无辜。这与江湖道义不合,更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矛盾。绿林好汉若想生存,也只得遵守。否则周围百姓都将成为官府眼线。
然而此次作案的并非老江湖,而是绿林新手,不讲规矩。谁呢?前马快班头丁家骥。
丁家骥马术精枪法好,但浑身毛病,隐瞒钱粮不少,此次也在开革之列。他被包围之后,先缓辔向前,假意投降,等接近包围圈,突然挥鞭纵马,逃了出去。赵明远他们反应过来,紧紧追赶,丁家骥随即开枪拒捕。第一枪打飞警察的帽子,第二枪放倒一匹马,然后不再射击追兵,单手举枪朝天开火。
那时的马枪都是十三响,所谓十三太保。但赵明远他们听得清清楚楚,丁家骥一连打了十四枪。大家都以为那是新式武器,威力不知几何。新式武器外加刚刚表演过的马术与枪法,谁还有胆再追。赵明远独自跑了一气,发现与同伴的距离越来越远;再一看,丁家骥的身影也越来越小,只得作罢。
陈家一直在私下谈判,绑匪的开价已经降到三万。围捕事件过后,他们全面翻悔,重新抬价至六万,期限也越发紧张。苦主组织家丁,到县署请愿示威,要求李玉亭赔偿损失,保证人质安全。言外之意,绑匪临时上涨的三万块,要李玉亭掏腰包。
三万块钱不是不能舍,问题是不能这样舍。李玉亭决定,向五十三团借兵。哪怕付五万军费搜山,也要挽回面子。打定主意,他立即带着三万元的钱贴,跑到五里店向陈家当面致歉,让他们去赎人。县署暗中摸得结果,由赵明远、老雷领着五十三团围剿。
阎曰仁起初要价五万。说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弟兄们都得买双鞋穿。李玉亭笑道:“团座,绑匪祸民,起初也不过开价五万啊。”阎曰仁使劲皱着眉头,以便尽可能地挤出严厉,谈下最优的价码:“李先生,你什么意思?我们可是政府军。”李玉亭摇头笑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你们是政府军,只当彼此都是兄弟。我看咱们还是别说官面上的话了吧。就是在靳二哥跟前,我也习惯于有话直说。到底要多少,你说个准数。”
最终跟阎曰仁以一万元成交。反正只要拿获丁家骥,损失的大头还能回来。
丁家骥他们跟苦主谈判的中人,不是别人,正是好吃懒做的焦三。这所谓的中人,也就是说客,跟土匪可谓藕断丝连。对于这条扭曲但又常见的食物链,信阳民谣是这样说的:
一等人当老大,银元尽花;
二等人挎盒子,跟着老大;
三等人扛步枪,南战北杀;
四等人当说客,两边都花;
五等人当底马(线人),暗害民家;
六等人当窝主,担惊受怕;
七等人看肉票,眼睛熬瞎。
最终苦主缴了赎金,李玉亭付了军费,五十三团也派兵搜了山,但还是没能捕获首犯,只抓了几个小喽罗。差不多就在肉票安全获释的同时,李玉亭也接到了省府将其知事开革的电令。罪名除了地方不靖治理无方,还有一条,叫作逼良为盗。
一来二去,李玉亭白白亏了四万。此时再想继续追拿丁家骥,可就没了由头。那是新任县知事的职责。四万块钱固然是损失,但对于李玉亭而言,不能继续安坐签押房、偶尔乘坐绿呢官轿出巡,损失更大。他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唯一值得说道的,是和盛钱店的信誉果然是好。因几万块现洋携带不便,绑匪没要硬通货袁大头,指名要和盛钱店发行的钱贴。面额从五十到一千不等。反正这些钱贴北到郑县南通武汉,西行南阳东抵息县,都能兑换。他们不怕作弊留记号吗?当然不怕。因为人人都熟知和盛钱贴的样式。
因为出动了五十三团,此事闹得动静很大,李玉亭因而格外感觉丢面子。不过他一时还顾不上为此悔恨愤怒。尚未彻底完成的顺庄,更令他牵肠挂肚。
清册对照虽已进尾声,但毕竟尚未告竣,项克敏等人还在加班加点。他刚一离职,财政科长陈其高便停了田赋整理委员会的供给。税务局是常设官办机构,经过议会批准的,项克敏的薪水无法动摇,但田赋整理委员会是半官方半民间的临时机构,未经也无需议会批准。倡议人李玉亭一离职,陈其高立即以此为由停止拨款。新来的县知事不知前因后果,又受陈其高蒙蔽,对此坐视不顾。
兵无粮则自溃。六房师爷没有工资但还有人抢着干,是有隐性收入垫底。田赋整理委员会不同,官方供给一断,立刻人心惶惶。项克敏前来求援时,李玉亭脱口而出道:“你找县署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项克敏说:“玉公!谁都知道顺庄是你推行的,成败荣辱都系于你身。就此功败垂成,岂不可惜?将来再想,悔之晚矣!”没法围剿丁家骥,已经足以抱憾终生。顺庄若也半途而废,那他的脸还朝哪儿搁?李玉亭略一思忖,问道:“你估计还要多久,才能完成对照清理?”项克敏道:“一个半月足够。撑破天两个月。”李玉亭道:“你列个清单,到柜上找夏先生支取吧。算我个人的赞助。”
李玉亭虽然不再署理县知事,但顺庄毕竟已经通过公决,不容更改。最终全县查出瞒报漏报土地九千八百七十一亩,飞洒诡寄八万三千九百二十四亩。对照清理完成,各村田赋名册造好,新任知事只能遵照执行。因为透明公开,民众也乐得少点盘剥,补收的秋粮款很快入库,和盛钱店的短期贷款顺利收回。那时节,满城上下都在念叨李玉亭李八爷的好处。
这话自然会从各种渠道传到李玉亭耳边。有一次跟五十三团团长阎曰仁喝酒,他又旧事重提。李玉亭挺起脊梁,恨恨地说道:“现在说这话,早呢,不都叫我钱鬼子吗?”阎曰仁道:“青天大老爷,也是钱鬼子!你要不是对搂钱门儿清,账算得比头发丝还细,能革除这陈年弊端吗,啊?哈哈。”
李玉亭也在笑。但在他笑出褶皱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那就是前任马快丁家骥。这个影像就像饭桌旁边的鱼刺,无声地将欢乐的气球扎破。